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我和邓钧洪在家里等待处理。他每天坐在家里看《资本论》。在三大本《资本论》上圈圈点点,有时还哼哼叽叽,吟几句诗。我就带着几个孩子在外屋里玩。有时候,把一些老歌翻出来唱,一些过去在抗日青年先锋队和解放区学的革命歌曲,只有这时,心里才得到一些解脱,觉得自己还没老。邓钧洪每天照样吃那么多的饭,吃那么多菜。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坐在桌子边看书,一动也不动。
有一天实在闲得无聊,晚上我们出去看了一场电影。看完电影回来,被传达室的人拦住了,说我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晚上出去,一不请假,二不报告。我们这才晓得,我们行动已经受到了管制。这样一来就再也不能够出去了,每天呆在家里,等候处理。
过了一段日子,大概是1958年的4月,孟树德把邓钧洪叫去宣布对他的处分:开除党籍,开除干籍,下到师范学院图书馆监督劳动,每月15元生活费。他还对邓钧洪说,我们本来是可以把你拉过来的,不一定划右派。但是由于你的态度恶劣,死不承认你的罪恶,所以划了你的右派,还加重处分,就是监督劳动。
然后,人事科长彭××通知我去,宣布对我的处分:开除党籍,开除干籍,下放农村监督劳动,每月15元生活费。当时我就提出疑问:邓钧洪是一个大头目,我只是一个走卒,为什么处分是一样的呢?彭××讲:〃主要是你坚持反党立场,死不改悔,态度顽固,所以加重处分。等你摘了帽子回来以后,再给你恢复干部籍。你现在下去好好地改造吧。〃
处分过后,总支书记李世晞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你现在一败涂地了!知道吗?〃我说:〃不一定,我还年青。几十年以后,谁知道是什么样子!〃他很生气地看着我,再也不作声了。
我被打成右派,确实是没有意料到的事,邓钧洪曾说:〃你哪里够得上右派的'资格'?你看他们凭什么材料来打你的右派!〃
事实证明,我们是太天真了。省委书记周惠曾说:〃你说你不是右派?只要把你往群众中一站,材料就来了,你就是右派。〃我就是这样被打成右派的。新湖南报社编辑部半数以上的记者编辑也是这样被打成右派的。后来他们编造的一些我的右派材料,什么反对工人阶级、反对解放军、支持反革命翻案,都是这样来的。
所谓反对工人阶级,我那时在幼儿园当园长,园里的一个老师正与报社一位工人谈恋爱。当时,女师毕业的叶××觉得当工人的刘×文化低了点。我就对叶××说,〃刘×这个人很好,今天文化可能比你低,明天不一定比你低,这主要是学习问题,他现在正在业余夜校发狠地学习。〃有一天,刘×在大门口大声地唱歌,我就对叶××讲:〃刘×就是勇敢,虽然他唱得不太好,粗喉咙大嗓子,但是他胆子大,敢唱,而且敢大声地唱。你们唱得好,但不敢在大门口这样大声地唱吧?〃结果就这样的一句话,被说成我污蔑工人阶级〃唱歌都唱不好,大喉大嗓〃,成了一条反对工人阶级的罪状。
所谓反对解放军,更是无稽之谈。当时报社对面有个兵役局的年轻干部,举止比较轻佻,经常与女孩子们调笑,我说了一句:〃这人,一天吃了饭没事做。〃就被人检举成反对解放军。
所谓支持反革命翻案,是指1955年肃反时,官健平他们把钟叔河、朱正等人打成〃反革命小集团〃,1956年,我在人事科负责搞肃反复查工作,当时中央〃肃反五人小组〃指示,凡是本人坚决不同意的材料,不能进档案。根据这个精神,我拿了钟叔河的结论材料与他本人见面。当时他正在改稿,手里拿着红笔,把材料上面的〃反革命小集团〃的帽子划掉了。他说,根本就不是什么〃反革命小集团〃。根据他的材料来看,我也认为确实没有一点反革命事实,没有任何一条可以把人家打成〃反革命〃的。我心里很虚,钟叔河划掉的时候,我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后来我把钟叔河的材料交给肃反小组时我说:〃这个材料本人坚决不同意,你看怎么处理?〃××回说:〃连'反革命小集团'的帽子都没有了,那么这几个月来,我们不是白搞了一场吗?〃后来钟叔河他们的材料被改成为〃落后小集团〃。就是因为这事,说我是支持反革命翻案,向党进攻。
五、劳动改造
1958年5月初,我下放到衡山县大浦乡谭坳上村劳动改造。生产队离大浦车站有五里多路,我是自己挑着行李,走到生产队去的。当时的生产队长,看见我挑了六十多斤行李,走得满头大汗,觉得这个人虽然是右派,能够这样吃苦,还算不错的。
一星期后,就通知我们去参加大浦乡政府〃地富反坏右集训班〃集训,地富反坏里面有些是贼、是强奸犯、是土匪,有些是杀人犯、伪保长、地主等,都在一起报到。我与四个女右派,加上三个地主婆分在一间屋里住,都是睡的地铺。
第二天去背树,有一个伪保长当我们的小组长,他专门选大的给我们背,我们有意见,他就骂我们说,右派分子还不听指挥。我说:〃你是反革命!〃他说:〃我反革命是历史问题,你懂吗?你们是现行问题,你们右派就是现在的反革命,所以我比你们要好一点。〃
后来乡政府就把我们这些人在大浦街亮相游街,我站在那里,心里特别难受,我想,我怎么与这些人成为一类人了呢?这些事不能去想。想多了真想马上去死就好。集训一个星期后,要我们写总结交待,回去后要老老实实改造。
有了这一次下马威,以后我们一上街,人家就指指点点,晓得你是右派,以前农民还称呼我老李,后来就喊李茵、李右派、老右,连小孩子都这么喊。
回到生产队后,我彻底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如果想尽快摘掉这个帽子,只有拼命的劳动。我当时所做的事是农村里很多妇女都不做的事,比如送粮谷、在田里撒粪、车水等。我是拼了命在干。觉得累死就算了,也就解脱了,但要是自杀就实在不甘心,心想总有一天我的冤枉会要搞清的。
我住在生产队长的家里,要通过他们的房间才能到我那间房子里去,中间没有门。我的东西,他们可以随便翻,随便看,他们想要的东西可以随便拿走。中秋节,家里寄来几个月饼,被他家的小孩全部搜走了。我的隔壁是一间牛栏,这头牛每天晚上回来,总是对着窗子看着我叹一口气,好像很可怜我一样。
在队长家吃饭也是个大问题。队长老婆斤斤计较,生怕你吃多了。早餐是吃捞米稀饭,清清的,吃两碗就去出工,要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够回来吃中饭,做好午饭时已经一点多了,吃饭的时候,队长娘子拿着一碗饭说:这一碗饭不止半斤米,街上饭店里的半斤米饭,还没有这么多。意思就是说你只能吃一碗,所以也不敢多吃。下午只要出去劳动。晚上不吃饭的,只吃点心,这是衡山的习惯。所谓点心就是中午的剩饭,每人只有一小它,点一下就行了。因为晚上不要做事了,还要吃什么饭。所以每天晚上肚子特别饿,实在饿得不行就只能喝点开水。
1958年是个丰收年,谷子打了很多,但吃饭还是比较紧张。秋天,成立了人民公社,吃大食堂。公共食堂刚成立时,还蛮好的,一餐有四两米饭,有一些菜,还经常杀猪、磨豆腐。我心里想这比在农民家里吃好多了,又自由。
秋收完,派我们去修湖南最大的一个水库,叫德圳大水库。在三座山中,要挖掉中间那座,填成一个水库。原计划是三年修成,现在搞大跃进了,提出三个月就要修好。劳力上了成千上万,全凭锄头、扁担、箢箕这样一些简单工具,白天黑夜地干。工地上人山人海,你挤我,我撞你,这就是大跃进的大兵团作战。一上水库就号召我们大战七天七晚,除了吃喝拉撒以外,一刻也不得休息,累得人们一个个精疲力竭,担着担子时东歪西倒,吃饭时边吃边睡着了。就这样在水库苦干了三个月,人人都脱了一层皮,那座山还没有挖掉十分之一。又调我们回到生产队劳动。
1959年更是〃特大跃进年〃。公社把很多房子都拆了,因为我们马上就要跃进到共产主义大家庭了,小家庭的房子没用了。旧土砖拆了可以肥田,旧木材要拿去当炼钢燃料。队长的房子也拆了,我们就搬到了垅那边的易姓大屋场,那边有十几户人家,牛栏、猪栏、杂屋、堂屋里都住满了人。我跟监察主任的老母亲住在一起,这个老人有八十多岁了,她眼睛是瞎的,很可怜。这老人家对我很同情,经常说我太辛苦了。我每天都帮她把房子打扫干净,把尿桶倒了,把桶子洗了。
有一天县里来了一个姓陈的干部,他是来抓公共食堂的。这个干部来了以后,要我们修路,说是通向共产主义天堂的路,说到了共产主义后,牛奶、面包、水果都可以直接运到食堂里来。
一天晚上,这个干部说要送一个通知到公社去,要女右派李茵去。监察主任就讲:〃这么黑的晚上,要翻山过坳太危险。要一个女的去,不大合适吧?〃那个干部就讲:〃这有什么不合适的,这就是对她的改造嘛。你的阶级立场站到哪里去了?〃然后,这个干部走到我房里来说:〃李茵,这里有个通知,今晚要你送到公社去,这是对你的考验。〃监察主任说:〃带着这根杂木棍子,路上可以赶走豺狗子,壮壮胆。〃
开始,我心里很胆怯。后来一想,要摘掉帽子,就要经过这些锻炼改造。我就拿着监察主任给我的那根杂木棍,背着一个手电,麻着胆子,走出了村,爬上长岭,翻过一座大山。漆黑的夜里,没有一丝月光。手电照着路边茂密的杂草丛和树影,像无数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吓得我一路小跑,到了公社门口,吓出一身冷汗。把通知交给公社秘书后,打转回来,又是一路小跑,满头大汗。回到队上,陈干部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睡觉罢。〃
到了1959年秋天,食堂里就没有什么吃的了,所有地里种的东西,栏里喂的猪,都吃光了。人们每天都在炼钢、修水库、修路,菜也种不出来了。食堂里煮一大锅水,放点盐和干辣椒,就是菜。饭只有三两了,有时三两都没有,这样一直到冬天。
冬天,有一天监察主任通知我去公社开会。是衡山县大浦公社第一批右派摘帽大会。有九个人摘帽,其中有我一个,当时在宣布会上,我心情特别激动,想起我已不是右派了,可以恢复干籍了,可以回到单位了,又可以与家人生活在一起了。当时县里一个干部对我说,现在你的帽子摘掉了。你回去后,首先要把病治好。将来你们组织上会有工作安排的,(当时我已得了水肿病、肾盂肾炎和黄疸肝炎,肝肿大二指。医生早就要我休病假,农民们也劝我回家治病,但我认为,帽子没有摘掉之前,我不能回去。)
六、艰难岁月
1959年冬天,医生给我开了二个月的病假,我回到家里(岳麓山)养病。一进门,就看见屋子中间挂着几个大字〃欢迎妈妈回来!〃是孩子们用彩色腊笔写的,他们一年多没看见我了,高兴得不得了,围着我一步也不肯离开,我看到他们一个个都是脸尖尖的,黄黄的,心里直发痛。
邓钧洪和我老母亲都得了水肿病。邓由师范学院监督劳动,每天在图书馆干体力活,老母亲操持着家务。
过了几天,我发觉三个最小的孩子,总是咳嗽,带去一检查,医生说他们三个都患有肺结核,我听了吓坏了,孩子们要治病,要营养,没有钱,怎么办?我赶紧过河到报社,想找单位借点钱,但人事科长彭××说:〃你有什么资格借钱?借了你把什么还?不可能!〃
无可奈何,我只好回到家里想办法。家里都是一些破破烂烂,找来找去,发现床上还有一床毛毯。我就把它拿到八角亭拍卖行,七十元标价。第二天就卖掉了,但是拍卖行的人说,要我的单位在拍卖单上盖个公章,才能拿到钱。
我又硬着头皮来到报社,找人事科请求盖一个公章。彭××说:〃你卖毛毯,怎么事先不拿过来给我看看?我晓得是不是你的!〃我当时气得眼泪直流,顶了她一句:〃你也是有儿女的,做事不要做得太绝了!〃她说:〃我是坚持原则!你激动什么?〃
我退了出来,在楼梯间那里急得直哭。这时赵复志同志跟着出来了,把我叫到他的经理办公室,在拍卖行的单子上盖了一个经理处的公章,这就样我才领到卖掉毛毯的七十元钱。
我用这笔钱,首先买了三大瓶鱼肝油,再给三个孩子各订了一份牛奶,又把计划面粉买回来。回家后给孩子们做南瓜粑粑,做酸菜面糊糊,还上山找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