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奶奶。”莫兰说。
饭厅那边闪过一个人影,可能是母亲或者郭敏。
“外婆……”她又催促道。
“知道了,知道了……”外婆缓缓转身,终于开始朝门边移动,但在她好不容易走到门口时,她又停住了,她回过头去,莫兰仍站在走廊上。
“如果你不喜欢,就把它埋在土里,千万不要烧掉啊,呵呵,不然我这个老太婆会心痛的……那是很多年前,我一针一线自己缝的,它是我这辈子最珍惜的东西之一……”
“我明白了。谢谢奶奶。”莫兰笑了朝外婆摇了摇手。
外婆走出门去,王睿赶紧关上了门。
外面还在淅淅沥沥下着雨。
十年前,王睿在元旦的家庭聚会上,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外公,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听母亲说,过去外公是一所小学的校长,在外婆入狱半年后,两人离了婚。后来,他娶了他的同事,一个比他小10岁的小学教师。
王睿不太清楚外公和外婆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但从大人们后来的言谈中,她大致拼出了事情的轮廓。
外婆罗采芹原是一家药品研究所的研究员,她过去的品行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从来就不是个安分的人。外公只要每次提起外婆,总会显得愤愤不平,“她天生就不老实,没结婚前就撒谎成性。我们结婚完全是个骗局!”原来外婆跟外公结婚时,谎称自己继承了大笔遗产,还说老家的地窖里藏了不少古董,但结婚后外公发现,外婆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她根本没有所谓的老家,当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地窖藏宝了。外公也曾经用铁锹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挖过,可十几年过去了,他只挖到过三块旧瓦片。
15年前,外婆以开玩具厂为名向亲戚、朋友、周围邻居共借款8万元。某天下午,她到银行提走这笔钱,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警察花了三天时间,才在一个破仓库里找到她,当时她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她说自己在从银行回家的路上被人从身后打了一棍就此失去了知觉。等她醒来后,发现自己被丢在那间仓库里,钱已经不翼而飞。尽管她说得声泪俱下,凄凄惨惨,但警方还是从她的话里发现了疑点。他们把她带回去,进行了彻夜突审,她招架不住最后终于招认了。她承认她开厂是假,骗钱是真。她取走那笔钱,本是想远走高飞的,可没想到在逃亡途中竟然遇到了“黑吃黑”,她的钱在长途汽车上被人调了包,无奈她只得自导自演了一场绑架闹剧。警察并不相信她的说辞,但无论他们怎么问,她都一口咬定那笔钱是被人偷走了。她甚至还回忆起几个跟她同坐一辆车的乘客,让警察作了模拟画像。但是,这个案子始终没能追回一分钱。最后,她以诈骗罪被逮捕,坐了6年牢。外公说,如果她交出那笔钱,她可能不需要在牢里呆这么久。
在外婆最初坐牢的那半年里,外公曾经频繁地去监狱探视她,没人知道他跟外婆究竟说了些什么,大家只知道每次外公回来,情绪都会显得很焦躁,血压也会升高。半年后,外公终于向外婆提出了离婚。外婆爽快地答应了。听说,外公还曾经给外婆写过一封声情并茂、义正词严的信,但外婆在信的末尾画了乌龟又把信退了回去。
一次家庭聚会过后,在回家的路上,王睿听到父母在议论外公和外婆的事。
“其实我爸去监狱探视我妈,就是为了打听那笔钱的下落。幸亏我妈不笨,她知道说了,他们的婚还是得离。他跟那个女人来往已经有很多年了。”母亲的口气里带着轻蔑,她显然看不起外公的卑劣行径,但她也不在乎外婆的遭遇,“我妈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也是她自己笨,完全是咎由自取。”她大声道。
“婚是离了,可事情还没完,你妈不是后来还去找过你爸吗?……”父亲后面的话被淹没在母亲大笑声中。
“哈哈哈!她是去过。你还记得报纸上是怎么说的吗,舒先生是幸运的,因为他碰见了世界上最笨的贼。哈哈,真是笑死人了!去偷东西居然在人家家里喝得烂醉,这种事只有我妈才做得出来……哈哈,不过,就算她没喝醉也跑不了,因为她进门的时候就被人发现了,有人还认出了她,她早晚会被抓,哈哈,我只要想起那篇文章我就想笑……哈哈哈”
母亲幸灾乐祸的笑声在之后的一星期里一直萦绕在王睿的耳边。于是,有一天下午,她放学回家后,在公用电话亭前停了下来。她身边的零花钱只够打两个电话,所以她犹豫了半天才拿起听筒。她是要打给S市一家著名的晚报社,据说S市有50%以上的家庭都定了那份报纸。她不知道父母提到的报纸是不是就是那一份,但她知道那家报社的人,一定能回答她的问题。她只想问一下,假如她想查几年前的报纸她该怎么做。报社的人给了她明确的答复,只要去图书馆查阅旧报纸就行了。
两个礼拜后的一个周末,她自作主张提前下课,换乘两部公共汽车去了一次S市最大的图书馆。但这一次,她忙了两个小时却一无所获。实际上,她连续去了七次,才终于在多年前的那份晚报上发现了那则小新闻。
毫无疑问,报道上的那位舒先生就是她的外公。可她看出来,外公在跟记者交谈时很小心地避开了他跟外婆的关系。他们好像两个陌生人那样出现在这篇报道中,一个是小偷,一个是失主。看完报道后,她唯一的感觉是,外公对外婆太无情了,既然知道是过去的妻子,而且也拿回了她放在口袋里的手表和钱,那把她赶走不就行了,为什么还要报警?她带着这个疑问后来去找了外公的后妻。这个面容和蔼的老太太告诉她,之所以报警,不是因为他们家遭遇了什么经济损失,而是因为另一件事。
就在外婆去行窃的那天晚上,外公的丈母娘,也就是这个后妻的母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去世了。“她一定是让我妈受了惊吓。可惜她不能告诉我们什么,她已经瘫痪好多年了。”外公的后妻幽幽地说。
可是,她的这番话却让王睿想到了别的。尽管母亲总是说外婆,“没有自尊,什么丢脸的事都做得出来。”外婆的表现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但王睿却始终觉得,外婆只是表面落魄而已,本质上她是个异常聪明且难对付的人。要不然母亲就不会那么怕她。所以,她相信,那天外婆去外公家,一定干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事。
透过花房的透明玻璃可以看见饭厅里灯火通明,那里正在大摆宴席,桌上有的是美酒佳肴和虚情假意的寒暄,而在这里,却完全是另一种气氛。
“我的晚饭呢?”她刚打开花房的灯,外婆就声音嘶哑地问道。
她没说话,关上了门。其实别说大闸蟹,连根蟹腿母亲也不会让她带来给外婆。母亲嘴里答应的食物,应该指的是昨天吃剩的面包和几条用豆豉做的小鱼。但是她不可能如此怠慢外婆,至少今天不能。
她从花房角落的小木柜里拿出她早已准备好的一个油纸包递给外婆。那里面有她今天下午从S市某家小熟食店里买来的半个烤鸡和几块叉烧。
“这是什么?”外婆接过油纸包,眉头皱紧又松开。
她默不作声给外婆搬来一张椅子。这时,她又看了眼腕上的手表。7点零5分。
“孩子,这是哪儿来的?不会是你妈让你给我准备的吧?”外婆嗅了嗅烤鸡,把头偏到一边,斜睨着她,“这是哪儿来的?”她又问了一遍,这一次,她的声音听上去比她的年龄小了10岁。
“是我今天下午去S市买来的。”她老实地回答。
“是你自己去买的?”外婆说话的重音落在“你自己”这三个字上。
“是的。”
“呵呵,你妈每个月给你多少零花钱?据我所知,你根本没有零用钱。”
外婆说的是事实。她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才能得到几块少得可怜的压岁钱。
“那的确是我自己去买的。”
“哪来的钱?”外婆又问。
她抬起头,盯着外婆的眼睛,忽然心里一阵战栗,她不知道她接下来的话会引起什么反应,但是她想,她除了搏一搏,没有其它的办法了。
她顿了顿才回答:“是从净月堂的阶梯下面拿的。”
她话音刚落,外婆就像黑色飓风一般朝她扑来,一双干瘦的手狠狠掐在了她的脖子上,十根肮脏尖厉的指甲插进了她的肉里。虽然这种情形她早有预料,但她还是被外婆突如其来的爆发力吓了一大跳。她觉得脖子上有股急迫下降的压力,痛感传遍了她的全身。
“你怎么会知道那里?谁告诉你的?”外婆的嘴几乎伸到她的耳朵里。
外婆身高160公分,体重大约140斤,而身高170公分的她,体重快170斤了,在体能上,她根本不怕外婆。她之所以没有推开这个老太婆,只是为了显示诚意。她不想让外婆觉得她太咄咄逼人。她只是个老实的孩子。
“我跟踪过你。我知道你习惯把钱放在哪里。我还知道你曾经在8年前偷偷摸进我外公的新家。我知道你干过什么。”
“我干过什么?我干过什么?”外婆眯起眼睛,摇撼着脑袋,恶狠狠地问。
“那天晚上,就在你被警察抓走后不久,我外公家死了一个人。她是我外公后妻的老妈,85岁,已经瘫在床上好多年了。我外公他们发现她时,她已经奄奄一息。他们说她临死前一直指着她床对面的那堵墙喃喃自语,但那堵墙上除了一幅山水画什么都没有,而那幅画也不过是不值钱的印刷品,它在老太的房间已经挂了好多年了。当时那里只有你们两个,你们之间一定发生过什么。她的死因是心脏病突发……”她气喘吁吁地说着,说到最后那句时,她感觉外婆掐住她脖子的手慢慢松开了。但是转眼外婆的手就拽着她的头发,把她拉到一排摆满豹纹百合的花架下面,她疼得眼泪差点掉下来,但她忍住了。
“丫头,我的耳朵不好,你说得轻点、慢点,清楚点。”耳边传来外婆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
她抬起头,正好看见外婆那对灰色的眸子在散乱的头发里闪着幽光,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但她立刻对自己说,外婆是个聪明人,她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对她做什么的,因为谁都知道,现在只有她们两个在一起,她出了事对谁都没好处。
“快说下去。”外婆催促道。
“我想,问题就出在那幅画上,那幅假的印刷品里面藏着一幅真迹,你把那幅真迹从印刷品里剥下来,然后又将其重新贴好。我曾经问过那个外婆,就是外公的后来的妻子,她对我说,她妈叫席文,解放后在一本名叫《健康生活》的杂志当编辑,虽然没出版过书,但文采不错,经常在杂志上发表些小文章。他们家好像没人看过那个席文写的文章,可是,我却在图书馆待处理的旧杂志里找到一摞《健康生活》,在那里面,我翻到一篇席文写的文章,她在里面提到,她父亲曾经收藏过一幅郑板桥的画。外婆,她是眼睁睁看着你把她的宝贝拿走的,她当然得发心脏病……他们在你口袋里找到的手表和钱,那只是假象,你确实爱喝酒,大家也都知道你爱喝酒,所以你利用了这一点,你知道你进门的时候被人看见了,你逃不了,也就不逃了,你……你拿走了老太的宝贝……你知道她不会说话,也写不了字,所以你就……世界上最笨的贼,也许,也许是世界上最聪明的贼。外婆,其实你只是变换了一下藏东西的位置。老太婆临终时指的地方不是那堵墙,而是指墙的背后。那里挂着外公的结婚照,你把那幅画藏在那里面。我后来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把照片拿下来看过,里面有粘贴和撕扯的痕迹。你是在出狱之后,才去取的真画吧?可是,我真不明白,你怎么能肯定,他们不会发现?”
外婆注视着她,好半天嘴巴才抽动了两下。
“那里挂着他们的结婚照,呵呵,不是吗?一幅画可能会被随时调换,但结婚照却可能挂上几十年。何况那对狗男女秘密来往好多年了,他们早就等不及要向别人宣布他们的关系了。呵呵,当然,我也只是试一试。但我确信我非常了解那个男人,就是你嘴里的外公。你妈跟他很像,他们一样的贪财吝啬,一样的要面子,也一样是人渣。”外婆深深叹了口气,又问,“你怎么想到去查席文?”
“我在那篇报道里发现了问题,我觉得你不会傻到那种地步。”她观察着外婆脸上的表情,发现后者似乎没有继续攻击她的意图,她才说下去,“我先去找外公的后妻,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不少事,我根据她说的,又去了图书馆。”
外婆眯起眼睛看她,好半天才说:“前几个月,我跑来找你妈,听到你妈在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