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妨从当代一篇权威报告中引一段来看看:
“二十世纪的海盗”
E·E·K·
晚上十一点的时候,我们的船长命令降下国旗,放下小船。那时雾气透过月光,照成一片银白。我们划往的小岛我想是费尼克斯群岛的加德纳岛。在这样的月夜,鲵鱼总会爬上岸来跳舞的。它们心神专注在肃静的集体仪式上,这样你就是走得很近,它们也不会注意你。我们去了二十个人,上岸时每人手里都拿着桨;排成一单行以后再拉成一个半圆形,围着那群在朦胧的月光下聚集在海岸上的黑色的动物。
鲵鱼舞使人产生的印象是很难形容的。大约有三百只这种动物坐在自己的后肢上,面朝里围成一个十分完整的圆圈,圈子里是空的。这些鲵鱼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就象在地上生了根一样。看起来很象一圈篱笆围住一个神秘的祭坛。但那儿并没有祭坛或什么神像。忽然间一只动物咂一声嘴,发出“吱、吱、吱、吱”的声音,并开始扭动,使上半截身子摆来摆去;接着就有越来越多的鲵鱼跟着扭动;不出几秒钟,所有的鲵鱼便都原地不动地一前一后摆动着上半截身子。它们愈摆愈快,但却不发一声,情绪愈来愈狂乱,形成一片如醉如狂的漩涡。过了一刻钟,就有一只鲵鱼软瘫下去了;接着其他的鲵鱼也一个个由于摆动得精疼力尽而僵直起来。于是大家又都象泥塑木雕的一样一动也不动地坐下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什么地方发出一阵寂寞的“吱、吱、吱”的声音,另一条鲵鱼又开始扭动,它的舞蹈马上引起整圈的鲵鱼跟着扭动起来。我知道,从这样一段叙述中看起来,这种舞蹈给人的印象是很平板的。但是这种舞蹈配合上凄怆的月光和漫长单调的潮音,情景深为动人,在某一方面说来也是令人迷惘的。我徘徊起来,一种不由自主的恐惧或惊异的感觉使我失神了。
“喂,往前走一点,”我旁边的人向我喝道,“不然你那儿就会出现一个缺口了!”
我们的圈子向跳舞的动物紧缩。大家横拿着桨,说话时都是低声耳语。这与其说是由于怕鲵鱼听见,倒不如说是受着那夜色的影响。
“到中间去,往里冲!”我们领头的人喊道。于是我们冲向那摆动的圆圈,用桨往鲵鱼背上戳,嘭嘭地碰出喑哑的声音。直到达时,鲵鱼才惊觉起来,有的往中心退,还有的打算从桨缝里溜出去往海里逃命。可是用桨一打,它们又缩回来,发出痛苦和惊恐的尖叫。我们用桨把它们赶到中心,挤到一起,你堆我叠地叠成好几层。这时由十个人用桨围成一圈把它们关在里面,另外十个人则用桨把那些打算钻到底下或是想溜出去的鲵鱼戳打一阵。那些鲵鱼变成一堆乱钻乱动、高声嚎叫的黑肉,上面只听见咚咚地发出喑哑的敲打声。然后有两把桨放开了一条口,一条鲵鱼往外一钻,但颈子上啪地挨了一下就不动了,接着一个个都象这样倒在地上,直到约莫有二十来条时,我们领头的人便喊道:“住手!”于是两把桨之间的缺口又合上了。暴徒比奇和混血儿丁哥都一手提着一条昏迷不醒的鲵鱼的后腿,象拖死木头似地从沙滩上往船上拖。有时昏迷不醒的动物会紧紧卡在岩石之间。这时水手就会猛然野性发作地一拽,一条肢体就去掉一了。
“这没有什么,”站在我旁边的迈克喃喃地说,“呃,老兄,它还会长出一条来的。”
当他们把那些抓到的鲵鱼扔到船里去以后,领头的人就厉声地发出命令道:“再打一些!”于是大家又往鲵鱼颈子上一阵打去。
那位军官名叫贝洛梅,是一个聪明而拘谨的人,象棋下得好极了。但是这是猎取动物呀;更恰当地说,这是正经事情。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慌忙的呢?在这种情况下,二百条昏迷不醒的鲵鱼被捕获了,还有七十条被扔下来,那些很可能是死了,不值得拖回去。
到船上以后,鲵鱼都被扔在水柜里。我们的船是一艘老油船。油舱清洗得很糟,发出一股石油味,水面上漂浮着一层红红绿绿的油。只是盖子打开着,让空气好进去。扔进鲵鱼以后,看起来很稠,直象让人恶心的通心粉汤。在这里面有些鲵鱼也轻轻地痛苦地动一动。但第一天鲵鱼都被扔在那里没人管了,让它们自己苏醒过来。第二天就有四个人拿着长杆子在那种“汤”(在商场上的确称为汤)里戳。他们搅动那一大堆鲵鱼身体,挑出那些断了气的,或者已经瘦下去的,用长钩子钩起来,拖到水柜外面。
“汤清了没有?”船长问道。
“清了,船长。”
“加水!”
“好吧。”
这种清汤工作每天都得做,每回都有六到十条被扔到海里去。这种鲵鱼被称为“破损货”。一大群膘肥肉厚、饱享口福的鲨鱼一直跟在我们的船后面。油罐的气味极其难闻。水虽然也偶尔换换,但鲵鱼屎和泡发了的鲵鱼饼干还是把汤弄成斑斑点点的黄汤,那些喘着气的黑色肉体就有气无力地溅着水、或者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里面。
“它们在这里面挺舒服哩,”老迈克断言道,“我还看见有一只船把它们装在石油桶里,它们在那里都死掉了。”
不出六天,我们又在纳诺米亚岛捕捉新货。
鲵鱼交易就是这个样子。这诚然是一种不合法的生意,也可以说是几乎在一夜之间兴起的现代海盗行为。有人说,全部被买卖的鲵鱼中大约有四分之一是这样装运的。有些鲵鱼培育场在鲵鱼辛迪加看来是不值得永久维持的。在太平洋的小岛上,鲵鱼繁殖得那样快,以致成了一个麻烦,土人都讨厌它们;而且抱怨说,它们打的那些洞和地道会把整个海岛搞垮。所以殖民地政府和鲵鱼辛迪加本身对鲵鱼繁殖地的这些劫掠都睁一眼闭一眼装着没有看见。完全从事这种鲵鱼劫掠的海盗船一定有四百艘。除开小规模的组织以外,还有整个的航运公司进行这种现代的海盗行为,其中最大的是太平洋鲵鱼进口公司,总部设在都伯林,经理是尊贵的查尔斯·哈里曼先生。一年以前,情形比现在更糟。那时有一个姓田的中国强盗领着三条船直接到鲵鱼饲养场上来行抢,而且毫不犹疑地杀害了进行抵抗的管理人员。去年十一月,这个姓田的和他的小船队在中途岛附近被美国船“敏讷东加号”打得粉碎。从此以后,鲵鱼海盗便采取更温和的方式,在某些条件得到同意,默许他们存在以后,他们便稳步地繁荣起来。比方说,大家都有一个谅解,在外国海岸劫掠时,应把本国国旗降下;并且在海盗的名义下也不得输入或输出其他货物。用海盗方式得到的鲵鱼不得减价出售,并应作为次等货应市。这种黑市鲵鱼每条卖二十到二十二元,一般认为品质较次,但身体却很结实,因为它们在海盗船上经过那样可怕的待遇之后仍然活下来了。据估计,被捕获的鲵鱼大约有百分之二十五至三十,经过这种航运后能活下来。但这些鲵鱼往后便可以经受许多的折磨。用市场上的行话来说,这些鲵鱼就叫通心粉,近来市场消息还有它们的正式行情表。
两个月以后,我同贝洛梅先生在西贡法兰西饭店休息室里下象棋,那时候我巳经不是一个雇佣海员了。
“喂,贝洛梅,”我对他说,“你是一个规矩人,一个人们所说的君子。
其实你是靠最卑鄙的奴役手段过活的人,有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不是滋味呢?”
贝洛梅耸了耸肩膀。“鲵鱼到底是鲵鱼,”他避开话题嘟哝着说。
“两百年以前,人们还总是说黑人总是黑人呢,你怎么能那么说。”
“可是,这样说难道不对吗?”贝洛梅说。“将军!”
那一盘棋我输了。我突然想起,每一步象棋都是已经有人走过的老招数。我们的历史说不定已经经历过了同样的局面,我们把我们的人物用与很久以前走过的同样的几步棋走进了同样的棋盘格。十分可能,正是这样一个规规矩矩、沉默寡吉的贝洛梅曾经在象牙海岸兜捕过黑人,用船把他们装到海地或者路易斯安纳,任凭他们在下等客舱里死去。当时的那个贝洛梅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好象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从来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对。正因为这样他才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黑棋输了,”贝洛梅得意地说,这时候他站起来伸了伸懒腰。
在促进鲵鱼的繁殖方面,除了组织良好的鲵鱼市场和广泛的新闻宣传以外,当时起了最好作用的是在全世界汹涌澎湃的科学理想主义的浪潮。邦迪正确地预见到,人类将开始策划整个新大陆,并且重新建立新大西岛。在整个鲵鱼时代,一种热烈而结果丰硕的辩论在专家中间盛行着。所辩论的问题是应该建立以钢筋混凝土为堤岸的重土大陆,还是海沙淤积而成的轻散陆地。差不多每天都有庞大的新工程计划提出来,意大利工程师提出来的计划,一方面建立包括差不多整个地中海的大意大利,一直伸至特里波利斯、巴利阿里群岛和多德卡尼斯群岛;另一方面建立一个新大陆,即所谓勒莫里亚——东起意属索马里兰,这个大陆总有一天会把整个印度洋都包括在内的。实际上,在鲵鱼大军的帮助下,在索马里兰的莫格迪绍港对面建立了一个面积为三英亩半的新小岛。日本计划建立并且部分建成了一个新的大岛,位置就在以前的马里安纳群岛的地方,并且准备把卡罗林和马绍尔群岛联结成为两个大岛,叫作新日本;在每个岛上甚至还要建立一座人造火山,使将来的居民知道神圣的富士山是什么样子的。还谣传说,德国工程师正在马尾藻海秘密建立一个重土的混凝土地面,将来这块地方就是新大西岛,据说,还能威胁法属西非;但是看来工程只进展到了奠基的程度。在荷兰,人们采取了步骤来使泽兰完全干涸;法国把瓜达卢佩岛、格兰德特尔岛、巴斯特尔岛和拉德西雷德岛联结成为一个蓬莱仙岛;美国开始在西经三十七度处,建立第一个飞机岛(共分两层,拥有一个庞大的旅馆、体育馆,弹子房和一个可容纳五千人的电影院)。看来好象海洋为人类的工作造成的最后一道障碍已经被打破;技术上获得惊人成就的光辉时代已经开始;人们开始认识到,一直到这个时候,由于鲵鱼在恰当的时机,可谓适合历史的需要,踏上了世界舞台,它们才成了世界的主宰。毫无疑问,如果我们的技术时代没有为鲵鱼准备这么多的工作,以及这样广阔的永久职业的领域,鲵鱼是不能得到那样巨大的扩展的。现在看来,海洋劳工的前途在几百年内有了可靠的保证。
在鲵鱼交易的迅速发展中,科学也发挥了显著的作用,并且很快就把注意力转到了对鲵鱼的精神方面的研究。
我们现在援引一份关于在巴黎举行的科学代表大会情况的报告,报告出自一位与会者的手,全文如下:
第一届有尾类动物代表大会
这次大会的简称是有尾类动物代表大会,它的正式的全名比较长,叫作:有尾类动物心理学研究第一届国际动物学家代表大会。但是,真正的巴黎人不喜欢这个长的名称;对他说来,在巴黎大学的圆形剧场举行会议的学识渊博的教授们不过是“诸位有尾类动物先生”①而已。或者,称呼得更简短、更不恭敬一些,叫作“这些动物”②。
【①② 原著此处为法语。】
于是我们去看了一下“这些动物们”,这主要是出于好奇,至于新闻记者的责任感那倒在其次。懂吗,这是出于好奇,这同那些年高德劭、鼻梁上架着眼镜的大学名人不相干,而只是关系到那些……生物(为什么我们的笔下老不肯写出“动物”呢?),关于那些生物,已经有了许多文字记载,有的见于科学杂志,有的见于街头巷尾的歌谣,有些人认为,这些生物是报纸胡诌出来的,而另外一些人认为,那些生物在许多方面比动物世界的主宰和今天(我是指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并且还不谈其他历史环境)仍然自称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天赋更高。我希望有尾类动物心理学研究代表大会的优秀的、尊贵的代表们对我们这些门外汉明确而肯定地谈一谈人所共知的许氏古鲵的适应性是怎么回事;我希望他们会告诉我:是的,这是一种有理智的生物,或者至少象你我一样有接受文明的能力;因此,你必须指望这种生物的将来,就象你必须指望一度被认为是野蛮、原始的人类的将来一样……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在代表大会上,没有提出这种答案,甚至连这样的问题都没有提出来;因为今天的科学太专门化了……不会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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