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不管怎么说,这场暴雨是一定要下来了,这是一场雷电交加的暴风雨,砸下来的会是高尔夫球那般大的雹子。
第五大街一路亮起的街灯显得格外明亮。
“那么牛津镇怎么样呢,霍姆斯小姐?”安德鲁试探地问。
“潮湿,二月份还好些,那儿非常潮湿。”她停顿了一下,对自己告诫说她可不能把自己感觉中冒上喉咙的胆汁似的词儿说出来,她得咽回去。说出来会是一种毫无必要的残忍。安德鲁在说世上最后的枪手,无非是男人的扯淡罢了。问题是,把这事儿看得比什么事情都重要似的,也实在有点过分,话说回来也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正事好谈论。她估计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跟往常一样平静和悦,可她这会儿并没有犯迷糊:她知道自己听到的这段话几乎是脱口而出的。“当然,保释金担保人很快就赶到了;他事先就得到通知了。只要他们有办法,他们总想控制局面,而我只要有可能,也就一定要顶住,可我猜是他们赢了这一局,因为最后我憋不住湿了。”mpanel(1);
她看见安德鲁的眼睛眨了一下又转了开去,她想就此打住,但就是停不下来。“这就是他们想要教训你的,你瞧。一部分原因是这样一来就能吓住你,我猜,一个被吓住的人就不大可能再到他们那个宝贝的南方去骚扰他们了。但我觉得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甚至那些笨蛋,当然他们肯定不会是笨蛋——也知道不管怎么样,变化终将来临,所以他们要抓住机会来贬损你。让你知道你是可以被贬损的。但如果他们持续不断地跟你来这一套,你只能在上帝面前发誓,在耶稣基督和所有的圣徒面前发誓,让你不至于,不至于,不至于使自己蒙受玷污。他们给你上的那一课就是,你不过是笼子里的一只畜生,仅此而已,不会比这更体面。只是柙中之兽。
这一来我憋不住弄湿了自己了。我现在还能闻得到牢房里干了的尿迹的臊味。他们认为我们是从猴子变来的,你知道。我这会儿从自己身上闻到的好像就是这种气味。“
“一只猴子。”
她在后视镜里看了看安德鲁的眼睛(对自己以这样的方式跟他的眼睛对视有点抱歉的意思)。有时候,尿并不是你惟一憋不住的东西。
“抱歉,霍姆斯小姐。”
“不,”她说,又揉了揉太阳穴。“我才应该感到抱歉。在那儿呆了三天了,安德鲁。”
“我本来应该想到是这样。”他说话的声调像是一个受惊的老女侍,她忍不住笑了。但其实她基本上没有在笑。她以为她是知道自己进入了什么状态的,而且也预料到后果有多么糟糕。她已经弄糟了。
三天的试炼。嗯,这是一种解释,另一种三天的试炼也许是指她在密西西比牛津镇度过的三天痛苦经历。有些事情在你死之前不可能说出来……除非你能被召到上帝面前对这些事情作证。她觉得,在上帝面前,即便是那些在人的两耳之间那块灰色胶质区域(科学家们认为这块区域是没有神经的,她不知道还有什么比那说法更荒唐无稽)引起雷暴一样的震动的事实真相,你也得老实坦白。
“我要回家去洗澡,洗澡,洗澡,还要睡觉,睡觉,睡觉,这样我就毫无疑问地非常健康正常了。”
“怎么啦,当然是啊!你不正要这样嘛!”安德鲁想要对什么事情说声道歉,这就是他最常用的语言了。除此之外,他不会再冒险作进一步交谈了。于是,这两人在不习惯的沉默中驶往中央公园南边第五大街拐角上的一幢维多利亚式公寓楼,这幢维多利亚式建筑一看就是高档公寓,她估计她的到来也许会使这儿爆出一颗重磅炸弹,她知道这幢优雅而高级的公寓楼里的住户是不会来跟她搭讪的,除非没办法了,不过她压根儿也不在乎。何况,她比他们所有的人都要高尚,他们知道她超乎他们之上。这念头不止在一个场合从她脑子里闪现过——她肯定重重地挫了他们之中某些人的傲气了,他们发现这幢高雅的老式公寓顶楼上居然住着一个黑人,而这地方出现的黑皮肤的手只能裹在白手套里,或是戴一双私家车司机那种薄薄的黑皮手套。她希望能好好杀一杀他们的傲气,她知道他们会讥抨她的下贱、粗野和越情违俗,她倒是巴不得他们这么做,她总克制不住这个念头:把小便撒到胯下那条进口的高级真丝内裤上,而且动不动就想要撒尿,这念头很难憋住。这是下贱的、粗俗的,几乎是恶劣的——不,是恶劣透顶,拿到这场民权运动的范围内来说,如此逞情恣意至少会妨碍目标的实现。也许就在这一年里,他们将赢得他们想要赢得的权利;约翰逊对于被刺杀的前任总统留给他的这一遗产(也许指望在巴里·戈德华特的棺材上再敲上一枚钉子)还挺上心,他会更加关注民权法案;若有必要他会尽力把它付诸立法。所以,缩小冲突和伤害是非常重要的。需要做的事情还多着呢。仇恨无助于这项事业。仇恨,说实在的,只能碍事。
但有时你还是会有同样的仇恨。
牛津镇也给过她同样的教训了。
2
黛塔·沃克对激进运动乃至那些温和得多的募捐活动已完全失去兴趣了。她住在纽约格林威治村一幢油漆剥落的居民楼里,奥黛塔不知道什么叫筒子楼,而黛塔则不知道什么叫豪华顶层公寓,惟一对这两头的事物都持怀疑态度的则是安德鲁·费尼,那个私家车司机。在奥黛塔十四岁那年,他就给奥黛塔的父亲开车了,而那时黛塔·沃克几乎压根儿不存在。
奥黛塔有时会莫名其妙地不知去向。这种失踪有时是几个小时,有时是好几天。去年夏天她失踪了三个星期,安德鲁都打算要报警了,可那天晚上奥黛塔恰恰来电话了,叫他第二天十点左右把车开出来,她打算去购物,电话里如此吩咐。
他嘴唇颤抖不止,大声喊叫着霍姆斯小姐!你去哪儿了?此前,那几回他也这样问她,对方只是报以迷迷瞪瞪的凝视——真的是迷迷瞪瞪的凝视,他可以肯定——这就是她的回答。就在这儿啊,她会这样说。怎么啦,就在这儿嘛,安德鲁——你每天都载我去两三处地方,不是吗?你脑子没发昏吧?然后她就笑了,如果她觉得特别有趣的话(她玩过失踪之后常有这样的感觉),会拧一下自己的脸颊。
“没问题,霍姆斯小姐,”他说。“十点钟。”
她这回令人毛骨悚然的玩失踪长达三个星期,安德鲁放下电话,合上眼,迅速向仁慈的圣母祈祷霍姆斯小姐的平安归来。随后打电活给霍华德,他们这幢楼的门卫。
“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大约二十分钟之前。”霍华德说。
“谁带她回来的?”
“我不知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每次都是不一样的车。有时他们把车泊在街区外边,我压根都瞅不见他们,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直到听见她按门铃,我朝外头一看,才知道是她。”霍华德停了一下,又说:“她一边脸颊上添了块挺吓人的瘀斑。”
但愿看上去别像是新弄上去的。霍姆斯小姐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准时出现了。穿着一件双条细肩带的真丝太阳裙(这已是七月下旬),这会儿脸上的瘀斑泛出黄色了。她草草地化了妆以掩饰脸上的瘀斑,倒好像是明知这番掩饰只会让人更注意这块瘀斑。
“你怎么弄的,霍姆斯小姐?”他问。
她温和地笑笑。“你是知道我的,安德鲁——我总是磕手磕脚的。昨儿从浴缸里出来时没抓住扶手——急着要看国内新闻。一下摔了个脸冲地。”她打量了一下他的脸。“你又要唠唠叨叨地叫我去看医生做检查了,是不是?别费心回答我的问题了;这么多年下来,我了解你就像是一本读透了的书。我不会去的,所以你也不必费心打听什么。我现在非常漂亮。前进,安德鲁!我要去把塞克斯(纽约第五大道上一家豪华商店)的东西搬一半回来,还得把吉姆伯尔(纽约第五大道上一家大型百货商场)整个儿搬走,要把那夹在两家商店中间的四季餐厅里所有的美味都尝个遍。”
“好啊,霍姆斯小姐,”他说着露出一丝微笑。这是勉强挤出来的微笑,要挤出这笑容可不容易。这块瘀斑并非只有一日光景,而足有一个星期之久了,至少……不管怎么说这下他更明白了,不是吗?上个星期他每晚七点钟打电话给她,因为如果她在自己房间里的话,这是可以逮到霍姆斯小姐的时间,是亨特利一布林克莱' 美国全国广播公司一九五六年至一九七。年播出的一档电视晚间新闻节目,由切特·亨特利(chet Huntley)和戴维·布林克莱(David Brinkley)联袂主持' 节目播出的时间。那是霍姆斯小姐绝不肯落下的新闻。他每晚都打电话,每晚都打,除了昨天晚上。昨晚他去那个公寓楼从霍华德儿甜蜜语地把通用钥匙哄到手。他越来越确信她所讲述的那个意外事件……不过她并不仅仅是弄了块瘀斑跌断了骨头,她差点死去。孤零零地死了,这会儿就躺在那儿死了。他走进门去,心脏怦怦直跳,感觉就像一只猫在黑屋子里踩过钢琴上的琴键。看到那里没什么可担心的才松了口气。厨房餐台上搁了一只黄油碟子,时间搁久了,上面都长出了霉斑。他到达那里是七点十分,五分钟后离开。他快速地巡视整个寓所,还朝卧室瞥了一眼。浴室是干的,毛巾是整齐的——甚至是井井有条地排列在那儿,室内那些闪闪发亮的电镀钢管把手上一点水渍也没有。
他明白她所描述的那件事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但安德鲁并不认为她在撒谎。她自己也相信自己对他说的话。
他透过后视镜又看见她在用手指尖轻揉太阳穴。他不喜欢这样。有许多次他看见她做过这个动作之后就会玩失踪。
3
他没让车子熄火,这样她一上车就能享受到暖气,他下车走到后备厢那儿。看到她的两只手提箱他又眨了下眼睛。这两只箱子看上去像是被什么脾气暴戾的小心眼男人无情地踹过似的,那些人好像不敢把霍姆斯小姐怎么样——就把气撒到别处了,比方说,当时要是他在那儿的话,没准也会被好好地修理一顿。但这并不因为她是个女性;她是个黑人,一个傲慢的北方黑人,一个不务正业的乱哄哄的人,他们也许会把她视为有资格为所欲为的女人。实情是,她也是个富有的黑人。实情是,她几乎和迈德加·埃维斯(美国黑人民权活动家。一九五0 至一九六0 年代在密西西比州主持民权运动,后被人谋杀)或马丁·路德·金(美国黑人民权活动家、浸礼会牧师。一九六三年组织了历史性的“向华盛顿进军”的民权斗争,一九六四年获诺贝尔和平奖,后被刺身亡)一样有名。实情是,她那张富有的黑人面孔曾上过《时代》杂志封面,对这样的人,毕竟不能像对待野小子一样对他说:什么?不,先生,俺铁定是莫看见这个样子的人到这儿来过,对不对,小子们?实情是,你不能粗暴地对待一个霍姆斯·丹塔尔企业的惟一继承人,在那阳光灿烂的南方,霍姆斯的工厂有十二家之多哩,其中一个从牛津镇发展出的企业比牛津镇还大。
所以,他们把要出在她身上的气,撒在了她的箱子上。
他看着她在牛津镇逗留期间带回的羞辱、愤怒和爱的无声的标记,一时沉默无声,就像那些箱包上被蹂躏过的痕迹一样。(这些箱包离开时是那么漂亮挺括,而回来时就像是被扁得一声不吭似的。)
他看着面前的东西,一时间愣在那儿不动了,他的呼吸化作了白霜。
霍华德走出来帮忙,但安德鲁迟疑了一下才去拎箱子把手。你是谁,霍姆斯小姐?你真的是你吗?你有时候到底是上什么地方去了,你在那段玩失踪的日子里究竟惹了什么麻烦要让你编出这么一个谎言呢?在霍华德走到跟前那一刻之前,他还冒出了另外一些随之而来的念头:你其余的那部分在哪里?
你要放弃这些念头,别这样想了。如果这周围任何一个人有这样的想法,那只可能是霍姆斯小姐了,但她并没有这么想啊,所以你又何必呢。
安德鲁把包拎出后备厢,递给霍华德,后者压低声音问:“她还好吗?”
“还好,”安德鲁也压低嗓音回答。“只是那些事情把她折腾坏了,累到极点。”
霍华德点点头,拎着饱受蹂躏的箱包,朝房子里面走去,但走几步又停下来,轻触一下帽檐向奥黛塔·霍姆斯做一个致意的手势。
后者坐在雾气蒙蒙的车窗后面,几乎看不清面容。
他走开后,安德鲁从车厢底部拿出一具折叠的不锈钢架子,把它打开。这是一部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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