《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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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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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骆驼、驴以至自行车的无聊的狗儿们,他早已司空见惯,它们只是妒嫉个儿比它们大,
跑得又比它们耐久的动物,虚张声势,瞎咋唬一阵而已,没有哪匹马,包括那匹入世未深、
性情冲动的枣红马会睬它们的。狗儿们的汪汪的叫声甚至会使骑手们有点得意,有点威风,
狗儿们的狂吠不正是宣告骑手的光临吗?所以不论维吾尔人、哈萨克人、塔塔尔人都知道一
条共同的谚语:“尽管狗在叫,骆驼队照样行进。”但是,这次,这只瘦骨嶙峋的黑狗的干
嗥竟然使形神枯槁的老马也竖了一下耳朵。
    黑狗贴近了曹千里和他的马,曹千里看见了狗的稀稀落落的黑毛上的令人恶心的发绿的
污秽和它的小小的通红的眼睛。是疯狗?传播狂犬病?曹千里用膝盖夹紧了马背,用鞋跟磕
了磕马肚子,想催促马快跑两步,同时非常懊悔自己没有购置一双长靴。凡存在的都是合理
的,为什么本地人夏日也要穿一双长筒的的皮靴呢,有它特有的防护作用啊!
    然而老马并没有快跑的意思。竖完了耳朵以表明自己还存在、还活着以后,它对黑狗、
对曹千里都失去了兴趣和反应能力,看样子,它宁可让狗咬出血来,也不愿意改变自己的慢
条斯理的步子。而黑狗,已经毫不客气地叼住了曹千里的一只裤角,曹千里已经感觉到狗牙
的撕扯了,其实,如果狗想咬,它就可以咬到曹千里的小腿,留下两个尖尖的犬齿印儿了。
来边疆以后,曹千里已经被狗咬过两次了,两次都破了口子,真恨死人!曹千里又惊又怒,
他大喝一声翻身下马,他准备赤手空拳与这条恶狗搏战一场了,以他当时的愤怒,他不杀死
这条癞皮狗,不把它撕成碎片他是绝不会罢休的。愤怒使他一反常态,变得勇武、强大、威
风凛凛、气势磅礴起来。然而,就在曹千里下马的这一瞬间,那条狗尾巴一夹一溜烟似地跑
掉了,既没有形迹也没有声息了,追也追不上了,找也找不着了,于是曹千里的泰山压顶式
的怒吼、跳下、准备搏斗都变成了无的放矢,都变成了滑稽可笑,多此一举的了。
    于是曹千里觉得懊恼和颓唐。女售货员的姣好的笑容所带来的熨帖,恶狗所激起的斗
志,全都失去了。
    开始进山。刚刚上山的时候一切似乎没有什么不同,见到的只不过是白刺草,绿刺草,
红沙土和黑石头。戈壁滩光秃秃,而山坡上呢,秃秃光,同样的尘烟和干燥的风,令人嘴唇
干裂,口焦舌燥。而走上坡路的马分明是大大地吃力了,它的脊背扭动得愈来愈厉害了,灰
杂色老马的又一个缺点暴露出来了,一匹好的走马,哪里会这样地扭来扭去呢?扭得超过了
西方的扭摆舞,扭得你也跟着它扭起来了,好像腰上安装了滚珠轴承……这样骑上几个小时
不是会把屁股磨个稀烂吗?幸亏曹千里不是骑马的生手了,他马上把身体的重心移到左面,
用左脚踩住镫,把右脚微微抬起,做成一个偏坠和侧悬的姿势。这样,看起来曹千里随着马
扭得更厉害了,大摇大摆起来了,但实际上,他的屁股已经基本悬空,脱离了与鞍鞒的过分
紧密的接触与摩擦,虽然左腿吃一点力,但身体的其他部分却轻松得多了。
    但是,且慢!他这样倒是舒服了,但是马呢?有哪一个力学家能算出他这种邪魔歪道的
姿势——当然,这个姿势他也是向旁人学来的——给马增加了多少倍负载呢?这好比有两个
曹千里,你在马的左边,还必须有一个虚拟的曹千里位于马的右边,然后才有平衡,才能稳
定,才能前进。但是现在右边空空如也,如果这不是一匹马而是一个木架子的话,重心的偏
坠一定会使它倾倒的,但是这匹马呢,它是用了多么大的力气来克服这种倾斜,并且照旧前
进,照旧向上行进啊!
    不声不响的,不偏不倒的,忍辱负重的马!被理所当然地轻视着,被轻而易举地折磨着
和伤害着的马!曹千里想到这里连忙恢复了原来的端坐的姿势,只不过他稍稍在脚上吃了点
劲,以便抬起一点屁股来。
    就在这一歪一正一思一动之时,马已经把他带到了全然不同的天地里来了。移动带来的
变化是叫人惊异的,会移动的物体是值得赞美的。你看,他不是来到一个小小的溪谷面前了
么?迎面挂着一缕细细的、银色的瀑布,汇合到活泼跳跃的山溪里。头上有一株野生的胡杨
树,小叶子长得密密实实,好像是山路的一个热心的守卫,又像是远来路边欢迎来客的一位
殷勤的主人,他向你发出预告,荒凉的戈壁和光秃的山岭已经结束了,前面将是一个葱郁而
又丰富的世界。脚下是茂密的、多年生的,因而绿与黄,荣与枯掺杂在一起的野草。野草中
长着几株同样是野生的、枝丫歪歪扭扭地伸向天空的山丁子树,树上结满了令人一看就流口
水的酸溜溜的小果子。前后路上布满了牛、马、羊的密麻麻的蹄印,象征着人和畜的密集
的,群体的生活,大自然变得有生命,有活力了,空气变得潮润和清新了。尤其是那些黑褐
色的、似乎能榨出水滴来的泥土,和那些从泥土里挺身出来,又紧紧地卫着泥土不受洪水的
冲刷的灌木,对于一个在荒漠中已经度过了一个多小时的人来说更是迷人!这儿就是山中胜
地!这儿就是塞外江南!这儿已经是足够优良的人类环境!曹千里拽了拽缰绳,灰杂色马马
上就停下了步子。即使鲁钝如彼,来到这儿,它的自我感觉也会有些不同了吧?它不是已经
轻轻地刨开了前蹄了么?
    每次来到这儿他都要停一停,觉得自己是身在画中,觉得荒凉的戈壁和优美的小溪谷是
相得益彰。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大世界的小世界里。一幅风景画挂在画廊,当然是好看的和幸
运的;如果把这幅画挂在例如——锅炉房里呢?那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它能不受污染,如果
它能不失清新,它不是更可爱也更可贵吗?如果每个锅炉房里都挂着一幅迷人的风景画,那
么锅炉房的生活不是也会轻松一些么?
    老灰马倏地一蹿,就像突然被一个什么弹簧绷了出去一样。在蹿起的时候,马头突然用
力一伸,缰绳从曹千里的手里滑脱了。曹千里完全没有弄清是出了什么事情,马一跃,又一
跃,变成了三级跳远运动员,曹千里一个踉跄几乎从马背上甩了下来。他身不由己地东摇西
晃着随着马脱离了那风光如画的小瀑布下的山谷,马几乎是竖直地登上了一个陡坡,蹬掉了
好几块石头,这时,曹千里才模模糊糊地意识到确乎是听到了某种响动,“蛇!”他想,吃
了一惊,耳膜上响起了两秒钟以前就听到了的簌簌的声音,“蛇?”他喊了出来,回首向下
望去,什么也看不到,“蛇。”他肯定了,但是马已经稳住了,显然已经脱离了危险区,它
抽动一下肚皮,又摇摇头,好像是想对曹千里说些什么,作些解释或者表示一下歉意。它摆
摆脖子,又像是催促曹千里把缰绳拾起来。这里使的马缰绳是又粗又长的,拖在地上会绊住
马腿的。
    曹千里惊魂初定。但他干脆顾不上惊了,惊还没有来得及反映出来就又过去了,马已经
恢复了原状,稳定,麻木,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它又垂下了头,甚至连垂口可得的碧
绿的青草也引不起它的兴趣。曹千里完全不明白,像这样一匹有形无神的马架子,怎么会从
山谷跑到了坡顶,而且,这中间并没有任何道路,它简直是飞上来的。这匹可怜的,羸弱
的,困乏的和老迈的马呀,你当真孕藏着那么多警觉,敏捷,勇敢和精力吗?你难道能跳
跃,能飞翔吗?如果是在赛马场上,你会在欢呼狂叫之中风驰电掣吗?如果是在战场上,你
会在枪林弹雨之中冲锋陷阵吗?
    “让我跑一次吧!”马忽然说话了,“让我跑一次吧,”它又说,清清楚楚,声泪俱
下,“我只需要一次,一次机会,让我拿出最大的力量跑一次吧!”
    “让它跑!让它跑!”风说。
    “我在飞,我在飞!”鹰说着,展开了自己黑褐色的翅膀。
    “它能,它能……”流水诉说,好像在求情。
    “让他跑!让她跑!让他飞!让她飞!让它跑!让它飞!”
    春雷一样的呼啸震动着山谷。
    这是一篇相当乏味的小说,为此,作者谨向耐得住这样的乏味坚持读到这里的读者致以
深挚的谢意。不要期待它后面会出现什么噱头,会甩出什么包袱,会有个出人意料的结尾。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这就是了。每个人和每匹马都有自己的路,它可能是艰难的,它
可能是光荣的,它可能是欢乐的,它可能是惊险的,而在很多时候,它是平凡的,平淡的,
平庸的,然而,它是必需的和无法避免的,而艰难与光荣,欢乐与惊险,幸福与痛苦,就在
这看来平平常常的路程上……
    他骑着马,走着,走着,时时要停下来,不断地遇到迎面而来的、或者是从背后赶上的
哈萨克牧人。其中大部分他并不太熟悉,但他们都知道他。在这个边远的地方,他作为一个
来自关内、而且被认为是来自北京、甚至是来自“中央”的干部,是非常引人注目的。而哈
萨克人又是非常多礼的,只要有一面之交,只要不是12小时之前互相问过好,那么,不论
是在什么地方偶然相遇,也要停下马来,走近,相互屈身,握手,摸脸,摸胡须,互相问询
对方的身体、工作、家庭、亲属(要一一列举姓名)、房舍、草场、直至马、牛、羊、骆驼
和它们下的崽驹,巨细无遗,不得疏漏。所以曹千里这一段走得很慢,因为这是一段交通要
道,他时时要停下来和沿路相逢的牧民们问安。而每逢这种时候,两匹马也交错在一起,马
头别着马头,前腿碰着前腿,脖颈擦着脖颈,似乎彼此也在做着亲昵的表示。
    这种美好的,却又是千篇一律的礼节,换一个时间,也许叫曹千里觉着有些厌烦,有些
浪费时间。离开小瀑布才40多分钟,曹千里已停顿过七次了。但是,现在,在这个天翻地
覆、洪水飓风的年月,在他的心灵空空荡荡,不知道何以终日的时候,这一次又一次的问
好,这一遍又一遍的握手,这几乎没有受到喧嚣的、令人战栗而又令人眼花缭乱的外部世界
的影响的哈萨克牧人的世代相传的礼节,他们的古老的人情味儿,都给了曹千里许多缓解和
充实。生活,不仍然是生活吗?
    而且,所有的哈萨克人都对他抱有一种意在不言中的同情和怜惜。虽然曹千里根本没有
承认过,更没有吹过牛,虽然他还做过许多解释,说明他自己只是一个一般干部,他到这里
来是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出于自愿,他的日子过得很愉快,很满足……但是这里盛传着他
曾经是一个“大人物”,(老天,你瞧曹千里那个样子,他像吗?)他曾经在中央工作过,
(北京就是中央所在地,你否认得了吗?)由于不走运,由于出了点事情,(中国人的政治
经验和政治敏感,举世无双!)他被贬到了边疆,(怎么是贬呢?上山下乡最光荣嘛!)变
成了和他们差不多,却又不像他们那样根深蒂固、世代相安的可怜人。在少数民族语言中,
“可怜”一词充满了亲切和真诚的爱惜,却并没有轻视、小瞧的意思。他越解释他绝不是
“大人物”,就越增加了他给当地人的神秘感。“反正你有事情,反正你是个倒霉蛋,反正
从北京到我们这个牧业公社,绝不是一条升迁发达之路!”人们听了他的解释以后,翻一翻
眼,诡谲地一笑,用表情说着上述无声的语言。
    曹千里坚决否认——他害怕承认他需要某种怜惜和慰安。相反,一遇到这种事情,他就
要厌烦,觉得这种怜惜是多余的,有害的和——反动的。
    好了,他长出了一口气,又是一个气功里的呼吸动作。气功万岁!
    这段时时被打断的过程也过去了。曹千里和他的马离开了方才那一段连结着山区与平
地、牧业队与农业队的傍山石路,进入了绿色的放牧区,走在与其说是人走出来的,不如说
是由羊走出来的草间小路上了。
    又是一个世界了,一个无边的大世界,到处是茸茸的绿草,起起伏伏,像是绿色的波
浪,这片草地既不平坦,也不陡峭,只是缓缓的斜坡,时而上升,时而下降,马走在这里就
像船走在海里。
    这一大片草地是冬牧场,背风,向阳,在冬季也不会太冷。现在,牲畜已经转移到高山
的夏牧场去了,冬牧场的草处于休养生息,无拘无束地尽情生长的状态,几所木房子——这
是近年来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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