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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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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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色



    对于严冬的回顾,不也正是春的赞歌吗?
    这大概是这个公社的革命委员会的马厩里最寒伧的一匹马了。瞧它这个样儿吧:灰中夹
杂着白、甚至还有一点褐黑的杂色,无人修剪、因而过长而且蓬草般地杂乱的鬃毛。磨烂了
的、显出污黑的、令人厌恶的血迹和伤斑的脊梁。肚皮上的一道道丑陋的血管。臀部上的深
重、粗笨因而显得格外残酷的烙印……尤其是挂在柱子上的、属于它的那副肮脏、破烂、沾
满了泥巴和枯草的鞍子——胡大呀,这难道能够叫做鞍子吗?即使你肯于拿出五块钱做报
酬,你也难得找到一个男孩子愿意为你把它拿走,抛到吉尔格朗山谷里去的。鞍子已经拿不
成个儿了,说不定谁的手指一碰,它就会变成一洼水、一摊泥或者一缕灰烟的呢。
    “又有什么办法呢?武大郎玩夜猫,什么人玩什么鸟嘛。跛驴配瞎磨,一对糟烂货噢。
什么人骑什么马,什么马配什么鞍子,这不也是理所应该吗?”曹千里含笑自言自语着,又
像是与这匹可怜的老马搭讪着,立在灰杂色马的近旁,拍一拍它的脖颈,又亲昵而且友好地
在它的颧骨和腮上为它搔搔痒、顺顺毛。这是何等的恩典哟,换一匹别的马,一准会因为舒
服和感激而摇起尾巴、晃起脑袋来的,有的马还会主动地把脸凑近你,在你的手掌上蹭过
来,蹭过去,这样的马可真会拍马——不,应该叫作拍人了吧?这是讨人欢喜的啊。
    然而老马一动也不动,包括眼神。老马的眼珠子叫人想起年久污浊的两块表蒙子。难道
对于它来说,抚摸和鞭打就没有什么两样吧?它可不像那匹枣红马,枣红马只有三岁口,当
你骑上的时候,哪怕无意中你的皮靴后跟碰到了它的肚子,它就会马上一个机灵,一个飞
跃。如果你竟敢用鞭杆戳一下它的屁股呢,它会一蹦一蹿,一冲就是一百米,把你甩到山坡
上的。而如果你爱抚它,亲热它,摸挲它呢,它就会得意洋洋,昂首阔步,引颈长嘶的……
那么,再设想一下,如果你干脆给它一鞭子呢?当然,谁也不会有这个胆量,可是假使你硬
是把它打了呢?它会抖擞红鬃,腾空而起,化作神龙吗?它会疼痛愤怒、狼奔豕突,复归山
林吗?它会横冲直撞、歇斯底里,最后跌一个粉身碎骨吗?如果,它既没有化做神龙,也没
有复归山林,又没有粉身碎骨,那么鞭打一次它就会迟钝一次的吧?那么,皮鞭再乘上岁
月,总有一天枣红马也会像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一样,萧萧然,噩噩然,吉凶不避,宠辱无
惊的吧?
    所以,大家都说骑这一匹灰杂色的老马最安全。是啊,当它失去了一切的时候,它却得
到了安全。而有了安全就会有一切,没有了安全一切就变成了零。这可真是颠扑不破的金玉
良言噢!曹千里睒一睒眼,微微一笑,摇一摇头,深深地吐了一口气,用力地又吸了一口
气。经过这么一番自创的“气功”动作之后,他的自我感觉似乎颇有改善,觉得清爽了许
多,而周围的一切,包括这匹老马和它的鞍子,也变得可以过得去,可以“凑合”,也还
“不赖”的了。
    空气清凉,干草味儿和马粪味儿再加上炊烟味儿,令人依依。天已经大亮了,那个曾经
带来自己的遥远的慰藉的残月正在失去自己的形体。月光是温顺的,昨夜,在月光下一切都
变得模糊、含混因而接近起来;但是此刻,蓝晶晶的天空和红彤彤的太阳又把这个世界的所
有的成就和缺陷清理出来、雕刻出来、凸现出来了。从马厩向外望去,干打垒的土墙东倒西
歪,接头处裂出了愈来愈宽的缝子,有的缝子里已经长出了耐旱的、多刺的植物了——多可
惜,扎根扎错了地方,生命力再强也难以成材!到处是牲畜的,甚至还有人的粪便以及由于
饲养人员管理不善而散落的草料,还有丢弃不用了的废木轮、绳子头、皮条、古老而又笨拙
的马食槽子……至于把地上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融合起来,统一起来的则是“五行”中最
伟大的一“行”——土。在这个终年少雨的地方,到处是飞扬的尘土。特别是在饲养牲口的
地方,地面被各种铁掌和肉蹄踩踏得松松软软,好像是铺上了厚厚的一层面粉,如果你走在
上面,尘土会淹没你的脚脖子,而你的背后,则是一缕尘烟。而如果你往这样的地面上泼下
一桶水呢,水立时就无影无踪,只是每一粒水珠都会砸下一个五寸深的小坑,好像刹时间出
现了一个麻脸,然后一阵风过去,小坑不见了,铺在地上的,仍然只有柔软松泛的面粉一样
的土。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美么?很难说它美。然而现在是清晨,是一天的最好的时光。清
晨,从马厩的破屋顶边斜着望上去,可以看到几簇抖颤着的树叶,厚重的尘土遮盖不住它的
绿色的生机。
    要是曹千里早一点出来就好了,但他起床以后只顾了喝奶茶,竟喝了半个多钟点。虽然
曹千里来这个公社只有三年,但他处处学着本地人的生活方式,本地人的语言、本地人的饮
食。他模模糊糊地觉到,这种本地化的努力不但是改造的一个重要方面,而且是适应、生
存、平衡的必需,甚至是尽可能多地获得生活乐趣的最主要的途径。他喝完了一碗奶茶以
后,又把烤得黄里透红的油光光的馕饼掰成了碎块儿,一口一口地咂起馕饼的滋味来。馕吃
多了口干,更想喝茶,茶喝多了泄里逛荡,就更想吃馕。于是,他又加吃了一碗奶茶和几块
干馕。这第二碗奶茶已经不是为了充饥,而是为了享乐了,这也可以叫作为喝奶茶而喝奶
茶,为吃馕而吃馕,为艺术而艺术以及什么为活着而活着吧?
    在淋漓大汗地喝了三大碗奶茶以后,曹千里来到马厩备马。他骑马去做什么,这是并不
重要的,无非是去统计一个什么数字之类,吸引他的倒是骑马到夏牧场去本身。这是不是和
伯恩施坦的鬼话有点相像呢?去它的,他不无兴致地来到马厩之后,懒洋洋的饲养员哈森巴
依含混地向他问了好,说了几个字。曹千里心里有数,以他的地位他不可能得到更好的马
用,以他的骑技他也不敢问津,例如那一匹枣红马。毋庸置疑,他走到他的老搭档——灰杂
色马的身旁,为它搔着痒痒,觉得倒也是知足者常乐。混吧,凑合吧,怎么还混不到天黑?
干什么还不是挣钱养家?骑什么马还不是迈一步再迈一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也是命,
好死不如赖活着,赖马也比好人走得快……近年来,有那么一些本地人爱说的这些话他已经
愈听愈多,愈记愈多了。这些好像有点落后的话也有好的一面,至少没有野心家的味道,没
有个人英雄主义和向上爬的思想。他自以为,他已经像接受奶茶和馕,接受当地的少数民族
的语言一样,接受了这种与世无争、心平气和、谦逊克制的生活哲学了。他自以为真诚地时
时这样疏导着自己,安慰着自己,平衡着自己。但是,当他动手去拿起千疮百孔的鞍子的时
候,他一眼瞥到了老马的脊梁上的血疤,一阵心痛使他的血往上涌了,他用当地的粗话骂了
一句。世界上难道还有这样的鞍子吗?难道能够这样对待这样一匹马吗?即使对待一只老鼠
也不能这样嘛,如果你竟然有时还要骑一下老鼠的话。这样的鞍子实在是对于马的折磨,也
是对于骑这样的马的人的糟蹋!要知道,山里人是根据鞍子而不是根据服装来判断骑马者的
社会地位的呀!如果鞍子坏成了这样,连换都不换,连修都不修,那么,为什么不把马宰掉
吃肉呢?飕地一声拔出刀子,向上苍喊一声“比斯敏拉——”(以真主的名义),然后白刀
子进,红刀子出,热血喷溅它一大片地面,招惹来一群嗜血的乌鸦……那不也是马的正当出
路吗?何况剥下皮来,买一斤酒一斤包谷面,加上硝、加上碱,鞣好了,卖到外贸收购站,
每张两块一毛七分五呢?
    全都乱了,全都忘了,全都顾不上了,除了权和线,线和权,夺,反夺,反反夺,反反
反夺和最最最最最以外,谁能顾得上别个事情呢?谁能顾得上一匹马和它的鞍子呢?难道这
个鞍子坏了会影响权和线吗?难道死一匹马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吗?何况灰杂马并没有
死,它活着呢!
    算了,算了,难道我管得了这么多吗?与其发牢骚,为什么你不去修一修这个鞍具,或
者制造一副新鞍具呢?我不会,不会你废什么话?你不过是一个五谷不分、四体不勤的空谈
者,没说你是寄生虫还便宜了你。难道你有责任或者有能耐去发愁、去头疼、去生气、去发
议论吗?你埋怨哈森巴依吗?这位老饲养员到了夏天还脱不下冬天穿上的破棉袄呢,你为什
么不把你身上穿的蓝华达呢干部服脱下来送给他呢?
    你是一只多么渺小的蚂蚁啊!
    当曹千里拼命地贬低自己,把自己想得、说得既渺小又卑贱时候,他的脸上会不由自主
地焕发出一种闪光的笑容,虽然闹不清这笑容是由于自满自足还是自嘲自讽。他甚至于有一
点快活了,挖苦自己——如果挖苦得俏皮的话——不是比挖苦别人更多乐趣而更少风险吗?
    他学着当地的某些带几分流里流气的青年人的样,眯起了一只眼睛,摇晃着上身,东张
西望。
    他在寻找一块破毡片,可这儿哪儿来的破毡片呢?失望之中……有了,他大步跨去,走
到一把丢在墙角的铡刀旁边。这个铡刀大概从1966年的夏天就再也没有人用过了。六五
年“四清”的时候,推广过细草精养。可等到六六年的伟大运动一发生,一乱,不知怎么的
哈森巴依便也恢复了旧制,懒办法,抓起一捆苜蓿,连腰子都不解开,远远向牲口一抛,
哎,萨拉姆,齐啦。被霉锈吞噬着锋芒,默默地闲置着、消耗着自己的钢质的铡刀,扭扭曲
曲地斜躺在尘埃和草叶里。看它那个窝囊样子,你能想到它昔日的威风和锐利吗?你能想到
它“刷”地一下,把一切都拦腰斩断、切个整整齐齐的咯嘣利落的气概吗?唉,唉,就是孙
悟空的如意金箍棒搁久了不用,也会变成废铁的啊!
    但他不是来凭吊铡刀的。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谁知道铡刀的被买来和被
遗忘是否是一种天经地义的“正道”呢?反正铡刀下面还铺着一小块毡子,这是当年续草的
人用它来垫地的。正是这块毡子引来了曹千里。他走过来,抻开毡子,连土也不抖落,用一
种毫不怜惜的蛮横动作撕下了毡子的一角,再回到老马的身边,用这一角毡子盖到了马背的
伤疤上,最后放上了那破烂不堪的鞍子。
    曹千里把灰杂色马牵出了马号大院,不过他好像不好意思马上备鞍和骑上,却陪着灰杂
色马漫步向村口走去。走了一百多米,他觉得双方感情更融洽了,气氛也更自然了,他才拍
了拍马背,灰杂色马立刻驯服地停下了懒洋洋的步子,漠然地任曹千里紧肚带和顺后鞦。他
理好了脚蹬,又用皮绳把一件破棉袄绑在鞍后马胯骨上,轮到上嚼环的时候却有点犯起犹豫
来!难道这样的马还需要勒嚼子吗?当然,呆会要走汽车、拖拉机来来往往的公路,还要走
狭窄崎岖的山径,以他的骑技来说,放松控制是危险的。而且按照本地人的说法,越是“老
实”的马越“拧”,老实马拧起来比调皮的枣红马顽固得多,强有力得多,因为老实马也像
老实人一样,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心眼儿死……但他还是下定了决心:不带嚼子!哪怕是对
一匹在名单上排在末尾的、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老瘦马,如果他能给予它一点破例的关
怀,如果他有权表现一点点宽容,如果他有可能减轻一点它的无边无涯的痛苦,这也是十分
令人安慰的啊!
    “唉,我的朋友!嗳,我的伙计!哈,你这一匹像老鼠一样胆怯,像蚂蚁一样微小,像
泥塑木雕一样麻木不仁的马呀!”曹千里自言自语着,又对马絮叨着,罗嗦了半天,最后还
是骑到马背上了——马总是要被人骑的嘛,这又有什么法子呢?马若无其事地迈动了它的不
紧不慢的步子。曹千里的心里充溢着那么多的对于马的同情,对于马的怜悯,对于马的爱,
以至于马的蹄子每举一下,耳朵每抖一下,脊骨每动弹一下,臀部每扭一下,肚皮每收缩一
下,包括老马的巨大的鼻孔每张一下、喷一下,曹千里本人的四肢、耳朵、脊背、臀、肚子
乃至鼻孔也都跟随着进行同步的运动。他的每一部分器官,每一部分肌肉,都体验到了同样
的力量,同样的紧张,同样的亢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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