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颤颤巍巍地耸动着。阿义的头颅像被鞭子打折的麦穗一样,沮丧地低垂下去。但那女人跑了十几步就停住了。她转回身,望着阿义,呆板的大脸上猝然焕发出一种灿烂的光彩,像朝霞、也像晚霞。“你也许是个妖精?”她紧张的喉咙发出扁扁的声音,“也许是个神佛?您是南海观音救苦救难的菩萨变化成这样子来考验我吧?您要点化我?要不怎么会这么怪?”她的眼里猛然饱含着橙色的泪水,腿脚利索地扑到松树前,放下大茶壶,双手抡起镰刀,砍到树干上。镰刀刃儿深深地吃进树干,夹住了。她摇晃着镰柄,累得气喘吁吁,才把刀刃拔出来。她看了一下镰刃,顿时变了脸色。把镰刀递给阿义面前,她说:“看看吧,镰刃全崩了,这让我怎么割麦子呢?你这小孩!”她哭丧着脸,弯腰提起茶壶,又说:“你亲眼看到了,我的镰刀崩了。”她走了几步,却又折回来,叹息着说:“管你是神是鬼呢,也许你只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她扔下镰刀,一手提着茶壶的提梁,一手托着茶壶的底儿,将稚拙地翘起的壶嘴儿插进了阿义的嘴里。“你一定渴了,”她说,“喝点水吧。”阿义顺从地含住了壶嘴,只吸了一口,干渴的感觉便像泼了油的火焰一样轰地燃烧起来。他疯狂地吮吸着,全身心沉浸在滋润的快感里。但是那女人却把壶嘴猛地拔了出去。她摇摇水壶,愧疚地说:“半壶下去了,不是我舍不得这点水,我的男人在地里割麦,等着喝水。他脾气暴,打人不顾头脸。对不起你了,小孩,你也许真是个神佛?”
女人走了。走出十几步时她回一次头。又走出十几步时又回了一次头。虽然她没能解开拇指铐,但阿义心中充满了对她的感激之情。因为喝了水,他的眼里盈满了泪。
五
下午一点多,阳光毒辣,地面像一块烧红的铁。松树干上被镰刀砍破的地方,渗出了一片松油。阿义喝下的那半壶水,早已变成汗水蒸发掉。他感到头痛欲裂,脑壳里的脑浆似乎干结在一起,变成一块风干的面团。他跪在树干前,昏昏沉沉,耳边响着“笃笃”的声音。声音似乎是头脑深处传出来的。那两根被铐在一起的手指,肿得像胡萝卜一样,一般粗细一般高矮,宛如一对骄横的孪生兄弟。那两包捆在一起的中药,委屈地蹲在一墩盛开着白色花朵的马莲草旁。粗糙的包药纸不知被谁的脚踩破了,露出了里边的草根树皮。他嗅着中药的气味,又想起了跪在炕上的母亲。母亲痛苦的呻吟,在半空里响起。他歪歪嘴哭起来,但既哭不出声音,又哭不出泪水。他的心脏一会儿好像不跳了,一会儿又跳得很急。他努力坚持着不使自己昏睡过去,但沉重粘滞的眼皮总是自动地合在一起。他感到自己身体悬挂在崖壁上,下边是深不可测的山涧,山涧里阴风习习,一群群精灵在舞蹈,一队队骷髅在滚动,一匹匹饿狼仰着头,龇着白牙,伸着红舌,滴着涎水,转着圈嗥叫。他双手揪着一棵野草,草根在噼噼地断裂,那两根被铐住的拇指上的指甲,就像两只死青鱼的眼睛,周边沁着血丝。高叫母亲。母亲从炕上下来,身披一块白布,像披着一朵白云,高高地飞来,低低地盘旋,缓缓地降落。草根脱出,他下坠着,飘飘摇摇,似乎没有一点重量。母亲一伸手抓住了他,带着他飞升,一直升到极高处,身下的白云,如同起伏的雪地,身前身后全是星斗,有的大如磨盘,有的小似碗口,都放光,五彩缤纷,煞是好看。母亲搂着他,站在一颗青色的星上,星体上布满绿油油的苔藓,又滑又冷。他仰望着母亲,欣慰地问:“母亲,您好啦,您终于好啦。”母亲微笑着,伸出一只手,摸着他的头。他的头上一阵剧痛,像被蝎子蜇了一样。他看到母亲的脸扭曲了,鼻子弯成鹰嘴,嘴巴里吐出暗红色的分杈长舌。他惊叫一声,脚下的星斗滴溜溜地转起来,好像漂在水面的皮球。他头脚倒置,直冲着大地降落,轰然一声,钻进了泥土中,冲起一股烟尘……
阿义被恶梦惊醒,额上布满粘腻的油汗。眼前依然是松树、墓地、一望无际的麦田。西南风刮大了,像从一个巨大的炉膛里喷出的热气。汹涌的麦浪层层叠叠,无边的金黄中,有一泓泓银亮,像银的液体在金的液体里流动。一台烫眼的红色机器,在金银海里无声无息地游动着,机器后边,吐出一团团黄云。路上又走来走去着人,男人,女人,但无人理他。他心中燃烧起怒火,疯狂地啃松树的皮。树皮磨破了他的唇,硌酸了他的牙。他恨,恨锁住拇指的铐,恨烤人的太阳,恨石人石马石供桌,恨机器,恨活动在麦海里的木偶般的人,恨树,恨树疤,恨这个世界。但他只能啃树皮。他的牙缝里塞进了碎屑,嘴巴里满是鲜血。松树一动不动,不痛也不痒,不怨也不怒。他想到了死,用额头碰撞树干,耳朵里嗡嗡直响,眼前出现了一条通往地狱的灰色道路……
阿义再次苏醒过来时,浓厚的乌云布满天空,太阳藏匿得无影无踪。一股股的劲风低低地掠过,苍白的麦田浊浪翻滚,喷吐着泡沫。无数的麦穗折断,无数的麦粒落地。一片片血红的闪电照亮天际,雷声滚滚。田野里奔跑着人,都慌不择路,仿佛一些刚从地洞里被水灌出来的耗子。
云越压越低,天越来越黑。风突然停了,空气凝固,燕子飞升到云上去,小动物顾头不顾尾地躲藏。天完全黑了,比没有星光的夜晚还要黑。一个女孩在黑暗中大哭,但只哭了几声便停了,仿佛有一只大手堵住了她的嘴巴。突然有一道淋漓着火花的绿光撕裂了黑暗的幕布,十几颗溜圆的火球在墓地间跳跃滚动着,唧唧有声,像有血有肉的小动物。然后是一连串巨响,空气里立即弥漫了燃烧胶皮的焦糊味。他的耳朵什么也听不到了,好像钻进灯泡里一样,坟墓后边一大片麦子被烧成了灰烬,袅袅的白烟上升,与黑云接手。紧接着天空被一片片抖动的闪电映得彤红,麦子用漩涡状的波动表现出旋风。大地在颤抖,松树在燃烧。他的脑袋一阵钝痛,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灰白的东西弹跳落地。冰雹!白亮亮的冰雹密集地落下来,大的如鸡卵,小的如杏核,噼噼啪啪,宛如堆珠砌玉。最初几颗冰雹打在他的身上时,他还能感到痛楚,但很快便麻木了。他的眼前一片灰白,灰白的冷气浸着他,所有的肢体和器官也变成了灰白冰冷,只有内心深处还有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像一只小麻雀的心脏,像一点萤火虫的微光……
六
傍晚的时候,阿义又清醒过来。地上的冰雹已经化尽,田野里一片狼籍。松树下躺着一只猫头鹰的尸体。松树枝上悬挂着一些鱼肠状的脏物。他的牙齿止不住的打抖,身体又白又亮,像一根通了电的钨丝。我还活着吗?我也许已经死了,已经进入了母亲曾经说过的阴曹地府,这周围渐渐聚拢了绿色的火焰,不就是地狱里的鬼火吗?各种各样的鬼,有的从树上跳下来,有的从地下冒出来,有牛头,有马面,还有些毛茸茸的、穿着红绸小裤衩的小动物,它们龇着两颗大门牙,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耸着两扇比头还要大的透明的耳朵,在他身体周围,咿咿呀呀地唱着歌,不停地跳跃着,有的竟然跳到他的身上,附在他的耳边,用蚊虫般细弱的声音问他一些话,有的啃他的耳朵,有的咬他的鼻梁,有两只盘腿坐在他的手腕上,啃那两根被锁住的拇指,咯咯吱吱的,像免子啃冰冻的胡萝卜一样。咬吧,咬吧,他鼓励着小妖精们,咬断我的拇指,我就解放了。小妖精,你们有母亲吗?啊,你们有母亲,我也有母亲,我的母亲病了,吐血了,你们咬断我的手指吧,让我去见母亲……他猛然地格外清醒了,他想起了那两包药。我的药呢?我为母亲抓的药呢?我用母亲头上的银钗换来的药呢?它们已被冰雹打烂,被雨水浸湿,与泥巴和杂草混在一起。阿义感到了彻底的绝望,母亲,母亲,你的药,完了。他又想咬树皮,但牙齿刚一触到那粗糙,便立即心灰意懒了。
西天边一片血红,天空中游走着破云败絮,残缺的天空时而如碧绿的树叶,时而如玫瑰色的花瓣。傍晚的田野里,响起了女人的哭声,东一声西二声,南三声北四声,很快连成了一片。麦子啊,麦子!老天啊,老天!面条没了。馒头没了。饺子没了。什么都没了,都砸到泥里去了。毁了。在遍野的哭声中,却有一个人在歌唱。是一个苍凉高亢的男声独唱。比最高的大树还要高许多的孤独的歌唱: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香香的麦子甜甜的麦子亲亲的麦子麦子啊麦子我们的麦子
高亢的歌声起了,哭声低了,落了,哑了。一轮银月升起了,红云淡了,散了,没了。他被这反复咏叹的歌声鼓舞着,站了起来。他哆嗦得如同一根弹簧。歌声如同河水,如同麦子,如同棉衣。歌声如同月亮。歌声就是月光,照亮了他的内心。他往前探过头去,咬住了一根拇指,好像咬住了一个与己无关的、冷冰冰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他用力咬着,毫不客气,决不动摇。他感到那节拇指落在嘴里了,便低头张嘴把它吐在了地上。他听到它落在了地上。他张嘴咬住另一根拇指,牙齿上贯注着仇恨。他吐掉了它,又听到了它落地的声音。他不去看它们,但能想像到它们是如何地欢欣鼓舞着逃跑了。他满怀着希望往后移动身体,双臂僵硬,不能弯曲,像两根铁棍。他感到手腕被树干挡住了。巨大的恐怖袭来。他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仰去,这时,他听到了拇指铐从拇指残根上脱下又跌落在地的声音。他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看着那棵离开了自己怀抱的松树,猛然的惊喜降临。一轮皎皎的满月在澄澈的天空里喷吐着清辉,无数白色的花朵成团成簇地、沉甸甸地从月光里落下来。暗香浮动,月光如酒。白花不停地降落,在他的面前,铺成了一条香气扑鼻的鲜花月光大道。他抖抖索索地站起来,往那诱人的大道扑去,但他却头重脚轻地栽倒了。他感到嘴唇触到了冰凉的地面。
后来,他看到有一个小小的赭红色的孩子,从自己的身体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那小孩身体光滑,动作灵活,宛如一条在月光中游泳的小黑鱼。他站在松树下,挥舞着双手,那些散乱在泥土中的中药根根片片颗颗粒粒飞快地集合在一起。他撕一片月光如绸如缎,声若裂帛把中药包裹起来。他挥舞双臂,如同飞鸟展翅,飞向铺满鲜花月光的大道。从他的两根断指处,洒出一串串晶莹圆润的血珍珠,叮叮咚咚地落在仿佛玛瑙白玉雕成的花瓣上。他呼唤着母亲,歌唱着麦子,在瑰丽皎洁的路上飞跑。他越跑越快,纷纷扬扬的月光像滑石粉一样从他身上流过去,馨香的风灌满了他的肺叶。一间草屋横在月光大道上。母亲推开房门,张开双臂。他扑进母亲的怀抱,感觉到从未体验过的温暖与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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