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们把店里的所有酒瓶都拿走了,我怎么办?”店主说道,大家都还没想到吃饭呢!……您也没吃吧,探长?您呢,博士?……您回家吗?……”“不,我的母亲去巴黎了……保姆请假了……”“那么您在这儿下榻了……”阴雨霏霏。街上泥泞不堪。大风把二楼的百叶窗吹得晃来晃去的。麦格雷在餐厅吃完晚饭,隔着神情忧郁的博士的餐桌不远。绿色小格玻璃窗外,一些好奇的人不时地贴着窗子向里张望。那个侍女有半小时不在了,该轮到她吃饭了。吃完,她又回到收银台边的那个座位上,一只胳臂支在上面,手上拿着毛巾。“请您给我一瓶啤酒。”麦格雷说道。他明显地感觉到博士在他喝酒时注视着他,仿佛在猜测中毒时的症状似的。让·塞尔维埃尔如同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没有返回。勒鲍姆雷也没回来。整个咖啡厅显得空落落的,因为大家都不愿意进来,更不愿意喝酒了。外面,所有人都认定,所有酒瓶里都下毒了。“整个城里人都要被毒死了!……”市长从他的白沙别墅打电话想具体了解案情的进展。咖啡厅里一时显得很沉闷。米苏博士坐在一个角落里,胡乱翻着报纸,但并不认真看。侍女一动不动;麦格雷平静地在抽着烟;老板不时走来瞥上一眼,想知道有没有新的案件发生。老城的大钟每隔一小时和半小时就敲响一次。外边的脚步声和私下交谈声停止了;只有风在哀号,雨点打在窗上发出沙沙的声响。“您睡在这里吗?”麦格雷问博士道。厅内太安静了,只要有人大声说一句话便会产生迷幻的效果。“是的,我有时就睡在这里……我与母亲住在离城三公里的别墅里,好大的别墅……我母亲去巴黎小住几天,女仆要参加她的兄弟的婚礼,向我请假了……”他起身,迟疑了一下,急促地说了一句:“晚安……”他很快就在楼梯上消失了。可以听见他在二楼,即在麦格雷头顶的正上方脱鞋子。现在,咖啡厅里只剩下侍女和探长两个人了。“请过来一下。”探长靠上椅背上对她说道。看她有所戒备似地站得笔挺,探长又补充了一句:“请坐。……你几岁了?”“二十四岁……”她的神情有点儿过于谦卑了。看她那垂下的眼睛、轻手轻脚地走路,什么都不敢碰、只要听人吩咐就诚惶诚恐的神情,就可以断定,她只是一个干粗活的女仆。在她的外表下,可以感觉到,她是有强烈的自尊心的,只是尽量不表露出来罢了。她显得很瘦弱。胸部平平的,缺少性感。然而,她身上自有迷茫、无精打采与病态的气质,多少还有些诱惑力。
“来这里工作之前你在做什么?”“我是孤儿。我的父亲和我的哥哥在三王号双桅小帆船上葬身海底……我的母亲已死去好久了……起先我在邮局广场附近的一家纸店当售货员……”她那不安的眼神在寻找什么呢?“你有一个情人吧?”她转过头一声不吭。麦格雷死死地盯着她,不紧不慢地抽着烟,喝了一口啤酒。“总有一些客人在追求你吧!……刚才在这里的那些人都是常客……他们喜欢漂亮的女孩子……说说看,他们之中谁是?……”她的脸更加苍白了,很不厌烦地噘着嘴,慢吞吞地说道:“主要是博士……”“你是他的情妇吗?”她看着他,神情中夹杂着企盼和信心。“他还有其他情妇……他兴致上来时,有时是我……他睡在这儿……让我跟他到他的房间里去……”麦格雷很少听到如此无动于衷的忏悔。“他给过你什么东西吗?”“给过……不经常……有两三次吧;轮到我出门的时候,他让我去他家……就在昨天……他趁她的母亲出门旅行……不过他还有其他姑娘……”“那么勒鲍姆雷先生呢?……”“一回事……不同之处在于我只去过他家一次,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那里已有一个在罐装沙丁鱼加工厂上班的女工……我是不愿意的!……他们每个礼拜都换新的……”“塞尔维埃尔先生也这样?……”“不是一回事……他已经结婚了……好像他就要在布莱斯特举行婚礼……在这里,他只是开开玩笑,走过时捏我一把……”雨下个不停。放眼望去,一艘船大概在寻找港口,传来了船上的雾角。“全年都是如此吗?……”“不是全年……冬天,他们独处……有时他们同做生意的游客喝一杯……到了夏天,游客多了……饭店客满……晚上,他们总是十个或是十五个聚在一起,不是喝香槟就是在别墅里寻欢作乐……有香车有美女……我们呢,自然有事可做啦……夏天,不是我伺候了,而是男孩子……这时我在下面洗餐具……”她在追求什么呢?她坐在椅子边沿不稳当,试图站起来放松放松。此刻,尖锐的铃声响了。她瞧了瞧麦格雷,再看看收银柜后面的电子板。“对不起?……”她上楼了。探长听到她的脚步声,以及二楼博士的房间里传来模糊的说话声。药剂师醉眼蒙眬地走进来。“成了,探长!总共分析了四十八瓶!我庄严地对您发誓,除了在拜尔努酒和苹果烧酒里发现有毒成分而外,其他饮料里都没有……店主可派人把他的东西取走了……我们私下说说,您是怎么看的?是一些目无法纪的人干的是吗?……”爱玛又回来了,出门上街放下护窗帘,就等着关门了。“怎么样?……”麦格雷与她单独在一起时问道。她没回答,倍受委屈似的转过头去;探长觉得,他如再问下去,她就会大哭一场了。“晚安,我的孩子!……”他对她说道。探长下楼时,好像觉得自己是第一个起床的人。乌云密布,天空阴沉。他通过窗户,看见远处的港口一片寂寥,只有一架起重机在卸船上的沙子。大街上,几个打着雨伞和穿雨披的行人擦着屋檐匆匆而过。上楼时,他与一个做生意的游客打了个照面,一个做苦力的拎着他的箱子紧跟其后。爱玛在打扫底层的大厅。在一张大理石的餐桌上,有一只杯子,杯底还残存着咖啡。“这是我的探员留下的吗?”麦格雷问道。“早些时候他问我去车站的路怎么走,说是要送一个大包裹去。”“博士怎么样?……”麦格雷问道。“我一把早餐送过去……他病了……不想出门。”接着,她又扫地,扬起了夹杂着木屑的尘土。“您手上拿着什么?”
“黑咖啡……”她要走进厨房就必须在麦格雷身边路过。这时,麦格雷的两只手紧紧抓住她的肩膀,死死地盯住她,目光既果断又和蔼。“说点什么吧,爱玛……”为了放松一下自己,她做出胆怯的样子,一动不动,抖抖索索的,尽量显得很委屈无奈似的。“我们私下说说,你知道些什么?……啊!……你想说谎了吧!……你是一个可怜的姑娘,我无意给你找麻烦……看着我!……那酒瓶……怎样了?……说吧?……现在说吧……”“我向您发誓……”“没必要发誓……”“不是我!……”“我知道,当然啦,不是你!可是谁呢?……”少女的眼皮陡然间鼓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她的下嘴唇痉挛地往上翘,她显得如此激动,麦格雷不得不放开她。“博士……昨天夜里?……”“不是的!……不是您想像的那样……”“他想干什么?”“他问的问题与您问的一样……他威胁我了……他要我告诉他是谁碰了酒瓶……他几乎要揍我了……可我不知道!……我以我的母亲发誓……”“请把我的咖啡送来……”眼下正值早上八点。麦格雷想去买烟,在街上转一圈。
他在将近十点钟返回时,博士已经穿着拖鞋,颈脖上扎着围巾,坐在咖啡厅里。他的脸紧绷着,只是草草梳了几下他那棕色的头发。“您似乎没吃……”“我病了……我早有预感……肾不好……只要发生芝麻绿豆大的事情,有一点麻烦,或是激动一下,老毛病就犯……我已整夜没合眼了……”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门口没转移。“您不想回家吗?”“家里空无一人……我在这里康复得快一些……”他已经让人把当天上午所有报纸都拿来放在餐桌上了。“您没看见我的朋友吗?……塞尔维埃尔?……勒鲍姆雷?……奇怪,他们怎么不来打听消息呢?……”“嘿!他们肯定还在睡大觉呢!”麦格雷叹口气说道,“哦,对了!我没看见那条可怕的黄狗……爱玛!……您看见那条狗吗……?没有?……探员勒洛伊也许在街上会遇到它。有什么新闻,勒洛伊……”“酒瓶和酒杯都送到实验室去了……我去了一趟警察局和市政府……您是在问那条狗吗?……好像一个农民今天早上在米苏博士的花园里见过……”“在我的花园里?……”博士站了起来。他那双白皙的手在颤抖:“它在我的花园里干什么?……”“听人说,它躺在别墅门口,那个农民走近时,狗狂吠不已,农民一溜烟跑了……”麦格雷用眼角打量着在场的人。“博士,我们一起去您的家走一趟如何,博士?……”“冒着大雨?……在我腰病发作的时候?……这样,我起码要卧床八天起不了……这条狗有什么了不起的……肯定是一条普通的流浪狗……”麦格雷戴上帽子,穿上大衣。“您去哪儿?……”“我不知道……透透空气……您陪我吗,勒洛伊?”他俩走到大街上时,他们还能隔着玻璃窗看到博士那张长长的脸,在玻璃的作用下,他的脸显得更长了,并且染上了泛泛的青色。“我们上哪儿?”探员问道。麦格雷耸耸肩,在港口转悠了刻把钟,仿佛对轮船感兴趣似的。快到了防波堤,他向右转,上了一条路,指示牌上标着:白沙大道“我们如果及早分析空房子的走廊上留下的烟灰就好了……”勒洛伊咳了一声说道。“您对爱玛怎么看?”麦格雷打断他的话问道。“我……我想……依我看,在这样一个地方,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要得到那么多的士的宁可不容易……”“我没问您这个……譬如说,有可能您想做她的情夫吗?……”可怜的探员不知如何作答才好。麦格雷请他停下,解开大衣挡风,让自己点燃雪茄。白沙海滩周围点缀着一些别墅,其中有一栋豪华的大宅,简直可以称之为城堡,是属于市长的,离贡加尔诺市三公里远,在两边岩石岬角中间向前延伸。麦格雷与他的伙伴在长满海藻的沙滩上涉水而行,依稀可以望见拉下护窗板的一栋栋空房子。在沙滩的另一端,有一片突起的土地,陡峭的岩石顶上长着高大的松树,俯视着大海。一面大招牌上写着:白沙滩分块出售。平面图上用不同的颜色标上哪些是已经售出的,哪些是没有售出的。一个木质凉亭子上写着:土地出售办公室。最后还有一条说明:如没人请找法定管理人爱奈斯特·米苏。盛夏,这里原本该欣欣向荣、笑脸迎人的;但此时天上下着雨,地面泥泞,伴之海浪的喧闹声,因此倒还不如说,周围一片凄凉。在中央地块,耸立着一幢硕大的别墅,用灰色的砖石砌成,附带平台、室内游泳池,以及没种上花的花坛。稍远处,还有一些未完工的别墅,几堵墙已经露出地面,勾勒出房子的雏形……凉亭没有窗。在新开辟的路面上,一堆堆沙子有待平整,一台压路机挡在路中央。在悬崖顶部,耸立着一座公馆,或者说一座尚未完工的公馆,墙是土白色的,护窗板和纸板把窗户盖得严严实实的。麦格雷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推开通向米苏博士别墅的栅栏。他走到门口伸手准备转门把手时,探员勒洛伊咕噜了几句:“我们还没有搜查令呢!……您不认为这样做……”他的头儿再一次耸耸肩。小径上,可以清晰地看见大狗深深的脚印。除此而外,还有其他的痕迹:穿着钉鞋的巨大的人脚印。至少有四十六个。门把手转动,门像中了魔似的开启了,在地毯上可以看见先前见过的泥迹:狗留下的痕迹和那双鞋的痕迹。别墅的建筑迂回曲折,家具及摆设都很夸张。到处都有拐角,沙发,低矮的书架,配上玻璃的布里塔尼式的衣厨式的床,还有土耳其或是中国式样的小餐桌。到处都是地毯和帷幔!古董倒是不少,整体上的现代化又夹杂着乡土气息的东西,反映出主人的品位与个性。有几幅布里塔尼风格的风景画,空白处写上了献词,诸如:献给好友米苏……献给艺术家的朋友,等等。探长厌恶地看着这个杂乱的“旧货摊”,探员勒洛伊则多多少少被这附庸风雅的景象感动了。墙上的石膏涂层还没干透。麦格雷一脚踢开了一道门,看见是厨房,满意地哼了一下。十来只罐头不知用什么刀被粗暴地撬开了。餐桌脏而油腻。看得出,有什么人就着罐头吃白葡萄酒腌鲱鱼、冷杂烩、牛肝菌和杏子。地面脏兮兮的,残羹剩肉斑斑点点。一瓶上好的葡萄酒被打碎了,酒精的气味与食物的味道掺合在一起。麦格雷带着怪怪的微笑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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