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子西南部的河水问题更棘手。由于冰川的作用,再加上肯塔斯基及其支流河水经年累月的侵蚀,许多地方岩床暴露。德里公共工程局富有经验的师傅说,秋后一场黑霜,他们就有一大堆修理的活干了。天气一冷,水泥遇冷收缩,岩床就会变得粉碎。
浅薄的土壤上只适合生长一些根系不深,但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杂草和一些低贱的植物。粗壮低矮的灌木、剧毒的藤蔓和橡树恣意蔓延。这里地势陡然下降,进人德里人称做班伦的地区。班伦低地贫瘠荒凉——有1英里半宽,3英里长,到处凌乱不堪。一边临着堪萨斯大街的尽头,一边是开普老区。开普老区是为那些收人微薄的人而修建的房产。但是那里的排水设施大糟糕。据说那里的卫生设备和下水道常有破裂的现象。
肯塔斯基河穿过班伦地区。德里镇在西北部沿河两岸发展起来。
排污抽水站和垃圾站是这里留下的惟—一点小城的痕迹。从空中看,班伦就像一把绿色的匕首直刺德里镇中心。
这样的地形地貌使班恩隐隐约约感到他的右边荒无人烟;土地消失了。一排粉刷过的栅栏,齐腰高,摇摇晃晃地立在人行道边,只不过是个摆设。他迷迷糊糊地好像听到流水的声音。他停下脚步,眺望着班伦,还在想象着贝弗莉的眼睛和那散发着清新味道的头发。
肯塔斯基河在茂密的树林中蜿蜒前行。有些孩子说那里的蚊子有麻雀那么大。还有些孩子说靠近河边的地方有流沙。班恩不相信有那么大的坟子,但是想到流沙,他不禁有些害怕。
向左看去,一群鸥鸟在那里盘旋飞舞。在开普老区的右面,德里水塔像是短粗白胖的手指直指天空。他的脚下,一根锈迹斑斑的污水管露出地面,流出的污水汇成一条小溪,流向纠缠不清的树丛。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驱散了班恩对贝弗莉的美好幻想:要是正在这个时候,污水管里伸出一只死人的手该怎么办?如果他转身找电话报警的时候,一个小丑正站在那里该怎么办?那个袍子上缀着硕大的橘黄色扣子的小丑?如果——一只手拍在班恩的肩膀上,他吓得尖叫起来。
一阵笑声。他转过身,退了几步,靠在路边的栅栏L。亨利、贝尔茨还有维克多3人正站在他面前。
“嗨,肥猪。”亨利先开口。
“你们想干什么?”班思竭力掩饰自己的恐惧。
“我要揍扁你。”亨利说。他好像在极其冷静严肃地思考,然后他的眼睛一亮。“我要教训教训你,肥猪。你不会介意的。你不是喜欢学习新东西吗?”
他伸手抓班恩。班恩一闪身躲了过去。
“抓住他,弟兄们。”
贝尔茨和维克多抓住他的胳膊。班恩尖叫起来,像个胆小软弱的懦夫。可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上帝,别让我哭出来,别让他们弄坏我的手表。”班恩在心里拼命地叫着。他不知道那样撕来扯去会不会弄坏他的手表,但是他肯定等他们收拾完他,他一定会哭。
“天啊,叫得像头猪。”维克多说着,把他的手腕扭到背后。
“像极了。”贝尔茨哈哈大笑起来。
班恩左冲右撞。贝尔茨和维克多由他撞来撞去,然后不费吹灰之力,一把把他拽回来。
亨利一把扯过班恩的前襟,撩起来,露出班恩高高凸起的肚子。
“看看他的肚子!”亨利高声叫道。“上帝!”
维克多和贝尔茨笑着更响了。班恩急切地扫视四周,寻求帮助。
但是附近没有一个人。身后的班伦低地只有蟋蟀和鸥鸟的鸣叫。
“你们最好住手!”他差不多是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最好!”
“不然怎样?”亨利问,似乎对他的话很感兴趣。“不然怎样,肥猪?不然怎样,嗯?”
“哦,天啊,看这个活宝!”维克多得意洋洋地哈哈大笑。贝尔茨也跟着笑起来。亨利微微地笑了笑,还是很严肃,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看起来有点忧伤。这使班恩感到恐惧——那表情说明亨利不会接他一顿就善罢甘休的。
果然,亨利伸手从兜里掏出一把刀来。
班恩恐惧到极点。他一直徒然地挣扎着。他左右冲撞,又向前猛冲,差点就挣脱了维克多和贝尔茨。再来一次——他又向前猛冲。这时亨利跨步上前,使劲推了一把。班恩向后跌去。栏杆嘎吱嘎吱响。班恩感到身下的栏杆向后倒去。贝尔茨和维克多又捉住了他。
“抓住他,”亨利说,“听见了吗?”
“当然,亨利。”贝尔茨的声音透出些许不安。“他跑不了。放心吧。”
亨利向前迈了一步,几乎撞在班恩的肚子上。班恩惊恐地看着他,满脸无助的泪水。亨利抽出刀来,又长又宽,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现在要考考你,”亨利还是若有所思地说,“开考了,肥猪,准备好。”
班恩哭了。他的心在胸口剧烈地跳动,鼻涕也流出来了。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散落在脚下。亨利踩住那本书,瞟了一眼,飞起一脚把书踢进了臭水沟。
“第一个问题,肥猪。期末考试的时候,有人说‘让我抄点儿’,你怎么回答?”
“行!”班恩脱口而出。“我应该说行!当然!没问题!随便抄!”
冰凉的刀尖抵着班恩的肚子。班恩不由得憋回肚子。霎时间,整个世界一片灰暗。亨利的嘴在动,可是班恩什么也听不到,只觉得整个世界在游啊……游啊……
“不能昏倒!”一个声音惊慌失措地尖叫着。“如果晕过去了,他会杀了你的。”
世界在他面前又变得清晰了。他看到贝尔茨和维克多不笑了。看上去很紧张……吓坏了。见此情景,班恩一下子清醒过来。“突然之间他们拿不准亨利会闹出什么事,造成什么局面。事情正如你所想象的那么可怕……甚至更糟糕。你必须想办法。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紧张。看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已经疯了。”
“错了,蠢猪。”亨利凶巴巴地说。“要是有人说‘让我抄点’,我他妈的才不让他抄。明白吗?”
“明白,”班恩不停地抽泣,肚子一鼓一鼓的,“是的,我明白。”
“好,那道答错了。不过你还会犯更大的错误的。准备好了吗?”
“我……我准备好了。”
一辆车朝他们慢慢地驶过来。一对老夫妇笔直地坐在前排座位匕班恩看见那个老人回着看他。亨利靠近班恩,遮住那把刀。班恩感觉到刀顶在他的肚子上,还是那么冰凉。“快点儿,喊吧,”亨利说,“敢喊,我把你的肠子掏出来。”
车子开过去了,沿着堪萨斯大街慢慢地、平静地移动着。
“好,蠢猪,现在问第二个问题。要是期末考试的时候我说‘让我抄点’,你怎么回答?”
“行。我说不行。”
亨利笑了笑。“很好。这次算你答对了,肥猪。现在问第三个问题:我怎么能相信你永远都不会忘记?”
“我……我不知道。”班恩的声音很低。
亨利笑了。他容光焕发,看起来很英俊。“我知道!”他说,好像发现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我知道,蠢猪!我要把我的名字刻在你的胖肚子上。”
贝尔茨和维克多突然又笑起来。班恩也松了口气,以为他们三个只不过吓唬吓唬他而已。可是亨利没有笑。班恩一下明白了贝尔茨和维克多之所以笑是因为他们也松了口气。在他们看来亨利不过是开个玩笑。然而亨利的确是认真的。
亨利的刀向上滑动。班恩的肚子上印出一道鲜红的血痕。
“嗨!”维克多发出一声惊叫。那声音好像闷住了。吃了一惊,猛地咽了回去。
“抓住他!”亨利吼道。“你们抓住他,听到没有?”那严肃、若有所思的神色从他脸L一扫而光,完全是一张狰狞的恶魔的脸孔。
“亨利不是真的想伤害他。”贝尔茨像女孩那样尖叫着。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可是对班恩来说,一切都慢得犹如摄影小品中的定格。他不再惊慌,因为惊慌也毫无用处。他突然在内心深处发现了一点莫名其妙的东西——它驱散了所有的恐惧。
亨利掀起他的衣服。鲜血从那道竖向伤口汩汩地流出来。
亨利又用刀向下划,动作很快,疯狂得像一个在空袭下进行手术的外科医生。
“向后跑。”鲜血一直流到裤腰上,班恩在冷静在思考。“向后跑。那是惟一可以逃跑的方向。”贝尔茨和维克多已经松开了手。虽然有亨利的命令,他们还是向后退去,吓得退缩了。但是如果他想跑,亨利还是能抓住他。
亨利用刀子将两道坚线连接起来。班恩感到鲜血已经流到他的内裤上,顺着大腿向下流。
亨利的身体稍稍向后仰,皱着眉头,好像一个艺术家在欣赏自己创作的山水画。“H”之后是“E”,班恩想着。这个想法促使他们动起来。他纵身向前,被亨利一把推了回来。班恩又用腿踢,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亨利身上。他撞在栅栏上。就在这时,他抬起右腿,狠狠地踏在亨利的肚子上。这不是为了报复。班恩只想借此增加一点反向力。当他看到亨利一脸惊讶的表情,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切实的、野蛮的快感。
只听咔嚓一声,栏杆断裂开来,亨利差点仰面朝天地摔进路边的水沟里,幸亏维克多和贝尔茨立即抓住了他。班恩的身体向后倒去,坠入那片旷野。他尖叫一声,那叫声听起来像是在笑。
班恩仰面摔在污水管下的斜坡上。幸好落在了下面,不然非折断他的后背。他落在软乎乎的草丛中,没有伤着筋骨。他翻了个跟头,刚坐起来,就像孩子坐上一个绿色的大滑梯,顺着山坡滑下去。他的衣服卷到脖子上了,手不停地挥舞,想抓住点什么停下来,却只拔起一块一块的草皮。
他看到河堤飞速地远离而去,看见维克多和贝尔茨吃惊地望着沟底。班恩已经没有时间去想从图书馆借来的那几本书。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随后停了下来。
一棵横倒的树截住了班恩,也差点儿摔断他的左腿。他一步一步爬上山坡,咬紧牙关拖着那条不听使唤的腿。那棵树把班恩拦在山坡中央。下面的树丛更茂密。水管里排出的污水从他手上流过。
从上面传出一声尖叫。班恩抬头看见亨利嘴里叼着刀,纵身跳下山坡。他双脚着地,身体向后倾斜,滑出很长一段距离,接着像只袋鼠,向河堤下跑过来。嘴里还不停地喊着:“我要杀了你,肥猪!”
班恩挣扎着站起来。他隐约地意识到左边裤腿已经撕成了碎片,左腿流了很多血……不过还能撑得住。
班恩微微地蟋缩身体才不致摔倒。亨利冲过来,一手抓他,一手用刀向他猛刺。班恩躲向一边,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亨利摔下去的时候正踢中了班恩那条受伤的腿。班恩一下跪在地上。班恩看得目瞪口呆,敬畏代替了恐惧。亨利像超人一样手臂前伸飞了出去,撞在那棵枯树上,又摔在地上。刀子从他的手中飞了出去。亨利滚下山坡,仰面朝天地滑进沟底的树丛中。一阵尖叫。一声问响。接着是一片寂静。
班恩坐在那里,看着亨利滑下去时压倒的一片灌木丛,感到头晕目眩。突然滚落的石块砸了下来。他抬头看见维克多和贝尔茨正爬下河堤。他们慢慢地很小心。可是如果班恩还不行动,他们肯定会抓住他的。
班恩呻吟着。这场疯狂的追逐会结束吗?
密切注视着他们的举动,他翻过那棵枯树,向河堤下爬去。班恩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感到肋部针扎似地痛。这里的树丛有一人高。恣意生长的树木散发着浓郁的草木气息。他听到附近有小溪潺潺地流过。
他脚下一滑,一路翻滚下去。手背重重地撞在岩石尖上,荆棘划破了他的衣裳,刺破了他的双手和脸颊。
等到他猛地停下来的时候,人已滑到溪边,双脚泡在水里。这条小溪蜿蜒曲折地流人靠他右边那片幽暗的次生林。向左他看到亨利仰面躺在溪水中央,翻着白眼。一只耳朵还淌着血,汇人溪水流下来。
哦,天啊我杀了他!天啊我是杀人犯!天啊!
忘了贝尔茨和维克多还在后面紧追不舍,班恩淌着溪水走到亨利躺的那个地方,只见他的衬衫撕成一条一条,牛仔裤在水里泡得乌黑,还丢了一只鞋。班恩自己衣衫褴褛,浑身剧痛难忍,拖着那只伤脚,一瘸一瘸地走到亨利跟前。
他探身去看亨利。亨利瞪着眼睛,伸出一只血手来抓班恩的小腿,嘴里还叽里咕噜个不停。虽然只是一阵粗重的喘息声,班恩还是听清了他的话:杀了你,你这头肥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