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相信呀,更甭提害怕了。真正担心受怕的,反而是以家老为首的众家臣。”
“果不其然。”
“噢?百介先生……”
难道你知道什么内幕?平八质疑道。不过是直觉罢了,百介连忙搪塞。
“先生的直觉果然准确。我原本以为,这殿下大人肯定被这件事给吓得屁滚尿流的——事实却不然。其实呀,百介先生,这也是我在藩邸那儿时听来的,弹正这位殿下压根儿就没相信过那妖魔诅咒的传闻。”
这消息惊人罢?平八说道。
从这语气听来——他似乎认为相信这鬼神之说已是理所当然。习惯这种东西之所以可怕,就在于一件事只要反复听个几遍,即使原本并不同意,也会在不知不觉间为之说服;就连百介自己,都不知不觉地在思考时将这亡魂作祟当成了前提。只是——
这根本不是什么亡魂。或许就是知道这点,弹正才会如此毫无畏惧罢。
真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哩,平八皱起鼻头说道:
“据说弹正大人对信仰、神佛一类大道理是弃之如敝屣,因斥其为荒诞无稽,而勒令停办法事供养等宗教行事,对鬼神之说是如何不屑可见一斑。即使妖魔诅咒的传闻已是甚嚣尘上,他仍将之视为无稽流言。”
“果不其然。”
倘若弹正的性格真如百介所想像,这态度就是理所当然了。一个须借杀戮滋养维生的死神,哪可能拜神礼佛?再者,若一切惨案真是他所下的手,不就更是毫无理由相信这些妖魔之说?
噢,这直觉可真准哪,平八继续说道:
“有人甚至认为,殿下对神佛毫无敬畏之心,或许就是招来此一妖魔的原因哩。”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推论堪称卓见。
“既然性格如此,他哪可能将那亡魂的话放在眼里?见到家臣们个个惊慌失措,还厉声怒斥世上哪有鬼怪这种东西哩。”
“这个殿下难道认为,这场亡魂所引起的骚动其实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应该是罢。毕竟这亡魂至今仍未曾在殿下的寝室露过脸,他自己还没见这过,因此才认为是大家眼花了。”
“难道那亡魂——进不了他的寝室?”
没这种事儿吧?平八一张圆脸上的圆眼这下睁得更圆了:
“毕竟是鬼,哪可能有进不了的道理?那种东西想必就活像长屋里的孑孓,应该是哪儿都钻得进去才是罢。若贴了什么有法力的符咒或许还另当别论,但是这位殿下大人比谁都不相信鬼神之说……”
这亡魂要想闯进他寝室里哪会有什么问题?平八说道。
看来平八已是打从心底相信这场骚动是这亡魂所引起的。起初对这起传言似乎还是半信半疑,但到这时候已不再有半点儿怀疑了。
“不过,平八先生,为何那御前夫人从未在殿下大人面前现身?倘若她真是阿枫夫人的冤魂,头一个该见到的理应是弹正大人才是罢。光是吓唬领民、胁迫家臣,岂不是找错了对象?阿枫夫人不是在和弹正大人起了争执后,才从天守投身自尽的么?”
这也有道理,平八说道。
“你说是不是?倒是,弹正大人患病之说,又是怎么一回事儿?”
“江户屋敷里头似乎也认为,那不过是为应付幕府而编造的说辞。不克参加参勤交代,似乎不过是因为财政上有困难——那可是需要花上许多银两的。”
走这么一趟的确是所费不赀。
参勤交代原本就是为掏空诸藩的国库而设计的制度。带领为数众多的家臣从仆,自本国领地浩浩荡荡地前往江户,得耗费多少银两理应不难想见。
“患病这理由瞒得过幕府么?只要稍事调查不就被拆穿了?”
“是呀。”
“毕竟是老规矩,也不能轻易延期或中止。而且那御前夫人的亡魂听来似乎也有些蹊跷;为何教家臣们如此畏惧?阿枫夫人虽然境遇堪怜,但也是自己选择断了性命,而非为他人所杀。再加上家老对其弟志郎丸的戒心,总教人觉得似乎有些不寻常。”
“说得也是。”
平八陷入了一阵沉思。
“这么说的确不无道理。看来我是眼见江户屋敷从上到下全慌成那副德行,也没多加思索,就全盘信了这回事儿罢。”
“他们真慌张到这种程度?”
“是呀。权藏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衰老到没什么力气发慌,但其他人可就全乱成了一团,吓得我连里头有人订的货都忘了留下。”
“里头有人订的货?是什么东西?”
不就是书么,平八回答道。
“订的货——就是书么?”
“我就是为了送书才上那儿去的呀,毕竟我可是开租书铺的。噢,上回百介先生不是曾托我到那儿打听打听么?当时就被告知,领地那头有人想订书。”
“领地那头有人如此大费周章地订书?”
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北林藩的现状来看,理应不至于有人有这闲情逸致从江户订购绘草纸读本才是罢——
其实,平八解开包巾说道:
“那人订的并不是书,而是锦绘。我之前不也说过?有人就是爱看这种东西——”
平八从行囊中取出几张锦绘,在百介面前排开。
“这些是……?”
上头画的,竟然悉数是些血淋淋的残酷光景。
“这些连环图是净画些残酷至极的东西,因而被逐出歌川派门下的笹川芳斋的新作,叫做世相无残二十八撰相。”
既然被逐出门派,就没有任何一家规模较大的出版商胆敢为他印这些东西了,平八说着,从里头挑起一张让百介瞧瞧。
画中是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泥泞中挥舞着染血大刀格斗的情景。
“你瞧,这画里的是团七九郎兵卫,出自歌舞伎里的夏祭浪花监(注27),是其他绘师也钟爱的题材。”
果真是惊世骇俗。
若考量北林的现况,这些画更是显得伤风败俗。
不对——
“平八先生难道不觉得不大对劲?”
“有哪儿不对劲?”
“这——你想想,自己的藩国正因妖魔诅咒而处于存亡之秋,而且频繁发生一如这些画中所描绘的惨祸,怎可能还有人想看这种东西?”
“噢。”
平八再度端详起眼前的锦绘。
“这些画的确是伤风败俗——不过,这东西从五年前就开始刊行一年印七张,去年印了这七张后,总数二十八张便告完结;而订购这些东西的武士是每一张都买了。起初是见到我在中间部屋摊开这些画闲聊时买下的,后来每逢类似货色出现,就会悉数购买。因参勤交代返回领地而不在江户时,也都会以这种方式订货。今年他们不是没赶上参勤交代么?因此,我只当他是要将货凑齐,也没怀疑过什么。”
“且——且慢,你方才说什么?”
“噢,只提到他们今年没赶上参勤交代……”
“不是这个,这些残酷的画每一年各印几张?”
“七张呀。”
百介将摊在榻榻米上的锦绘悉数汇集到了手头。
四溢的鲜血,飞溅的鲜血。
刀刃,伤口,首级,胳臂。
“平、平八先生,除了这些之外——你手头可还有其他的画?若是有,可否让我瞧瞧?”
大概是教百介这突如其来的激动气势给吓着了,平八只能像个小厮似的胆怯回答:
“这东西毕竟稀少,全部我是没有,不过还请先生稍候。之前我也说过,时下好此道者甚众,因此我随身倒是有带个几张——噢,有了。就这个,就这个。”
放置于棋盘上的首级。
颜面皮肤惨遭剥除的男子。
浑身是血被人倒吊的——孕妇。
“这、这幅画是……?”
“此乃奥州安达之原黑塚(注28),是个母夜叉。先生应该也知道罢?”
在下之妻也遇害了——
内人死于临盆在即之时——
遗体被倒吊在桥桁下——
肚子还教人给剖了开来——
“平、平八先生。”
那伙人应是看了这些画——
意图重现画中情境——
“那些惨案……”
实为模仿。
绝对错不了,这下百介如此确信。
“模仿什么?”
“看来发生在北林藩的连环惨案并非妖魔诅咒所致。极可能乃是凶手在看到这些残酷的绘画后,意图将画中情节付诸实践——可谓是个骇人听闻的游戏。说是游戏,还真是疯狂至极呀!”
百介指着奥州安达之原那张画说道。
噢!平八仰天惊呼道:
“这——怎么可能!”
“不,这真有可能。平八先生,据说北林如今的情况已严重到死者难以计数——去年你上那儿去时,情况是如何?”
“情况指的是?”
“平八先生造访北林时,理应未曾听闻百年前七人御前亦曾肆虐的传闻,不过如今却相传时下惨案乃七人御前所为。这理由会是什么?”
“这——”
“应是因为——前年有七人遇害,这回也同样死了七人。五年前的夏季至翌春有七人遭到杀害,隔了一整年,自三年前的夏季至翌春又同样死了七人。”
“七、七人。的确没错……”
“另一方面——前年夏季震惊全江户的姑娘连环遇害案,被害者也是七人。而四年前的凶杀惨案,同样也死了七人。”
“同,同样死了七人?”
七、
七、
七、
七。
还真是个不祥的巧合。
每年各死七人。
“这些画大抵都是什么时候刊行的?”
“这……噢,大抵都在五月——”
“五月?五月,也就是春末夏前。”
“这、这可有什么玄机?”
“平八先生,这些残酷的绘画初次刊行,是在五年前的五月时分。
北林的事件就是从那年夏季开始发生的。翌年在江户也发生了同样的事件。翌年又回到了北林,前年又回到了江户——类似的凶案,在遥远的两地之间交互发生。不,这些案件并非仅是类似,虽然发生的地点不同,但其实都是接连的事件。同样是掳人、斩杀、虐尸、弃尸,残酷的手法也是完全相同,而且每一回的遇害人数均为——”
“七、七人。”
“每一年均为七人,而且……”
“这些画同样是——”
“每年刊行七张。”
“如、如此说来……”
平八吓得嘴巴合不拢,浑身也紧绷了起来。
“我、我所卖的这些画不就成了……?那么真、真凶不就是……?”
“应该没错。打从前年夏季开始购买这些画的北林藩武士,原本人在江户是罢?”
“是、是的。”
“但己在去年陪同藩主回领地去了?”
“没、没错。”
“这武士叫什么名字?”
“是个近习,名曰楠传藏。”
——楠传藏。
这下已是千真万确了。
“这武士五年前曾蛰居江户?”
“不,人是不在,不过楠大人当年曾上江户办点儿事。”
“这就没错了。楠打从弹正蛰居江户时就已是他的侧近,弹正继位藩主是在五年前,继位后首度的参勤交代则应在四年前的夏季。”
“参、参勤交代——参勤交代和此事有什么关系?”
“这表示身为藩主侧近的楠传藏,每隔一年就会往返江户与北林一次。平八先生,这个姓楠的武士——是否总穿着一件龟甲纹的袴?”
“哎呀!”
跪坐着的平八闻言大吃一惊。
“是这般穿着么?”
“是的。难、难道楠大人就是……?”
“没错。藩工侧进楠传藏——应该就是掳走了右近大爷邻家姑娘的武士罢。他本人也曾在九年前参观了两国的残酷傀儡展示,并模仿其中的手法接二连三手刃数人。”
“噢。”
平八出手按住额头,嘴巴张张合合了两、三回。
推测其实是完全正确。恶女白菊的确是搭上了这个大名,不过关系并非勾引色诱,这几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
“且、且慢。如此说来,凶手不就是……?”
“凶手在九年前参观了那场残酷逼真的傀儡展示,并为了重现其中场景而杀人。过了数年,这伙人又获得了这些残酷的绘画——”
因而再度做出了同样的暴行。
“那么凶手即为……?”
“凶手即为北林藩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平八一听,使劲吸了一大口气。
只感觉脉搏跳得更快了。
还冒出了一身冷汗。
这……百、百介先生——平八一脸欲哭无泪地收拾起摊在榻榻米上的残酷锦绘。
“开、开玩笑也得有个限度。虽然我平日净说些俏皮话、刻薄话,但世上有些话可是万万说不得的。如、如此大胆指称大名为杀人真凶,万、万一——”
万一隔墙有耳可就不妙了,平八说道,并朝缘侧探了一眼。
纸门并没有拉上。
“虽然戏曲草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