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过了一个星期,当艾迪和理奇、比尔一起在车库里看连环画的时候,他才告诉他们这次可怕的经历。
“他得的不是麻风病,笨蛋,”理奇嚷道,“他得的是梅毒。”
艾迪看看比尔,想确定理奇是不是在开玩笑——他从没听说过有这种病。好像是理奇编造出来的。
“真有这种病,比尔?”
比尔很认真地点点头。
“得了那病会怎样?”艾迪问。
“浑身腐烂。”理奇回答得斩钉截铁。
艾迪吓得瞪大了眼睛。
7
从那天起,内伯特大街29号的那间老屋在艾迪的心中有着别样的光彩。荒草杂芜的庭院、坍塌的门廊、用木板封死的窗户,都莫名其妙的吸引着他。6个星期前,他把车子靠在路边,穿过草地,走向那间老屋的门廊。
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只感觉口干舌燥——他那时的心情和比尔走进乔治房间的心情没什么两样。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驱使着他,使他无法控制自己。
他的手里死死地抓着哮喘喷雾剂,但是奇怪的是,那天哮喘并没有发作。他觉得一切都静止了,只有那间老屋好像沿着一条看不见的轨道悄悄地向他逼近。
艾迪看了看门廊下面——空无一人。那并不奇怪。当时正值春季,9月末到11月初的时候那些流浪汉才到德里来。在严寒的冬天到来之前,他们可以在这里找些挖土豆、摘苹果,修篱笆、谷仓、屋顶的零活。
那里虽没有流浪汉,但是却留下了许多在此停留过的痕迹:空酒瓶,又破又脏的毯子像条死狗般地堆在墙根,揉碎的报纸,一只旧鞋,还有垃圾味。那里落着厚厚一层树叶。
虽然艾迪不想这么做,但是却无法控制自己,最后还是钻进门廊下面。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使他感到有点地头晕。下面的味道难闻极了——酒气、汗味夹杂着树叶腐烂的味道。
艾迪捂住鼻子,用手指捏着轻轻地把一条硬梆梆的毯子拽到一边。地窖的一扇窗子正在身后。窗子的一块窗格玻璃打碎了,其他几块蒙上了一层土。他精神恍惚,探身向前。越来越贴近那扇窗于,越来越贴近地窖的黑暗,闻到那陈朽、干腐的霉味,越来越靠近那里的黑暗。如果他的哮喘病在这个时候发作,那个麻风病人肯定能抓住他。那种无痛的恐惧紧紧地箍住他的胸口,他的呼吸又变得急促起来。
他缩回身,看到了那张脸。它出现得如此突然,让人心惊肉跳,艾迪哑然失声。那张脸上双眼凸出、嘴唇撕裂。不是那个鼻子烂掉的流浪汉,但是很像。像极了。然而……那不可能是人。没人能全身烂成那个样子还活着。
那个人前额裂开露出森森白骨,上面还有一层黄色的黏乎乎的东西,像昏黄的探照灯一样盯着他。鼻子上只剩一根软骨架在两道血红的鼻孔上。一只蓝色的眼睛笑眯眯的,另一个眼窝里塞着一团深棕色的软乎乎的东西。那个麻风病人的下嘴唇干瘪得像动物的肝脏。它根本没有上嘴唇,一圈牙齿露在外面,好像在嘲笑谁。
一只手伸出那个破窗户,另一只手砸碎左边的玻璃。忍着疼痛摸索着,好像要抓住什么。各种甲虫到处乱爬。
气喘吁吁的艾迪哭了,弯着腰退出来。他几乎喘不过气,心跳得像发动机。那个麻风病人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银白色衣服,乱蓬蓬的头发里爬满小虫。
“来一次口交怎么样,艾迪?”那个幽灵声音嘶哑,仅剩的半边嘴冲他咧了咧。那幽灵说话的声调抑扬顿挫。“博比干一次要一毛钱,超过时间加15美分。”幽灵挤挤眼睛。“是我,艾迪——鲍勃·格雷。既然我们已经互相介绍过了……”说着一只手拍在艾迪的右肩上。艾迪失声惊叫。
“没关系。”那个麻风病人说。像梦一样,艾迪惊恐地看着那个幽灵爬出来。前额的骨头撞在窗框上,双手拼命地抓地上枯叶。肩膀挤出来。那只蓝色的眼睛始终盯着艾迪的脸。
“我来了,艾迪,没关系,”幽灵哑着嗓子说,“你会喜欢到下面来跟我们大家在一起的。你的一些朋友就在这里。”
那只手又伸过来了。艾迪吓得快疯了,在惊慌纷乱的思想的某个角落,艾迪突然清醒地意识到如果那东西碰到他的露在外面的皮肤,他就会开始腐烂。这个想法唤醒了他的已经麻木的思维。他迅速转过身朝门廊的另一端爬过去。阳光透过木板的缝隙晃在脸上,布满灰尘的蛛网挂在头上。他回过头,看见那个麻风病人已经爬出了半截。
“跑可对你没什么好处,艾迪。”那个麻风病人叫着。
艾迪爬到门廊的尽头。这里有一段格子围栏。他低下头,毫不犹豫地钻过去。外面是一片玫瑰花丛,艾迪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穿过花丛,甚至没有感觉到花刺扎在身上的疼痛。他弯着腿一边向后退着走,一边掏出哮喘喷雾剂,对准喉咙喷了些药。当真没有发作?他一直在想那个流浪汉,他的头脑中在……在(上演一处戏)放映一部电影,一部恐怖电影。仅此而已。是自己吓唬自己!真他妈的笨蛋!
艾迪正要嘲笑自己,突然一双烂手从门廊下伸出来,狂怒地抓住玫瑰花丛,连根拔起。血一滴一滴流在花丛上。
艾迪尖声高叫。
那个麻风病人爬了出来。那人穿着小丑的衣服,胸前缀着一排硕大的扣子。它笑着看着艾迪,张开半张嘴,吐出舌头。艾迪吓得尖叫。那条舌头耷拉在外面,足有3英尺长,而且伸缩自如。箭头一样的舌头卷起泥土。黄色的黏液顺着舌头流下来,有臭虫在那黏液上爬来爬去。那簇刚刚露出一抹新绿的玫瑰花丛顿时枯死了。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低声说着,晃晃悠悠地站起来。
艾迪拼命朝他的自行车跑去,像上次一样。但这一次像在一场噩梦中,无论你多么使劲儿也跑不快……在那些梦里,你不是总听到、感觉到有一个幽灵在向你逼近?你不是总能闻到幽灵的恶臭的呼吸,就像艾迪现在闻到的味道一样?
他突然有一个离奇的想法:也许这真是场噩梦。也许醒来的时候躺在自己的床上,一身冷汗,浑身颤抖,甚至还哭了……但是还活着。很安全。然后又甩掉这个想法。那种魅力是致命的,是死亡的诱惑。
他没有立刻跨上自行车,而推着车把往前跑。他感到自己快被淹死了,淹死在自己的胸口。
“口交,”那个麻风病人又低声在说,“随时回来,艾迪。带着你的朋友一起来。”
它那溃烂的手指好像触到他的后背。艾迪跳上车子,飞奔而去,没有在乎胸口的疼痛,没有在乎哮喘发作,也没有回头。直到回到家里,他才敢回过头来,只见到正准备去公园踢球的两个孩子。
那天晚上,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一直手里紧紧地握着他的哮喘喷雾剂,定定地看着周围的影子,耳边又响起那个麻风病人的低语:“跑可对你没有好处,艾迪。”
8
“哇!”理奇充满了敬佩。比尔讲完他的故事后,艾迪第一个说出了自己的经历。
“还、还有、有香、香、烟吗,理、理、理奇?”
理奇把最后一根烟递给比尔,给他点上火。
“你不是在做梦,比尔?”斯坦利突然问。
比尔突然头。“不、不、不是、梦。”
“是真的。”艾迪低声说。
比尔突然看着他。“什、什、什么?”
“我说,是真的。”艾迪生气地看着他。“真的发生过。是真的!”
艾迪无论控制自己——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要做什么——开始讲述从内伯特产街29号的地窖里爬出的那个麻风病人的故事。讲到一半时他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到最后竟然又哭又叫,瘦弱的身体抖作一团。
大家都不安地看着他。斯坦利拍拍他的后背。比尔趁大家不注意时,不好意思地拥抱了他一下。
“没、没事、事了,艾迪。没事、事、事了。”
“我也看到了。”班恩突然说。他的声音既平淡又刺耳,还有几分恐惧。
艾迪抬起头,脸上挂满泪痕,双眼红肿。“什么?”
“我见到过那个小丑,”班恩说,“不过不像你说的那样——反正我见到的时候不是那样。他没有全身溃烂。他是……他是干的。”他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苍白的手。“我还以为他是具干尸。”
“像电影里?”艾迪问。
“像,也不像,”班恩慢慢地说着,“电影里的看上去都很假。很恐怖,但是你看得出那是化妆的效果。那些绷带,看起来太整洁了。
但是这个家伙……看起来像真的干尸。金字塔的墓室里埋的那种。除了那身衣服。“
“什、什、什、么、衣、服?”
班恩看着艾迪。“胸前钉着一排橘黄色的大扣子,银白色的衣服。”
艾迪听得目瞪口呆。“要是你在开玩笑,就这么说。我还……还想着门廊下的那个麻风病人。”
“不是开玩笑。”班恩说,接着开始讲他的遭遇。他慢慢地说着,没有看其他人,好像为自己的行为深感羞愧。直到讲完故事,他才抬起头。
“你肯定是做梦吧?”理奇还是很怀疑。他看到班恩有点退缩,又接着说:“我不是不信任你,班恩。但是谁都知道气球不可能像你说的那样,逆风飞行——”
“相片也不会眨眼啊。”班恩说。
理奇看了看班恩,又看了看比尔,不知怎么说。指责班恩白日做梦是一回事;指责比尔则是另一回事。比尔是他们的头儿,大家都尊敬他。没人公开说过,也没有必要说。比尔是个有思想的人,无聊的时候他能想出可做的事情,他能记得别人都已经忘记的游戏。虽然说不清,但大家都感觉得到比尔身上有一些成年人才具备的东西——也许是责任感,在需要的时候,比尔会为大家担起责任。因此理奇相信比尔的故事,虽然那故事荒诞离奇。也许他不想相信班恩的故事……
或者艾迪的故事。
“你从没遇到过那种事吗?”艾迪问理奇。
理奇摇摇头。
班恩又问:“那你呢,斯坦利?”
“没有。”斯坦利说完就看着别处了。他那张小脸面无血色,紧紧抿着嘴唇。
“遇、遇、遇到过、这种、事吗,斯、斯坦、斯坦利?”
“我说过了,没有!”斯坦利说着站起来,手插在兜里,走到河堤边上。他站在那里看着水流越过他们修的水坝,在第二道水闸后聚积起来。
“来吧,斯坦利!”理奇夹着嗓子,尖声尖气地模仿老太太说话的声音。“坦白地说出来,斯坦利,告诉老奶奶小丑的故事,我就奖给你一块巧克力饼。快说吧——”
“闭嘴!”斯坦利突然转过身,冲着理奇嚎叫。吓得理奇倒退两步。“快闭嘴!”
“好吧,老板。”理奇说着坐下了。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斯坦利。
斯坦利的脸憋得通红。但是看他那表情,与其说是生气,不如说是恐惧。
“没什么,”艾迪平静地说,“别放在心上,斯坦利。”
“不是个小丑。”斯坦利开口了。他的眼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好像在无望地挣扎。
“你、你、你说、说出来,”比尔也很冷静,“我、我、都说、说、说了。”
“不是个小丑。是——”
这时突然传来了内尔先生的叫骂声:“万能的主啊,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上帝啊!”大家仿佛挨了一枪,噌地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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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死光 ───
第八章 乔治的房间和内伯特大街的老屋·1
1
理奇·多杰关掉收音机,把车靠在路边,下了车,他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那块路标让他感到后背一阵一阵地发冷。他走到汽车的前面,一只手支在车厢盖上。马达声慢慢地消失了。四周一片寂静。
他看到那块路牌,开车过去,突然又回到了德里。25年过去了,“臭嘴”理奇回家了。他已经——他突然感到眼里有一种灼痛感,打断了他的思绪。他痛苦地叫了一声,急忙用手去捂脸。在大学里有一次他不小心把一根睫毛戴在隐形眼镜下边。那次也是这种感觉——但是那次只有一只眼睛疼,而这一次却是两只眼睛。
他的手刚抬起一下,那种痛感就消失了。
他又慢慢地低下头,心事重重地看着7号路。他在文特纳——海文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不知为什么他不想经过高速公路进城。当年他。
和他家人离开这个神秘危险的小镇搬到中西部去的时候,德里境内的这段路还正在修建。不——走高速公路也许会快一些,但是那也许是错误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