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刺多极了,但是鱼肉好吃,有点象杏仁。孩子他妈懂得怎样烧鱼。博冯德拉先生甚至不知道孩子他妈在烧鲈鱼的时候,总是用他一度收集和整理的剪报当柴火的。的确,博冯德拉先生在退休后不再收集剪报了,他买了一个养鱼缸,他在里面除了养一些小金鲤鱼外,还养着各种小鲵鱼。他有时一连好几个钟头看着一动也不动地停在水里、或者趴在他为鱼安排的小小的石头岸上的鱼,然后摇摇头说:“谁会想到它们竟是这样的,孩子他妈!”但是一个人总不能老站在一旁看着,所以博冯德拉先生就钓起鱼来了。“嗯,为什么不行呢?男人总得有些事情做,”博冯德拉太太胸襟宽大地这样想。“这总比上酒馆同政治纠缠不清好一些。”
是的,水已经流过了很多,而且非常多。就连弗朗切克也不再是一个学地理的小学生)或者是为了追求人间虚荣、东奔西跑,袜子穿一双破一双的少年了。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就是那个弗朗切克,感谢上帝,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邮政局的小职员了——到底当初那样勤奋学习地理还是有了用处。博冯德拉先生在勒金斯桥下小船里弯着腰,他想,弗朗切克也开始懂点事了。今天是星期日,他不值班,要来看我。我要他同我一道坐船,一直划到射手岛,那里比较容易钓到鱼;弗朗切克会告诉我报纸上有些什么新闻,然后我们就到维舍赫拉德的家里去,我的儿媳妇就会带着两个孩子来看我……博冯德拉先生暗自享受了一会儿做祖父的天伦之乐,怎么,今年玛蓉卡就要开始上学了——她想她会喜欢上学的;小弗朗切克,噢,就是我的孙子!已经有六十磅重了!博冯德拉先生强烈而深切地感到毕竟一切事情都是一个伟大而良好的秩序的一部分。
但是,儿子已经在水边等着挥手招呼他了。博冯德拉先生把船划到岸边。“我想你也该来了,”他带着训诫的口气说。
“当心别掉到河里!”
“这里好钓吗?”儿子问。
“不怎么好钓,”老先生发牢骚说。“我们最好到上游去,好不好?”
这是一个舒服的星期日下午,不是那些傻瓜和游手好闲的人看完足球和其他这样愚蠢的消遣后匆匆赶回家去的时候。布拉格一片宁静,到处空荡荡的,看不见人。河岸上,桥上,零零落落的有几个人,他们从容、悠闲、温文尔雅地散着步。他们是比较体面、比较正派的人;他们不挤到人群里去,也不嘲笑在伏尔塔瓦河钓鱼的人。博冯德拉老爹这时候又有了那种伟大而良好的秩序的感受。
“报上有什么消息?”问的时候带着做父亲的尊严神情。
“没有什么大事,”儿子回答说。“我刚在这里的报纸上看到消息说,那些鲵鱼已经设法伸展到德累斯顿了。”
“这一下那里的德国人要遭殃了,”老先生说。“你知道,弗朗切克,那些德国人是个古怪的民族。他们有教养,但是很古怪。我认识一个德国人,他是一家工厂的货车司机,这个家伙真是粗野透顶。可是他的货车保养得很好,这是没有疑问的。
现在你看,德国已经从世界地图上消灭,”博冯德拉先生自言自语说。“他们一向闹得多厉害!这真可怕:全是军队和战争。
当然,甚至德国人也不够厉害,不是鲵鱼的对手,我了解那些鲵鱼。你记得你还是个小孩的时候,我怎样给你看鲵鱼的吗?”
“当心,爸爸,”儿子喊道。“鱼来了。”
“不过是条小白条,”老先生移动了一下鱼竿喃喃地说。他想,嗯,真想不到德国也完了,嗯,这一下再碰见什么事情你都不会奇怪了。从前鲵鱼使整个国家沉没的时候,引起多么大的喧嚣呀,这种事当初可能轮到美索不达米亚,也可能轮到中国,报纸上登满了这种消息。博冯德拉先生眨着眼睛望着他的鱼竿,忧郁地想,人们今天的反应不同了,对于这种事情已经习惯了,还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还没有轮到我们,何必为这件事担心,只要东西不那么贵就好了!比方说,现在咖啡的价钱就太贵了。的确巴西也消失在海底下了。毫无疑问,当世界的一部分沉到海底下去的时候,商业是受到影响的!博冯德拉先生的鱼漂在缓和的小波纹上跳动。老先生想,那些鲵鱼已经用海水淹没了多少土地。它们不怕埃及和印度,也不怕中国,连俄国也不怕,多么庞大的一个国家,那个俄国,当你想到从黑海一直到北极圈——多大的一片水呀!毫无疑问,鲵鱼已经咬掉了足够的陆地!它们的工作十分缓慢,这一点还算运气。
“你说,”老先生说道,“那些鲵鱼已经钻进到德累斯顿了吗?”
“离德累斯顿还有十六公里。那就是说差不多整个萨克逊将被水淹没。”
“我同邦迪先生到过那里,”博冯德拉老爹说。“那是一个非常富饶的地方,弗朗切克,不过关于那里的食物很好这句话——不,我不能这样说。在其他方面那里的人非常好,比普鲁士人好。不,这是没法比的。”
“但是,普鲁士也已经完蛋了。”
“难怪,”老先生说。“我不喜欢那些普鲁士人。但是现在德国人既然完蛋了,法国人就有好日子过。法国人会觉得大为放心。”
“也不那么放心,爸爸,”弗朗切克不同意。“目前报纸上登着消息说,法国整整有三分之一淹没在水里。”
“唉,”老先生叹口气说。“同我们一道,那就是说,同邦迪先生一道有过一个法国人,一位管事,名字叫作冉,他追求女人,真不要脸。你知道,这种轻浮的行为必然要得到报应。”
“但是他们说,在离巴黎十公里的地方,他们打败了那些鲵鱼,”儿子弗朗切克说。“那儿完全是地雷,他们把鲵鱼炸上了半天空。消息说,他们在那里消灭了两个军团的鲵鱼。”
“嗯,法国人能打仗,”博冯德拉先生老练地自言自语。“那个冉也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容忍,我不明白他这种脾气是从哪里来的。他身上有药房的味道,但是,在他打架的时候,那真是个打架的样子。但是两个军团算不了什么。我一想起来,”
老先生若有所思地接着说,“就觉得人类在彼此打的时候,就能出色一些。但是,却也不能维持这么久。同那些鲵鱼的对峙已经一直拖了十二年了,但仍然只不过是在准备更好的阵地,这有什么好处呢?在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打过仗。当时是这边三百万人,那一边也是三百万人,”老先生一面说,一面比划,一直到小船摇晃起来,“然后,我的上帝,他们就厮杀起来。但是这不是一场规矩的战斗,”博冯德拉老爹气冲冲地说,“自始至终只有混凝土的堤坝,从来没有刺刀的进攻,没什么可怕的!”
“但是,人和鲵鱼没法冲锋呀,爸爸,”小博冯德拉不同意,他为现在的战争方法辩解。“你不能用刺刀在水里进攻呀,能吗?”
“正是这样,”博冯德拉先生带着不屑的神气说,“他们不能真打起来。但是,让军人去打军人,你就能看到他们怎么干了。你懂得什么战争!”
“但愿战争不打到这里来就好了,”弗朗切克十分突然地说,“你知道,一个人有了孩子——”
“什么,到这里来!”老先生有些冒火,忽然大叫起来。“你是说到布拉格这里来吗?”
“是呀,到波希米亚的任何一个地方,”小博冯德拉不安地说。“在我看来,既然鲵鱼已经到了德累斯顿——”
“好个聪明的孩子,”博冯德拉先生反驳说,“它们怎么能到这里来呢?难道说它们能插翅飞过我们的那些山峦吗?”
“也许沿着易北河——然后沿着伏尔塔瓦河。”
博冯德拉老爹哼哼鼻子,教训他的儿子说:“什么?沿着易北河!它们最远只能到波登姆格尔,再想前进是万万办不到的。我的孩子,那里全是石头。我到过那里。不,鲵鱼绝到不了这里。我们很幸运,瑞士人也很幸运。你知道,我们没有任何海岸线,这真有妙不可言的好处!那些沿海的国家太倒霉了。”
“但是,在海洋已经扩大到德累斯顿的时候——”
“放心,那里有德国人,”老先生坚定地说。“那是他们的事情。但是鲵鱼到不了我们这里,我这样说是有道理的。不然的话,它们就必须先把这些大石头搬开;你不了解那是多么艰巨的工作!”
“艰巨的工作?”小博冯德拉忧郁地反驳说。“这正是它们求之不得的事情。你不知道吧,在危地马拉,它们设法把整个二座山脉都沉到海底去了?”
“情况不同,”老先生着重地说。“不要那么笨,弗朗切克!
那是在危地马拉,不是在这里。这里的情况不同,对不对?”
小博冯德拉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可以这样想,爸爸。但是当你了解那些畜生已经使全部大陆的大约五分之一沉到了海底——”
“那是在靠近海的地点,你这个糊涂虫,不是在其他地方。
你不懂得政治。那些靠海的国家在同鲵鱼打仗,但是我们没有。我们是中立国,因此它们不能攻打我们,情况就是这样。
不要老谈个没完。再谈下去我们就什么也钓不到了。”
水面上一片宁静,射手岛上的树将那长长的美丽的影子投在伏尔塔瓦河的水面上。桥上,电车的铃声叮当作响,保姆推着婴儿车,还有谨慎小心的星期日游人在岸上闲散地走过。
“爸爸,”小博冯德拉吓得喘着气说,好象是一个孩子似的。
“怎么回事儿?”
“那是一条鲶鱼吗?”
“哪里?”
就在国家剧院前面,伏尔塔瓦河的水面上有一个黑色的大鱼头,缓缓地向上游游去。
“那是一条鲶鱼吗?”小博冯德拉又问了一遍。
鱼竿从老先生手里掉了下去。“你是说那个吗?”他用颤抖的手指头指着大声地问。“你是说那个吗?”
黑鱼头钻进水底下不见了。
“那不是一条鲶鱼,弗朗切克,”老先生用一种好象不是他的声音回答说。“我们必须回家去。完了。”
“什么完了?”
“那是一条鲵鱼,它们到底来了。我们必须回家去,”他又说了一遍,用颤抖的手收拾起鱼竿,“完了。”
“你浑身都在发抖。”弗朗切克感到不安起来,“你怎么啦?”
“我们必须回家去,”老先生紧张地颤巍巍地说,他的下巴抖得厉害极了。“我感到冷,我感到冷。想不到竟会这样!你知道这一下可完了,原来它们已经到了这里。哦,上帝,冷呀!
我必须回家去。”
小博冯德拉担心地看着他。“我陪你回去,”他说话的时候,声音也好象不是自己的了。他用桨用力地划了几下,把船划到岛上。“不要紧,我把它拴起来。”
“怎么回事儿?这么冷!”老先生纳闷,他的牙齿上下咔嗒作响,抖个不停。
“我搀着你,爸爸,咱们走吧,”小博冯德拉安慰他并且用手搀着他。“我想你一定是在水上着了凉。那只不过是一片木头。”
老先生抖得象片叶子。“我知道,一片木头,你还想哄我!
鲵鱼是什么样子,我知道得最清楚。让我走!”
小博冯德拉做了一件他一辈子也没有做过的事情,他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到维舍赫拉德,”他说,同时把他的父亲推上了汽车。“我让你坐一回汽车,爸爸。天已经很晚了。”
“非常好,”博冯德拉老爹结结巴巴地说。“还说什么晚了,已经完了,弗朗切克。那不是一片木头。那是它们来了。”
到家以后,小博冯德拉差不多只好把他的爸爸抱上了楼。
“把床铺好,妈妈,”他在门口急急忙忙地低声说。“我们一定要让他躺下,他不舒服了。”
好,现在博冯德拉老爹躺在鸭绒褥子上;他的鼻子好象从脸上往一个奇怪的角度伸了出去,他的嘴唇微微蠕动着,谁也听不清楚他叽哩咕噜地说些什么;他显得真老,他显得真老!
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了一些。
“爸爸,你觉得好一些吗?”
博冯德拉太太站在床边,用围裙捂着脸呜呜咽咽地哭着;儿媳妇在照看火炉里的火,弗朗切克和玛蓉卡这两个小孩眼睛瞪得大大的,吃惊地望着爷爷,好象他们不认识他似的。
“爸爸,请位大夫来给你瞧瞧好不好?”
博冯德拉老爹看看孙子,低声说了些什么,突然眼睛里流下了泪水。
“你要什么吗,爸爸?”
“都怪我,都怪我,”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