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天道》一书,不免勾起对一些往事和故人的怀念,心情久久难以平静。特别是周小舟与周惠,同是昔日湖南省委的老领导,又同是庐山会议的受害者。但两人在狂风浊浪中的表现却大相径庭,〃伊人有泾渭,非余扬浊清!〃(曾载《同舟共进》杂志)
赵清学勿往脸上抓肉谈《天道周惠与庐山会议》
12月4日10版的《南方周末》上,有篇文章,叫《写历史和编故事》,写得很好。文中举了两个例子,其中第一例,说某副总编当年曾直接抵制过林彪的〃一句顶一万句,句句是真理〃,这纯粹是往自己脸上抓肉。
今年早些时候,我看到一本书,叫《天道周惠与庐山会议》。周惠,既非〃军事俱乐部〃成员,又非〃造反〃秀才,写他与庐山会议的回忆录,而且洋洋2_6_万言,实在令我愕然!
周惠在庐山会议上能有多少活动内容?开卷看来,从头到尾,连全书的四分之一都没有。书中有点庐山会议的真实情节,也是早在李锐的《庐山会议实录》里看到过的。直接写周惠与庐山会议的重要情节又很不真实。
例如,书中多次出现〃彭、黄、张、周、周〃的提法,当然后一个周指的是周惠。这个提法,既非事实,又不严肃。《中国共产党八届八中全会关于以彭德怀为首的反党集团的决议》中,凡点名处,均为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不见周惠踪影;庐山会议全部文件,凡讲到〃反党集团〃的,也全是〃彭黄张周〃。为什么在38年后,周惠会被塞到〃反党集团〃里去,来个〃彭黄张周周〃呢?在庐山会议上,周惠作过批评检讨,这是事实,可没作过批评检讨的能有几人?能都塞到〃军事俱乐部〃里去吗?
中央对待周惠与对待彭黄张周是根本不同的。周小舟〃硬着头皮顶住〃,周惠被挖了〃彭德怀的墙脚〃;彭德怀、黄克诚、张闻天、周小舟等被调离了国防、外交、省委第一书记等工作岗位,周惠省委书记的职务未动,回湖南与张平化召开省委扩大会,传达庐山会议精神,批判周小舟〃反党集团〃,在湖南省委扩大会上,周惠坐在台上眉飞色舞当批〃反党集团〃的主帅,周小舟坐在台下满面忧愁地挨批;省委扩大会撤了周小舟省委常委、省委委员的职务,周惠又被选为省委书记。这哪里是〃彭黄张周周〃?
又如,该书在〃挖彭德怀的墙脚〃一章中,描述周惠被毛泽东找到美庐去单独谈话,毛只说了句找他来谈话是〃挖彭德怀的墙脚〃,即被周惠抓住,〃叫了起来〃:〃怎么我是彭德怀的墙脚?〃严肃地说:〃我不同意。〃接着周惠把自己的经历和他所知道的彭德怀,结合党的历史,对毛数了一番。如〃毛主席是伟大领袖,朱德、彭德怀……都是传奇式的英雄……是纯之又纯……彭总这个人脾气大,爱骂人,但从不搞阴谋。〃〃不少人都怕他,特别是行为不检点的高级干部。他如果搞阴谋,就不骂人,就封官许愿了。〃〃主席,你说是不是?〃彭老总〃说过他从前不服你〃,事实证明你正确后,他〃真心服了你,拥护你〃。当毛泽东说彭德怀〃一贯反对我〃时,周惠说:〃主席呀,你这样说不妥吧?我虽然年轻,不了解历史,可你让他当司令,当国防部长,军委日常工作都交给他管,对吗?他一贯反对你,你怎么能把三军都交给他?这话能讲通吗?〃〃他一贯反对您,您还把军权都交给他。要不就是没有一贯反对您,要不就是您把军权交给他交错了。可他掌握军权31年啊。〃
书中写到,周惠直数落得毛或〃垂下眼帘,吸烟、静听、不语〃,或〃沉默良久,一口接一口吸烟〃,或〃怔住了,继而一笑,笑得略显尴尬,点点头〃,或〃移动一下身体,换了换坐姿,似乎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周惠〃会使运筹帷幄的大政治家、大策略家感到不自在〃,最后〃毛泽东点点头,今天就谈这些吧。〃
二人谈话,没记录,没录音,又没旁证。只有结果是清楚的:是毛泽东把周惠〃挖〃过来了,而不是周惠把毛泽东训服了。
《天道》关于湖南反右派,也有绝妙的描写,照本录来,以供欣赏。
一九五七年反右时,周惠主持省委日常工作,反右斗争,当然责无旁贷。多数被揪出来的右派在本单位都非庸庸之辈,也不乏血性,所以被揪之初还都嘴硬,后来七斗八斗,面对党和人民的名义便都老老实实低了头,拿着忏悔、检讨、揭发的〃认罪书〃,真心诚意地一遍遍作检查,甚至声音颤抖、泪流满面地将一顶顶政治帽子乖乖地戴到头上……
周惠曾为其中某些熟人惋惜:也太容易认账了,怎么听几句口号就把自己一辈子的政治生命交了出去?糊涂,没骨头。
周惠也曾为其中某些熟人惊讶。相处那么久,他们检查出来的思想和错误自己怎么毫无感觉……这人可真是善于伪装,隐藏极深……
让我们再看看周惠在反右派时,是怎么说的吧?他说:
你说你不是右派?!我只要把干部群众叫来,让你往中间一站,你就成了右派。
周惠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新湖南报》由于没突出宣传周惠个人及他分管的农村工作,便心怀不满,先是撤换报社领导人,继之给坚持正确办报方针的同志戴上〃反党反领导〃的帽子,最后打成〃右派反党集团〃的有54人,把报社的骨干一锅端了。报社的〃右派〃是他这样打出来的,全省3万多〃右派〃何尝不是这样打出来的。
在湖南,一个反右派,一个反右倾,受损伤的人达六位数之多,有的妻离子散,有的家破人亡,然而,人们还是通情达理、宽宏大量的,不计较政治运动中的个人责任。反而周惠在40年后还往他伤害的人那痛处捅刀子,真是岂有此理!
老同志写写回忆录,将自己的道路(顺逆、得失、胜败、正误)真实地写出来,给人以启迪,以借鉴,甚有好处。有点隐恶而扬善也不太要紧。切莫颠倒是非,包装自己,叫人耻笑。
(原载1998年12月25日《南方周末》)
附记:
赵清学同志是部队作家,五十年代在湖南工作过,曾著有《郭亮的故事》、《郭亮带兵抓郭亮》等传记文学。离休后一直住在桂林。他读了《天道》一书后激于义愤,写了上面这篇文章。当文章发表后,据他媳妇吴泓说,接到的来信如雪片飞来,使他激动不已,一时引发了心脏病,竟因此不幸逝世。对于这位刚直不阿的同志,我们在此转录这篇文章,以为纪念。《1957:新湖南报人》编者
刘皓宇编後
1957年反右派斗争过去已经四十多年了。现在的中青年人,那时有的还没有出生,有的还不甚懂事。在二十一世纪之初,当人们对此逐渐淡忘之际,我们为什么想起要编《1957:新湖南报人》这么一本书呢?
说实话,当年的反右派斗争并不是突然兴起的。所谓“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也不是无缘无故发生的。当时,国际上赫鲁晓夫批判了斯大林的个人迷信和独裁专断,东欧发生了波匈事件,而国内正值党的八大召开以后,农业与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基本完成,全党正准备实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人们都感到心情舒畅,意气风发。党中央发出了全党开展整风运动的号召,提倡百家争鸣,百花齐放,要发动大家克服官僚主义、主观主义、宗派主义,进一步改进党的作风,迎接社会主义建设的高潮。党一再强调要大鸣大放,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有则勉之,无则加勉。在这种情况下,知识分子虽然尚有顾虑,但觉得真正的民主的春天来到了。费孝通教授便写下了名篇《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时机关、学校、工厂都开展了整风鸣放,人们思想活跃,真心实意地向党提出意见和建议(当然不可避免出现一些过激的言词),希望党的作风变得更好。但是哪里晓得毛泽东看到国际上发生了问题,便主观地把国内的形势估计得过分严重,认为“鲨鱼浮到水面上来了”,采取的策略是放长线,钓大鱼,引蛇出洞,聚而歼之。于是,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风向突变,由整风鸣放转而开展了猛烈的反右派斗争,重点又是对着知识分子,把知识分子划入资产阶级范畴,成为打击对象。以致当年约五百万知识分子中,打出了五十五万多右派分子,占人数的十分之一强,如果连中右加起来数目就更多了。结果许多优秀的知识分子、党团员、民主人士和敢于提意见的人被打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敌人,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国家从此没有人再敢说话了。而那些不学无术,吹牛拍马,阿谀奉承,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投机取巧,靠吃运动饭的人得到了升迁,“假大空”风行全国。于是,主观主义的大跃进得不到制止地进行,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到1976年,我国的经济建设已濒临崩溃的境地,损失之大是无法估计的,甚至流毒至今。
作为一个单位,新湖南报的反右派斗争只是全国反右派斗争浪潮中的一个小漩涡,但是从这个小漩涡里出现的情况,也足以反映当时一定的普遍性。新湖南报的办报方针争论本来是发生在1956年农业合作化的时候,以邓钧洪、苏辛涛为首的多数编辑、记者坚持贯徹党中央《关于改进报纸工作的决议》,认为不能只听顶头上司的,应该正确处理中央与地方、中心与一般、政治与技术、领导与群众的关系;应该加强思想性、群众性与通俗化,提出“联系实际,联系群众,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办报方针。这些本是党报办报的一贯原则,哪知当时分管报纸的中共湖南省委书记周惠,主观骄横地认为省委机关报就应该一切听他的,要突出他和他主管的农业生产与经验技术,否则就是小资产阶级疯狂性,就是“小匈牙利事件”。为了把省报变成他的驯服工具,他派来他的心腹官健平和孟树德出任总编辑与副秘书长,来主管报纸。他们唯领导之命是听,提出一条违背党的群众路线,与上述方针相反的办报方针,即“联系实际,贯彻省委意图”。他们不管所办的报纸群众要不要看,是不是体现了思想性、群众性、通俗化,是不是成为党与群众联系的纽带,为了突出农业生产与中心工作,满版登的是插秧、捉虫等动态消息,并把长篇累牍只供少数专业干部看的经验技术文章充斥于整个版面。官健平说:“不但思想要紧跟,人也要紧跟。”孟树德甚至说:“要扑在省委的胸脯上倾听省委的呼吸(实际上是听周惠的)。”由于彼此认识不同,便产生了工作意见上的分歧。本来工作上有不同的意见也是正常的,当年省委还作出了决议:对于报社办报方针的争论,认为是人民内部矛盾,留待整风后期解决。但周惠、官健平、孟树德等利用大权在握,趁反右派斗争之机,排除异己,打击一大片,制造了一个党内右派小集团与一个党外所谓办“同人报”的右派小集团,加上还有一些对肃反整错了人提了意见的,在一个不到一百五十人的编辑部里,打了五十四个右派分子,还内定了二十多个中右,十二个编委中打了八个右派,(未打成右派的四人中除官、孟二人外,其他二人是管行政与经营管理的)。其中送劳动教养的十二人,被监督劳动的十一人,其余都受到开除公职、开除党团籍和撤职降级的各种处分,不少人长期流落街头,饥寒交迫,一家四散,有的自杀,有的病故,先后冤枉死去了八人;有的为生活所迫,只好靠挑土、拖板车为生。个人所遭受的苦难尚小,而新湖南报这张党报却沦为说假话、大话、空话的报纸,给党风的败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
历史是最公正的。报社第二任社长朱九思同志说得好:“谁是真金,谁是粪土,包括那当年不可一世而现在不知羞耻的人物,历史已经作出了公正的结论。”到了1979年平反冤假错案时,新湖南报没有一个真正的右派,连已经死去的在内,全部予以改正。总结历史教训,李锐同志在本书的序言中提出了很重要的四点,值得引起深思。我觉得还有一点是值得强调的,就是权力不受到监督与制约,造成的后果是非常严重、不堪设想的。假如当时有一点法治和民主的话,重大决策要经过一定的法律程序,要经过民选的最高权力机构讨论通过,全国性的反右派斗争就不可能发生,周惠与官健平、孟树德也不可能为所欲为,那怎么会发生新湖南报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呢?
古语说:“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虽然新湖南报在全国来说,只是一个小小的单位,一只麻雀,但解剖这只麻雀,也足以了解千万只麻雀了。今天,回顾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