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听见。
“正如同你们武家……”
阿银说道:
“正如同你们武家有武士的矜持,咱们这种恶棍可也是有所坚持的。”
铃。
右近定睛凝视着阿银。
“就拜托大爷让小女同行吧。”
“好吧。那么,山冈大人——”
可有什么打算?这问题教百介一时回不上话。
尽管百介有兴趣探究,但又不想丢了小命。虽说也不是没遭逢过任何危险,但这回的确是非同小可。
前几回,百介都是站在设局者的立场,而且身边总不乏又市一伙人的保护。但今回非但是敌暗我明,随时还有遇袭的危险,没有任何人能保障自己的性命安全。但是——
“若两位不嫌小弟累赘……”
最后他选择如此回答。
“且慢且慢,”文作说道:
“要去是可以,但总得换身行头吧。各位的模样实在是太显眼了。”
他照例露出了那副哭笑不得的神情,接这便从小屋一隅的一具箱子里拖出了些东西来。
原来是几套肮脏的白衣。
“一、二、三,噢,正巧有三套。这些是从死在路旁的朝圣者身上剥下来的。穿上这些再戴上斗笠,应该就不会让人识破了。在这一带,朝圣者多得像什么似的——”
钤、钤——
似乎又听到了这幻听的铃声。
“哎呀,看来是断首马来了——”
文作说道。
'四'
换上一身朝圣者装束的百介一行三人,缓缓移动了将近两个月。
他们的判断是——毕竟是敌暗我明,行动起来实在不得不慎重。虽然多少会错了意,但那伙人总能迅速捕捉右近的动向,看来绝对不是简单的对手。虽已如此扮装,并不代表就不会被他们识破,甚至可能早就遭到他们的监视了。
因此……
为了混淆视听,百介一行人只得实际巡访各大灵场,观望情势。
同行二人(注34)。
南无大师遍照金刚(注35)。
虽无信仰、也无须祈愿,佯装朝圣者的一行人还是一路奔波地参访了各大寺院。
阿波国乃四国八十八个所灵场之入口。
从位于鸣门第一座灵场的竺和山灵山寺到第二十三座的日和佐、医王山药王寺为止,二十三座被统称为发心道场的寺庙就座落于阿波国境内。
要不匆不忙地走完一趟,便需要近半个月的时日。
因此,虽无法如先前所愿地以悠闲心境踏上旅途,百介还是误打误撞地达成了巡访八十八个所的心愿。
在参访诸寺的过程中,也一点一滴打听到些许消息。
一行人在阿波并没有任何显着的收获。
只是听到了不少盗贼的传闻。
而且还是海贼的传闻。
百介一行人是沿着海岸朝土佐前进的。
除了部分例外,八十八个所的灵场几乎都有村镇比邻,几乎没有一座位处山岳。一行人原本就判断走山路过于冒险,即使没这层顾虑,逐一参访每座灵场,也自然而然就成了一条沿海岸走的旅程。
不过,这段路绕得可真够远。
即使在进入土佐国后,要沿路逐一参访灵场也等于是绕室户岬一大圈,这段路就耗掉了他们不少时间。
“如其名,位于八十八个所中的第二十四座,亦即土佐国境内的第一座修行道场室户山最御崎寺,就座落在室户岬的最外缘。
在这条蜿蜒的路上仅见得到海岸和渔村,就连一座寺庙都没有。不过,幸好并没有遭遇刺客袭击。虽然天候寒冷,但毕竟风光明媚,不时教百介忘了自己仍身处险境。
过了室户,就来到了土佐湾。
沿土佐湾内侧通往安艺(注36)途中,有三座相隔甚远的灵场散布其间。
直到再往前走——也就是到了第二十八座灵场的法界山大日寺时,百介一行人便来到了物部川的河口附近。
不过,这儿并不是终点。
百介一行人的目的地并非河口,而是位于遥远的物部川上游。
目此——百介一行人在冬季已经过了大半时,才开始为溯物部川而上作准备。
在土佐国境内即便没刻意打听,也会频繁地听到许多与川久保一族有关的传闻。
平家余党。
驾船劫掠的海盗。
隐居深山的凶贼。
能幻化成妖魔鬼怪。
威胁村民安全的异邦之民——
诸如此类的传言,在每座村里皆有流传。
而且无须四处探听,便可从村民的闲聊杂谈中听到这些传言。不,这这类传言在阿波仅为流言,但在土佐却被当成活生生的时事流传。据说还真有人被他们夺走性命、财产,家人为其所杀、或船只为其所夺者亦不乏其人,大家认为这一切惨祸均为川久保所为。
看来这伙人可真是声名狼藉。
此时,听到沉甸甸的金属撞击声以及布料的摩擦声。
只见右近已将大刀插上了腰际。
“简直是费人疑猜——不知进入土佐之后,听到的这些恶评到底代表这什么?”
右近已有两个月没佩戴这大小两把刀了。由于一身朝圣者打扮却佩挂两把刀看来未免可疑,
因此到了室户的最外缘时,他只得花点银两,悄悄将刀托付给文作代为保管。
这岂是阿银想出来的主意,事后回想起来,还真是个艺高胆大的奇谋。如此将武士的灵魂交付给一个素昧平生、而且身分成谜的外人原本就已够草率,而且这下竟然还由这个身分不明者越过国境将刀送到,冒的还是更大的风险。不过文作还真是个不可思议的角色,竟然爽快地答应承接如此艰难的差事,而且还轻轻松松地将事情办好。
当然,右近此时也褪去一身白衣,换上了原本的武士装束。
原本的障眼法对接下来的旅途已经不管用了。
右近使剑的武艺,这下便成了三人唯一的依靠。
理由是在这段并无灵场的路上,一身朝圣者装扮反而更引人侧目。
“这还不简单,一定是有谁刻意散播的吧。”
阿银并没有换回醒目的山猫回装束,而是穿上一身朴素的男装。
腰际则插上一把小刀。
“为了什么目的?”
“这就教人猜不透了。不过,看来这儿不仅是有传言,实际上还有许多人遇害不是么?这些应该就是散播这类流言的家伙所干的勾当吧。如此看来,这些人可真是设了一个天大的局呀。”
在河里或河岸遭到妖怪袭击——
目睹怪异船只顺河而下——
小舟为船幽灵所沉——
看来真的丢了性命或受威胁者为数颇众。看到当事人并不把这当传闻,而是当作亲身体验来陈述,教人即使想否定也无从。就连已听说过形形色色奇闻异事的百介,也是首次听到如此煞有介事的怪谈。
“意即真有一群盗匪在从事这些烧杀掳掠的勾当?”
“并嫁祸给川久保一族么——”右近戴上深编笠问道。
“若真是如此,这伙人做得可真是成功。瞧大家不都相信这些事全都是川久保一族所犯下的?没瞧见有任何人质疑呢。”
“没有人会质疑的——”百介说道。
怕冷的百介弄来了一件厚厚的合羽,在股引(注37)外头还穿上一件裁付袴(注38),但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虽然至少也该带着一支怀剑防身,但实在不符合他的个性。想到自己也得身怀刀物,便让他感到肚子发冷,因此经过一番衡量,最后还是决定不带。
“也不知是为什么,”阿银说道:
“发生的明明都是拦路劫财、破门劫掠、或干海上掠夺一类的人祸,若说足当地的盗贼凶犯所为也颇为合理。但在这一带跳梁的盗匪——却个个装神弄鬼地扮妖怪。”
“扮妖怪?”
“是的。拦路盗匪全都是七人一伙,在海上肆虐的家伙身穿甲胄成群现身,总是先逼遇难者把勺子交出来。这些家伙不都是在扮七人御前或船幽灵么?他们所扮的,悉数是相传为平家冤魂所化的妖怪呢。而且除了大多出现在长门国的船幽灵外,全都是在与平家相关的传说盛传之处出没。这么一来——这些地方的居民当然会认为这些都是妖怪在作祟,而不是人所犯下的。不过都已经这个时代了,妖怪出没这种说法理应没什么说服力才是。淡路那案子乃肇因于狐狸闹事的说法,右近大爷原本不也是不相信?”
右近颔首回答:
“没错,在看到那尸骸化为狸之前——是不相信。”
“是呀,通常是这样没错。即使亲眼看到了,心里应该也还是会半信半疑的。因此,接下来就可以散播流言,让人认为这些妖怪其实是人扮的。亦即这些扰乱世间的妖怪,其实就是相传为平家落人的川久保一族——”
“有道理——”
这和又市一伙设局的方式可是完全相反。
又市等人所设的陷阱,也悉数设计成宛如妖怪所为。遗憾、惆帐、怨恨、伤痛,嫉妒、哀愁、乃至憎恨,只要将形形色色的现实苦痛归咎为妖魔所为,似乎就能有个圆满的解释——这就是又市一伙人设局时所依循的道理。要成功达成目的,光凭半吊子功夫可是办不到的。
这些案子则是完全相反。
看来这伙人打算先佯装妖魔进行暴戾劫掠,事后再把罪推给他人。
虽不知凶手是什么身分,亦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百介认为这些人的做法实在卑劣。
“唉,看来几乎没有任何人见过川久保一族的真面目,但大多又都知道山中似乎住这这么一群人。是不是?”
“或许不知道他们姓什么,但理应知道他们的存在才是。”
“没错。这一带流传着不少落人的传说,不似川久保村般保持孤立,成为乡土与同化共生之落人后裔亦不在少数。或许咱们这种外人不易体会,但对本地百姓而言,这可就成了个极易理解、且颇具说服力的解释了。”
“亦即——川久保一族正好是极适合嫁祸的对象?”
“看来正是如此,”百介说道:
“再者,若只是空泛的传闻,或许不易教人信服,但川久保一族毕竟是真有其人。大家都知道,至今仍有此类与外界毫无接触的异民。因此对这伙布下着残酷之局的凶手而言,他们可就成了最好的标的。欲模拟传说之情节为恶,再找人推卸罪责,川久保一族岂不是再适合不过的对象?毕竟他们真的存在,因此若须差人搜捕,亦非不可为。”
“搜捕——噢,”右近歪这脖子纳闷了起来。
“刻意蛊惑人心,只为了满足一己之私欲——这种宛如为政者所作所为的恶劣行径,这实教人厌恶。”
“还真是教人费解。”
正为左手套上手甲的右近,再度歪着脑袋纳闷地说道:
“山冈大人这番推测,听来的确有理——但在下依然有些不解。若果真如此,盗贼之目的应是图利,为了脱罪而意图嫁祸于川久保一族——亦或是某些得知川久保一族实情之恶徒,冒用其名义为恶。”
“看来——应是如此。”
右近停下了正穿戴手甲的右手。
“但在下总觉得情况似乎是相反。”
“相反?”
“在下怀疑——或许川久保一族才是这伙恶徒的真正目的。”
“真正目的?”
“是的。这些暴戾行径总教在下觉得似乎不过是借口。”
“听右近这么一说——”的确有道理。
这奸计看来规模极为庞大,但丝毫看不出有任何堪与这规模匹敌的利益可图。虽不知海盗、山贼凭劫掠能得到多少好处,总觉得似乎不到值得如此精心设局的程度,
即使刻意布置成凶手另有其人,若犯案时有所闪失,亦是万事休矣。而若遭嫁祸的川久保一族遭到拘捕,真凶若想再犯亦将无以为继。
虽然如此布局或许安全——
但看来也并不划算。
右近站起身来。
就在此时。
“请留步——”突然听见有人喊道。
纸门被拉了开来,只见一个身穿白色羽织的矮个子男人跑了进来。
就在一行人一切准备就绪,正欲出门上路的当头,原本已踏上归途的文作突然又面带惊恐地折返。
“各位先别急着上路。”
“出了什么事么?”
“老夫是特地回来报信的。”
语毕,文作以羽织的衣袖遮掩起红通通的面颊,并使劲吐出了一口气烘暖自己的脸。
“不知何故,这下外头可是戒备森严。”
“戒备森严?又发生了什么事么?”
“各位真没注意到?”文作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
“大家也坐下吧。瞧你们忙得连外头来了一堆人都不知道。满腔热血不是坏事,但为此失了谨慎,可是会伤了自己的。”
阿银立刻凑向窗边,窥探起屋外的情况。
“这是怎么了?”
“可有什么异状?”右近问道。
“正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