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城先生已经死了。”他说,“欢迎你,长矛携带者。”
“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他是你朋友吗?”
“完全不是。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持他的职位的话,他本该小心一点,让自个儿活着。不过,你带来了他的树枝。”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烁着即将熄灭的火焰那种跳动的橙红色,“所以,优势恐怕在你手里。在这座山顶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
“我是影子的妻子。”
“当然,你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本该认出你来的。他把你的几张照片贴在床上,就在我们俩一度分享的囚房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对了,你会沿着这条慢慢腐烂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烂透吗?”
“过去是这样。”她说,“不过,农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把她们的泉水给我喝。”
他眉毛一挑。“尤达之泉?不可能。”
她指指自己。虽然她皮肤苍白,眼窝发黑,但她的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是一具会走动的僵尸,也是刚刚死掉的新鲜尸体。
“这种效力不会持久的。”世界先生说,“命运女神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在现实中,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消失,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窝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开始渗出脓血,再以后,当然啰,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
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根,用一次性黑色打火机点着。
她说:“我可以来一支烟吗?”
“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就给你香烟。”
“你想要它,说明它的价值高于一根香烟。”
他没有回答。
她说:“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烟味了,”她说,“说不定真能品出烟味。”她笑起来,“尼古丁的味道,真棒。”
“好了。”他说,“你为什么会去找住在农场的那几个女人?”
“影子让我去找。”她说,“他叫我找她们要水喝。”
“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会带来什么后果。尽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树上总是件好事。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了。他退场了。”
“你设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圈套设好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知道吗?”
“当然,”他说,“我知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估计我会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树枝,去梣树脚下,把它插进他眼睛里。现在,请把树枝给我。”
“为什么你那么想得到它?”
“它是这个不幸事件的纪念物。”世界先生说,“别担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脸,“它象征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
外面的动静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问。
“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问题。”他告诉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
她点点头,但没有交出手中的树枝。
她转身背对着他,从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远的地方,在岩石丛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脉动。那东西缠在一个消瘦、紫红色脸膛、留着胡须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则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红灯的机会替人擦洗挡风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种橡皮刮板。一声尖叫过后,他们两个同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会给你树枝的。”她说。
背后传来世界先生的声音。“好姑娘。”他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居心叵测的声音,让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着,直到可以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呼吸声。她只知道一点:她必须耐心等下去,等到挨近。
飞行不仅让人兴奋,它简直如电击一样刺激。
他们犹如一道闪电,轻松穿过暴风雨。一闪之间,从一块云飞跃到另一块云,移动的速度和滚滚雷霆一样迅速,和飓风肆虐一样迅猛。这不是旅行,而是在天空中闪耀跳跃。影子不觉得恐惧,只感受到风暴的力量,那种无法停息、异常强大的力量,以及飞行的纯粹快乐。
影子的手指深深插在雷鸟的羽毛中,紧紧抓住。皮肤上一阵阵静电的刺痛感。蓝色电光在他手上翻腾飞舞,好像细小的蛇。雨水浇打在他脸上。
“这是最棒的!”他大声吼出来,声音盖住了暴风雨的咆哮。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雷鸟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每拍打一次翅膀,都制造出一声霹雳。然后,它猛地俯冲下去,钻进雷雨云层,自由翻滚。
“在我梦里,我在猎杀你。”影子对雷鸟说,呼啸的风声带走了他的声音。“在我梦中,我必须要带回一根你的羽毛。”
是的,声音来自他脑中,仿佛静电火花的跃动,他们来猎取我们的羽毛,证明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他们还来猎杀我们,取走我们脑中的宝石,用我们的生命来复活他们死去的亲人。
一幅幻景出现在他脑中:一只雷鸟——他猜是只母鸟,因为它的羽毛是褐色的,而不是黑色——躺在山边上,刚刚死掉。它身边是一个女人,她正用一块燧石敲开它的脑袋。她在湿漉漉的骨头碎片和脑浆中摸索寻找,最后找到一块光滑的清澈宝石,是茶色石榴石的颜色,宝石里面跳动着乳白色的火焰。影子想,那就是鹰之石。她要带宝石回家,带给她幼小的儿子,他三天前刚刚死掉。她要把宝石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孩子就会复活,开心地笑着,而那块宝石则会变成灰色,蒙上一层暗影,和被盗取了宝石的雷鸟一样,失去生命。
“我明白了。”他对雷鸟说。
雷鸟抬起脑袋,啼叫起来。叫声如雷声一般响亮。
他们身下的世界飞快地向后退去,仿佛在怪异的梦境中。
劳拉紧握树枝的手动了动,等着名叫世界先生的那个男人走近。她故意转开脸,凝视着外面的暴风雨,还有云层下面墨绿色的山峦。
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她想着他刚刚说的话,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说得没错!
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右肩上。
很好。她想,他并不想恐吓我。他害怕我把他的树枝扔到外面的风暴里,然后树枝会落进下面的山谷,他就会失去它了。
她身体向后微微靠过去,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前。他左臂环绕过来,左手放在她胸前。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她双手握紧树枝,呼出一口气,集中精神。
“好吧。我的树枝。”他在她耳边低语。
“是的,”她说,“它是你的。”然后,尽管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她依然大声叫道:“我将这死亡献给影子。”与此同时,她将树枝从胸骨下面一点的位置刺入自己胸口。她察觉到树枝在她手中翻腾变化,瞬间变成了一枝长矛。
死去之后,她不再感到疼痛。她可以感觉到长矛的矛尖穿透她的胸膛,感觉到它从她后背穿出来。矛尖遇到了阻力——她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长矛随之穿透世界先生的身体。她可以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脖子冰凉的肌肤上。被长矛钉住的剧痛和震惊让世界先生吼叫怒骂起来。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她握住长矛的把柄,把它更深地刺入,穿过她的身体,刺入并穿透他的身体。
她可以感到热血从他体内喷溅到她后背上。
“婊子!”他改说英语了,“你这该死的婊子。”他声音里有汩汩声,估计长矛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肺。世界先生在动,或者说想动,每动一次,都让她也随之摇晃起来。他们两个被那枝长矛串在一起,好像用一根长矛同时刺中的两条鱼。他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她看到了,他用匕首狂乱地刺着她的胸口、乳房,却无法看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不在乎。对一具尸体来说,匕首刺几下算什么。
她一拳重重打在他挥舞的手腕上,匕首掉落在地,被她一脚踢开。
他开始哭喊、悲号。她可以感到他在用力推她,手在她背上搡着,他流出的热泪滴在她脖子上。他的血已经浸透她背上的衣服,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不体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含着一丝笑意。
她感到世界先生在她后面绊了一下,她也跟着一起绊倒。她的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全都是他的血,血在山洞地面上积成一滩。接着,他们两个一起摔倒在地。
雷鸟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车场里。雨仍旧下得很大。透过雨幕,影子只能影影约约看到前面有十来只脚。他放开紧抓的雷鸟羽毛,结果从它背上半滚半滑地摔落在湿漉漉的沥青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过,雷鸟离开了。
影子爬起来。
停车场里大约四分之三的车位都空着。影子朝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辆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险家越野车。那辆车让他觉得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扑倒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
影子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时,他站在美国中心点的汽车旅馆门外。此刻,他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折断了。影子碰碰那人的脸,还有些温热。
影子闻到车厢里有一股香水味,气味很淡,好像一个人几年前就离开了房间,但房间里还弥留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无论在哪里,影子都能认出那股香味。他关上探险家的车门,穿过停车场。
行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体侧面一阵剧痛,是极度强烈的刺痛,但只持续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后,痛楚完全消失了。
门口没有人售票。他径直穿过建筑物,走进岩石城的花园。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奔涌翻腾,震得树枝颤动起来,连巨大的岩石内部也在摇晃。暴雨裹着寒冷倾泻而下。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色却黑得一如深夜。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雷鸟返回高耸峭壁途中形成的,还是单纯的大气层放电现象。或许,在某种层次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影子听到了,不过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辨认出来的,只是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给奥丁!”。
影子匆匆穿过七州旗帜厅。因为雨水,石板地更加滑溜难走。他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摔倒过一次。天空乌云密布,环绕着山顶,沉沉地压下来。阴暗的天色和暴风雨中,他根本看不清周围,也辨不出大厅里所展示的七个州。
周围空寂无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彻底遗弃了。
他大声呼叫,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回应。他朝着他认为的声音来源走去。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铁链横在一个山洞的入口处,禁止游客进入。
影子越过那根铁链走进去。
他四处张望,窥视黑暗的洞穴。
皮肤一阵刺痛,像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背后,在黑暗中,响起一个非常平和的声音。“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
影子没有转身。“这实在不可思议。”他说,“我总是让自己失望,每次都是。”
“完全不是。”那声音说,“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完成得更多。你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注意不到真正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这就叫误导。而且,一个亲生儿子的牺牲献祭会带来力量——足够多的力量,甚至更多,让整个球滚动起来。说实话,我为你骄傲。”
“这是骗局。”影子说,“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种种精心布置,目的不是什么战争,只是一次大屠杀。”
“完全正确。”星期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可玩的游戏。”
“我想见劳拉。”影子说,“我想见洛奇。他们在哪里?”
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一阵风将雨水吹溅到他脸上。雷声在某处轰鸣,距离很近。
他继续往洞里走。
说谎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金属笼子。笼子里面,喝醉的小鬼怪们一动不动站着。他身上盖着毯子,只有脸和苍白细长的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盏电池灯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电池快耗尽了,灯光微弱昏黄。
他脸色苍白,一脸痛苦。
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视影子,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洞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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