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只剩下黄豆大小的一点烛光,洪力依稀看见在他们的面前有一道石门。他不由得感叹这条秘道修得真是太巧了,慧清明明向他指出湖中小岛在湖之尽头,可是在这条秘道里他们只走了半个小时就到了。由此也可以想象得到当年慧清师徒修建这个秘道的时候吃了多少苦。
慧清只轻轻地推了一下,那道石门就向一旁挪开了。
石门一开,歌声也戛然而止,消失得无影无踪。唱歌的人,好像受到了不速之客的惊吓。
“洪施主,请坐吧。”慧清拿起桌上的水壶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竟然还是热的。
慧清说去跟师父通报一声,结果这一去就去了好久,洪力后来竟不知不觉地趴在石桌上睡着了。等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面前除了慧清之外,还多了一个人。
“洪施主,他就是我师父,也是这座湖中小岛的主人。”慧清说着又过来替他把杯中的茶满上。
“是你?”洪力意外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你不是天眼寺那个扫地的老和尚吗?”
“洪施主好眼力。老僧本名乌格玛力,慧清是我在出家之前就收的弟子,本名孙武。”
“刚才那歌声……我和小清一直在找的神秘歌者就是你?”
老和尚点头不语。
“当我们在后院等待女鬼出现的时候,当柳青要杀死小清的时候,甚至包括夜深人静的时候,这歌声总是突然出现,为什么?”
“因为当初柳青施主来到寺中的时候,老僧就看出她的肉身早已死去。而这歌声,是为了指引她的亡灵早日去往该去的地方。”
去往该去的地方?这么说,柳青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她不会再出现了?
老和尚看穿了他的心事,安慰道:“往者已矣,生命正长,施主应该忘掉过去,放眼新的生活。否则人生苦短,岂不是要在伤心中蹉跎岁月。”
忘掉过去?他苦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出家人,哪有这么好的悟性!”
“可是我却不明白,”洪力说着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慧清,“你们都是出家人,为什么还会有这样一个秘密的栖身之所,难道不认为这样是对佛门不敬吗?还有,大师唱的那支歌,似乎也更像是旁门左道。”
“其实那支歌你师父西矶也会唱,我们当年是一同学会的。所以有时候我唱这支歌,是在缅怀过去。”
“你怎么知道我师父?”洪力一头雾水。
“我和西矶已是多年故交。怎么,你师父没有向你们提起我这位昔日旧友吗?”
“没有,师父从来没说过他有什么朋友,十几年来,也从没有看见他和什么人有过来往。”
“看来他也和我一样,不想再提起当年的人和事了。或者,他还在生气我们当年不肯和他一起离开。”老和尚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一切仿若昨天,点点滴滴,叫人心酸不已。
“当年,我和你师父是形影不离的好伙伴。一别十几年了,大家都断了消息,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你师父嘴上不说,是因为不想再对别人提及一遍令他伤心的过去,但是他的心里肯定也一样时时挂念着我们。”老和尚说着将目光转向他,满是关切之色,“这些年来,你师父还好吗?”
“师父身体一直都有病痛,而且,心情很不好,常常发脾气。”
老和尚听他这么说,心里似乎很难受,眉头紧锁,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石屋外的水声一直汹涌不绝,那应该就是老和尚心里的悲歌吧。
“大师,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是师父的徒弟?”
老和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我看到了你耳后的那个兽头刺青。”
洪力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那块刺青:“师父说,当年他说过,以后收了弟子,人人都要有这样一个刺青。他说他不能食言,因为一定有人记住了他的话。”
“他的心果然还和以前一样,一点都没有变。”老和尚说着站起身来,“来吧孩子,让我带你看看这个小岛的真面目。”
和尚带着他和慧清来到了另一间石屋,一推开门,满室的珠光宝气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了: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都是用各种珠链围成。正中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池中的水熠熠发光,原来池底布满了细密的金沙。
池边的阶道全是用大块的水晶堆砌而成。池中有很多大朵的莲花漂浮在水上,那些莲花像车轮一样巨大,有青、黄、红、白四种颜色,散发着芬芳的气味,可它们竟是用琉璃雕成的,并且原来在莲心放了一盏香灯。
池上有一个小小的楼阁,同样密密麻麻地镶满了黄金白银、琉璃玛瑙。楼阁的房檐上停着几只奇色的小鸟,当然它们也是用宝石雕成的。
这里简直就是一个流光溢彩的神话世界,连他们脚下的地都洒满了黄金的碎屑。
一切都是假的,可是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活的一样。
他们走过的时候,身体带起了一阵微弱的风,于是那些树木罗网、亭台楼阁都一同发出了悦耳的珠宝和鸣之声,叮叮冬冬、铮铮■■,有如天籁之音。
正当洪力为这鬼斧神工的奇景赞叹不已的时候,突然惊诧地发现,在这个宝池的边上,竖放着一个巨大的水晶棺材!
棺材里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女人,穿着雪白的衣裙,可是,她竟然没有脸!
“很意外吧?”老和尚盯着那棺材里的女人,感到一阵怅然若失,“她就是你们一直谈论不休的‘井中女鬼’!”
洪力的脸色刷地变了:“原来井中女鬼的事是你一手炮制的!”
“你错了,我并没有那样做。”老和尚用手轻轻抚着那口水晶棺,“那口井只留下了她的躯体,而灵魂却长居于此。”
“你是说,棺材里的,只是她的魂魄而已?”
老和尚点点头:“西矶应该跟你说过,我是真正的巫师,是一个真正会巫术的巫师,这个世上,只有我才会这种锁魂术,只有我乌格玛力才能把死人的魂魄化为有形。不过,我带你到这里来,是想请你听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属于过去,却让我们的一生因此而苦。”
六十年前,我们都在巴悲湖畔学习巫术。当时一同学艺的共有五个人,我和你师父西矶也在其中。
巴悲湖是巫术最高的大法师住的地方,在这个世上,除了我们这些真正的巫师之外,根本没有人知道那里。而且没有人领路,根本不可能找得到那里。不过那里景色很美,我们生活得很富足,也很快乐。
日子久了,我和西矶就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当时西矶还有一个在来巴悲湖之前认识的朋友,叫沙叶,后来我们三个就在一块儿结拜了,我是老大,西矶排老二,而沙叶自然就是我们的小弟弟。
大法师对我们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而且他还教给我们每人一个独门的巫术,西矶学会的是黑瞳术,而我学会的是锁魂术。至于沙叶,他虽然和我们结为兄弟了,但是他为人少言寡语,性格有些孤僻,所以平常和我们也没有太多的话,因此直到从巴悲湖畔离开的时候我们也不知道他学会的独门巫术是什么。
当我们都学有所成的时候,就一个一个地离开师父,雄心勃勃地出去闯荡了。很快大家都成了数一数二的巫师。
那个时候,大家还是常常联系,把酒言欢。
很多年以后,一个很偶然的机会,几个顶尖的巫师聚到了一起,大家希望成立一个特殊的联盟,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以及一些粗通皮毛的小巫师,并且传授他们一些简单的巫术。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成立统一的巫术大王国,并且吞并那些零零散散的小巫教为我所用。
但是那些被我们收留的人必须忘掉过去所有的恩怨情仇、亲人朋友,这样他们才会一心一意地为我们效命。可是说起来容易,让一个人真的忘掉过去的一切又怎么可能?
也许当年我们都鬼迷心窍了,竟然打算研制一种药,吃了以后真的可以让人忘掉过去。这种比黄金还贵的药就叫“忘情丹”。
当时我和西矶都年轻气盛、空有热情,我们只是对那种药很感兴趣,于是什么都没想就答应了。
当时和我们一同制药的巫师中有一个女人,她的名字叫梭罗云。
梭罗云是一个温顺而善良的姑娘,她的眼睛总是闪烁着幽蓝而胆怯的光。有的时候我想,这样的一个姑娘不应该是一个巫术师,而应该是在大草原上牧羊的温柔少女。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出奇地好,因为只要看到梭罗云就会想到春天开满鲜花的安静山谷。
回想起那时的一切,我只能感叹一句“造化弄人”。后来我才知道,我和师弟西矶竟然都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梭罗云,而梭罗云也对我们两个都有好感。
我们谁也没有捅破这层窗户纸,因为我们互相都不想伤害到对方,互相都怕失去对方。我害怕失去梭罗云,更害怕失去西矶。而西矶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
我们只是安静地守候着,耐心地等待着老天给我们安排的结局。
那种感觉虽然很痛苦,却是我这一生都值得回味的,而且我的一生都不会因此而后悔。
有一天,梭罗云突然来找我和师弟,急匆匆地对我们说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叫我们赶快收拾东西跟她走。我和师弟忙问发生了什么事,梭罗云就告诉我们,她刚刚才得知,他们成立那个联盟并不是简单的为了巫术,而是想占领汉人的领地。所以他们不只是要收留那些无处容身的人,还要抓好多好多的人回来强行给他们喂食忘情丹,好让那些人这一生都成为受他们统治的奴隶。我们研制的忘情丹就是助纣为虐的工具。
听梭罗云这么一说,我们才悔悟一开始我们就错了——我们没有权力去毁掉一个人的回忆和思想,所以炼制那种药根本就是在害人。
当时我和西矶都对巫术极度痴迷,充满了盲目的热情,加上对那种新奇的药很感兴趣,所以才会被他们利用。这群人根本就是心术不正,如果他们一旦开始侵占汉人的领地,那将会有很多人遭殃,甚至流离失所。
于是那天夜里,我们三个人一块儿悄悄地走了。临走,我还顺手拿走了刚研制出的两颗药丸和配方,我不想让这种药流传出去害人。
我们的不告而别被视为是背叛,再加上我们拿走了配方和药丸,这引起了他们的勃然大怒,于是他们开始追杀我们。
追杀和逃亡让我们两方人马都大伤元气,三个人的力量怎么能和一群人的力量对抗?很快我们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们是逃兵,在气势上已经输了。
梭罗云的脸就是在和敌人搏杀的时候被一刀削掉的。当时那副情景我想见过的人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我只听见她凄厉地叫了一声,那是我听到的最可怕的叫声!我回过头去,就看见她整张脸上一片血肉模糊,眼睛、鼻子、嘴都没了,那些血就像屋檐融化的雪水一样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她叫得好惨,伸出手胡乱地在空中抓着,似乎想找到我们,最后终于站立不稳倒在了地上,再也起不来了……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那场厮杀之后,我们意外地来到了飞云山,来到了天眼寺。
仁慈的方丈收留了我们,并且悉心地照顾我们。那个时候我们几个实在走投无路了,于是决定落发出家,只为求得一个安身之地。我们想这样那些人就找不到我们了,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几个曾经风光一时数一数二的巫术师会在庙里做起了和尚。
古寺里天天佛音宣流,暮鼓晨钟,日子一天一天安定下来。我想也许是受到了佛祖保佑,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那些追杀我们的人一直都没有找到这里。逃亡和厮杀终于停止了。
可是,西矶却始终也无法忍受山上单调枯燥的生活,时间越久,他越想念外面的世界。这也难怪,西矶以前是一个部落里地位尊贵的大巫师,天天享受美食和美酒,享受财宝和自由,还有一堆人服侍他, 他是没那么容易甘于平淡的。
终于有一天西矶提出我们三个人一块儿走。他说已经过了很久,风声应该都过去了,再说我们的样子都长变了,应该不会再有人轻易认出我们。
可是我只想守着梭罗云在这个安全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完下半生,给她养老送终。梭罗云的脸毁了,我知道她一定不能再适应外面的世界,她也一定不想再有人见到她,不想外面的人和事再骚扰到她。
也许是时间久了,受佛法感召的缘故,那时候我的心已经渐渐归于平静了。而当时梭罗云和我的想法也是一致的。
于是西矶独自一人负气地离开了,一走就是几十年,我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尤其是梭罗云,心中对他十分牵挂。
那个时候我把梭罗云偷偷藏在后山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