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仍是个孑然一身的光棍儿。
毕竟他拒绝收取任何台面下的贿赂,也不兼任何职,两袖清风实属必然,甚至连个小厮或代为打点伙食的女仆都雇不起,娶不到任何姑娘也是理所当然。
因此百介才认为,若要送上一条鱼当见面礼,从他那副理应不谙调理鱼的德行看来,想必反而只会造成他的困扰。因此经过一番考量,最后才决定打些酒。
不过,百介对这正直到堪以傻子称之的役人,倒是颇有好感。
大概是欣赏他那股不入世的傻劲儿使然吧。
田所的宅邸是八丁堀组屋敷中最破旧的一栋,破旧得大老远便能一眼认出。隔着篱笆往里头窥探,百介看到田所正在缘侧旁一只水盆里洗涤衣物,看起来活像个贫民长屋的老媳妇——可见这男人还真是不修边幅到了极点。
百介喊了他一声,田所随即抬起一张修长得吓人的马脸,不仅两眼圆睁、眉毛还扭曲成八字形地高喊了一声回应。看来他并非生气亦非惊讶,不过是难掩欢喜之情。
他立刻将百介请进了家中。
看得出田所是如何欢迎这位访客的到来。
话虽如此,不出所料,到头来田所连一杯茶都没端出来。想必若非茶叶早已告罄,就是找不着。田所表示一时忘了给放到哪儿,在屋内四处寻找,从餐具橱到炉灶都翻遍了。看到他还准备往壁橱里找,百介只得连忙制止。若藏到那里头,即使找着了,想必茶叶也老早发霉了。
这下两人才终于在座敷坐定,白忙了四刻半,田所方才得以询问百介的来意。想必鲜少有来客造访他这座宅邸罢。
“其实,是有件事欲请教田所大爷。”
“别多礼别多礼,”百介才如此彬彬有礼地一说,田所立刻伸了伸腿说道: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不喜欢装得一副严肃兮兮的。咱们又不是不相识,大爷两个字就请免了罢,听得我肩膀都酸了。”
“不过,此事问起来还真有点儿难以启齿……”
“是奉行所的事么?”
“小弟想请教的,是发生在九年前的一桩案子。”
“九年前……?”
“您当时已是定町回了么?”
“是呀,九年前我三十一岁,已是定叮回同心了。想问的是哪一桩案子?”
“是一件与两国那场逼真傀儡展示有关的案子。”
当时是否真有人遭杀害?
这就是百介想知道的。
“逼真傀儡?”田所突然失声大喊道。
“且慢。噢,你指的可是——那场残酷的展示?那件案子我倒是记得。记得当年……对了,那展示开始时,适逢北町值月番(注23)。如此说来——”
话及至此,田所一张修长马脸顿时扭曲了起来。
“哎呀!”
“大爷可还有印象?”
“有,的确有人遇害,而且还不仅只是遇害这么简单。”
说完,田所便突然脸色一沉。
见状,百介开始紧张了起来。“噢,我可不是在生你的气,”田所连忙以古怪的语气解释道。
“原本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嗯,这下可又全都想起来了。倒是——当时我还曾为此事而考虑辞官哩。”
产生这种念头对他应是稀松平常。
毕竟他对不公和奸计是如此深恶痛绝。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那是一场龌龊下流的展示——不过手艺还真是巧夺天工。我初次看到时,还以为陈列的是真的尸体,险些闹出个大笑话;只怪那些傀儡做得实在是栩栩如生呀。虽然我无法想像有人看了这些东西竟然会变得心神错乱,真的犯下杀人勾当,但还真有这种十恶不赦的傻子哪。”
看来那传言竟然是真的。
“果然真发生过这种事?”
“是发生过——什么嘛,原来你想问的就是这件事呀。那何不——不对,我想起来了,记得当时上头曾严禁公开案情。”
田所凑出修长的下巴,忙碌地用手蹭个不停。
“嗯,看来那件事是被暗地里销案了。”
“想必是如此罢。别说是瓦版,据说就连奉行所也没留下任何记录。因此,小弟当时也认为这传言不过是空穴来风。”
“看来虽下了禁口令,流言还是给传了出去,果然是人嘴难封,众口难防呀。不过刻意封锁此事,原本就有问题。”
“此事曾遭封锁?”
“应是如此罢。”
“有人被杀了,即便有任何缘由,不是均应以某种形式公诸于世?若还需要刻意粉饰,代表其中必有蹊跷。请问这种事常发生么?”百介向田所询问道。只见这同心面带极其古怪的神情回答:
“噢,哪可能没有?役人个个生性迂腐,一旦牵扯上威信或声誉,开口闭口全都是体面、颜面等无聊透项的名堂。”
“威信、声誉、体面、颜面?请问当时得顾及的是其中哪一项?难道其中有任何对奉行所不利的隐情?譬如没能查出真凶什么的。”
“非也。”
这同心左右摇晃着下巴回答:
“真凶是何许人的确是知道,只是不许公布罢了。”
“不是没有公布,而是不许公布?”
“因为上头挡了下来。而且连人都没逮捕。不,是不能逮捕。嗯,一想到此事,就教人忿恨难平。”
“明知真凶是谁,为何不能逮捕?”
“这还不简单,”田所回答道:
“因为凶手是个大名的公子。”
“大、大名的公子——也会杀人?”
“没错。那家伙还真是畜生不如。凶手是个蛰居江户部屋的乡下大名次子,和他的武士随从一干人。”
“混帐东西,这下又让我想起来了。凶手若为武士,咱们町方(注24)便无法出手逮捕。这本为既定法规,咱们也只能遵守。不过百介呀,眼见这么多无辜百姓惨遭杀害,却没能判凶手任何刑,只能任其逍遥法外,天下岂有这种道理?”
“没能判他刑?”
“是呀。不过奉行所也曾经向目付请示,只是目付未加理会。这些大人们总是将武士斩人看得稀松乎常。其实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儿。不论一个人是什么身分,只要杀伤任何人,一律将遭到逮捕。若被捕者为武士,则将被质问家世,目付也将立即作出裁决。由于有家门蒙羞之虞,因此对普通武士而言,杀个人可是绝对划不来。别看那些戏里演的,其实百姓犯下的杀人凶案远较武士为多,但是——”
田所紧紧握起拳头,朝榻榻米狠狠揍了一记。
“也不知是怎么的,当时却只能放任他逍遥法外。在大家束手无策时,那些家伙竟也没收敛分毫,依然四处行凶,因此我便主张把规定搁在一旁,将之绳之以法,并力谏目付。之所以未采取行动,可能乃希冀由奉行所进行逮捕之暗示。只、只是……”
俗话说口沫横飞,田所一兴奋起来,唾液还真是四处飞溅。
“还是没法子办他?”百介问道。“没法子没法子,”田所高声回答:
“完全拿他没法子。噢,可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百介。好歹我也曾逮捕过那些家伙一次。”
“大爷逮、逮捕过他们?”
百介惊讶得差点没站起身来。
今日之所以来此造访,乃因田所十数年来都任劳任怨地甘于当个小小同心,想必一定知道些什么。
看来果真没看走眼。
逮过呀,田所拭拭嘴角说道:
“即使无法将他定罪判刑,但当场撞见他在光天化日之下手刃百姓,身为同心岂可坐视不管?当时我只身力抗对手三名,经过一番果敢缠斗,才将他们给制伏。虽没将人给五花大绑,还是将他们通通带回了番屋。未料那几个家伙……”
哼,田所又开始动起了气来。看来这回忆果真教他愤慨莫名。
“竟然没有丝毫悔意,个个一脸毫不在意地坚称不过是处决自己的手下,有哪里触法了。”
“处决——难道他们声称那是无礼讨(注25)?”
“是呀。哇,这哪可能是无礼讨?大致上而言,真正的无礼讨原本就极少发生。而且即使真申告为无礼讨,也得经过一番严苛审问。因此无论是无礼还是非礼,武士胡乱拔刀斩人,终究是得受罚的。这十年来,货真价实的无礼讨我也只经手过一件。容我重申,如今是没有武士有权恣意杀人的。但结果怎么来着?当时还没来得及审讯,就有个与力脸色铁青地冲了进来,人就这么
给释放了。”
“有与力介入此事?”
“想必是目付下了些什么指示罢。那些家伙只懂得像狗一样摇尾巴。”
“不过,就幕府的立场而言,何须不惜采此不义手段保护诸藩?”
百介认为幕府理应一逮到什么把柄,便会积极动手废藩才是。
因此,岂不是应将此纰漏对外公开,方为上策?
那其实是一场交易,田所回答道:
“目付和大目付都想逮住藩国的把柄。或许哪个藩主的次子干了些坏勾当并不足导致废藩,但若能借此卖个人情,对往后必有助益,因此也不时希冀能达成这类交易。不过,哪管是旗本还是大名,干了坏事便是恶人,只要有任何逾越伦常之举均应受罚,岂有因犯人贵为大名,便得以饶恕的道理?这对惨遭杀身横祸者岂不是难有交代?”
田所语气激动地说道。
这男人就是这副德行。
“因此我便受到严厉的申诫,被迫蛰居十日。原本以为那段日子里这群混帐东西会变得温顺些,谁想到看了那场傀儡展示竟兴致又起,四处开始杀起人来。”
“他们并没有收手?”
这些恶徒之凶残,还真是出人意料。
“当然没收手呀,这些混帐东西简直是疯了,根本没学到半点儿教训。百介,你可曾看过那场伤风败俗的展示?”
看过。
“是么?那么,可记得其中有几幕场景?”
“几幕场景?”
“详细内容我是没记清楚,但记得里头净是些以逼真的傀儡重现知名杀戮场面的残酷场景,
每栋小屋内各陈列一幕,供访客逐一观览,总数为七幕。”
“七幕?”
“是呀,七幕。其中包括以镰刀劈斩、以矛戳刺等杀戮场面。那些家伙看了这些东西,竟然起了实际重现这些杀人手法的念头。”
“因、因此杀了七人?”
原来是这个缘故。
“此事似乎也教窝囊的奉行所困扰不已,但就是无法堂而皇之地出手办案。到头来出于无奈,只能换个目标,严惩这场展示的举办者——”
原来如此。若没听到这番说明,还真是猜不透举办者之所以遭到法办的理由。
对下如此严厉,对上却这般宽容,田所怒骂道:
“除了伤风败俗之外,举办者并未有任何地方触法。但记得当时除了遭判入监,展示规模也被勒令减半,就连傀儡师也被捕投狱,双手加铐十日。后来又请求目付想方设法终止这场展示,还开出了一切均不公诸于世的条件,整件事就这么给掩饰了下来。”
案情没公开,原来是有这般缘由。
“只可惜终究晚了一步,还是让那些家伙杀足了七个人。”
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实际案情是如何残酷。
“那么,在杀足了七人后,那大名的儿子可有就此收手?”
嗯,田所回答道:
“想起这件事还真是不舒服。嗯,一时是收手了。”
“一时?亦即,后来还是再度破了杀戒?”
“没错,”田所似乎是极为丧气地垂下了双肩,嘴角下垂地说道。
“那些家伙之所以收手,并不是做了反省,也不是打通了上头关节,不过是已经杀足七人,也算玩了个尽兴罢了。倘若哪天又找到其他乐子,老毛病铁定要再犯。”
“乐子?”
“是乐子呀。”
田所两眼睁得斗大,直瞪着百介说道:
“说着说着又想起来了。那家伙被我给逮进番屋时,他那双眼睛……”
“他的眼睛——怎么了?”
“那眼神我至今还忘不了。当时那家伙还一脸笑意呢,脸上虽还沾着牺牲者的血,但脸上笑得可开心了。他那眼神……漆黑空洞有如无底深渊,看来完全不像个人,活像是个畜生,不,是厉鬼的眼神。”
田所闭上眼睛继续说道:
“那眼神仿佛想让人知道,这家伙完全不把他人性命放在眼里,不,甚至就连自己的性命也不放在眼里。实在教人毛骨悚然呀!”
这岂不是死神的眼神?
“是可以这么形容。事后那家伙依然四处为恶,但奉行所早已笃定采三不政策,亦即不看、不听、不过问。接下来过了一年,这几个家伙就开始聚众结党了。”
“聚众结党?”
“其实,也不过是多了两个女人。不过虽说是女人,这两人可也是不好惹的狠角色。这五人自称四神党,行径荒唐,无恶不作。”
“四神?”
“没错,他们叫做四神。”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