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想我太太。”
他的视线投向屋旁的晾衣架,从他的位置刚好可以看到那一带,舅妈就是在那儿倒下、过世的。
“对不起,我问了不该问的话……”我忍着泪水说。
“没事的,我只是刚好在想一些事……”
外头很冷,很安静。夜的黑暗夺走体温等等一切的温度。
但他却似乎打算一直坐在那儿,仿佛将某种惩罚加诸自己身上。
舅舅正在对妻子忏悔。他在妻子生前曾对她施暴,而我想是那份后悔让他现在采取这样的方式。
舅舅就这么坐在酷寒的夜里继续沉思,我觉得我不应该打扰这神圣的仪式。
但我的双脚仍钉在原地,于是我对着舅舅背对玄关的背影说:“我听和弥提过舅妈的事。”
那是一段曾经在左眼里见到的影像。
那天晚上舅舅喝醉了睡在客厅里,舅妈一脸“真拿你没办法”的表情,一边帮舅舅盖上了毯子。只是这么一小段、平淡无奇的光景。
但是那时候舅妈的表情,却满溢着对舅舅的温柔。我不懂为什么舅妈能够有这样的表情。
我佯称是听和弥说的,将舅妈所流露的爱情告诉了舅舅。
“舅妈一定不曾怨过舅舅,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和弥他……是这么说的。”
舅舅只是沉默。
我转身正要进屋。
“谢谢你……”舅舅仍没回头,静静地对我说。
钻进被窝里,我想着刚才的事。舅妈一定早就知道了。她知道自己死后舅舅很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才能够有那样的表情吧。或许是因为她摸透了丈夫的性格,才能够付出那样的温柔。
连未来都看得透的舅妈。这样的功力,是在用心对待多少人之后才能拥有的啊。
而和弥并没有视而不见。在他看过的众多景象中,这一幕能够深深烙印在眼球上只是偶然吗?我不这么认为,和弥一定是察觉到这幅景象的美,才会将它收入眼底的。
我仍然没有找到足以咬定潮崎就是凶手的证据。相泽瞳应该还在他住的蓝砖屋里,明知如此,我却无法告发他。
“最近很少看到你,听说你回家一趟去了?”咖啡店里,潮崎跟我打招呼。
“嗯。”我在内心却是一边惨叫着。
他就是害和弥发生意外的人。我好紧张,又好不甘心;一面强忍着恐惧,一面担心自己的响应会不会很奇怪。
他若无其事地从我身旁擦肩而过,等他在店后方的座位坐下,我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有时候,我会在“忧郁森林”里待到天黑打烊,然后和砂织一起走夜路回家。回舅舅家途中得经过一条森林夹道的暗路,虽然砂织老是说不用怕,但我还是很怕那条路。
那天我也打算等砂织下班,只好在咖啡店里和大家聊天、看书杀时间。
在摆了杂志和漫画的书柜里,我发现一本先前见过的童话,就是那本叫做《眼的记忆》的书,印象中书里的插画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像是受人操控般地不由自主,察觉的时候,手上已经拿着那本书了。
我坐到吧台前开始读那本书。翻开封面,一股气流随之掠过鼻头,我突然有个奇怪的直觉——自己即将读到的可能会是一些不愉快的东西。
读了开头。这本童话的主角,是一只会说人话的乌鸦。
愈往下读,发现这个故事的内容很类似我自己的经验。失去双眼的少女将乌鸦送来的眼球放进眼窝,于是少女便能在梦中看到眼球曾经见到的景象。
乌鸦为了少女而取出人类眼球的描述非常残酷,我一点也不想让小孩子读这种童话。
不过读完之后,我的脑中却清楚地映出乌鸦衔着眼球在夜空中滑翔的身影,那影像非常强烈,几乎连乌鸦振翅的声音都听得见。
乌鸦一直不想让少女发现自己的罪行,不想让少女知道自己其实不是人类,它为此苦恼着,然后,迎向最后的结局。
“就算不是喜剧收尾,这个结局也太残酷了。这样少女的父母太可怜了吧。”我对砂织说。
她在吧台里正等我发表那本童话的读后心得。
砂织对我比出手枪的手势说:“同感。”
“这本书,是因为木村店长爱看?”
“那好像不是店长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一直放在书柜里了。”
我又再翻了一下,无意间发现一件事。好比在前面部分提到“面包店的小男孩”眼球被乌鸦调走,“面包店的小男孩”看到把他眼球叼走的乌鸦,先是吃惊,接着是愤怒。这里很怪,一般来说应该是会觉得痛吧?里头却缺了“痛觉”的认知。
我看了作者的姓名,署名“三木俊”,看来写下这个故事的似乎是名男性。
我和砂织在寒冷中打着哆嗦走在回家的路上。平常总会一边和我聊天的砂织,今天却像在思考什么事情似的一路沉默。是有什么心事吗?我想起住田之前也提过砂织最近好像没什么精神。
“你在想什么?”
“嗯……在想京子小姐的事情。”砂织沉吟着。出乎意料的答案,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烦恼京子的事。
“对喔,上次还在通往京子小姐家的岔路口遇到你……”
“那天是去她家找她,有点话想跟她说。”
问她们谈了些什么,砂织只是含糊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两人继续沉默着走了一会儿,舅舅家就在眼前了。
“和弥说他要把眼球捐出来的时候,你没有反对吗?”
“只有一点点。不过,其实我不大介意。”
“为什么呢?”
“因为是那孩子自己这么希望的呀。而且,想到那孩子的眼球现在正在某个地方活着,不是蛮有趣的吗?”砂织笑了。
她告诉我填写捐赠同意书那时候的事。
“之前跟你提过和弥一年前常上眼科报到对吧,那时候他从医院拿了一份关于移植的简介回来。”
和弥便在砂织面前,填写那张死后希望将眼球捐赠出来的资料表。
由于器官捐赠需要家人的同意,这表示砂织也是同意的。我不禁感慨万千。
如果不是他们两人当初这么做,现在的我会是什么模样?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我绝对不会出现在这里。我不会拥有这些美好的回忆,也不会因为自己哪天就算恢复记忆也绝对不想忘记他们的内心纠葛而伤心了。
我想象着和弥填写数据的景象。和弥跟砂织应该是在舅舅家的客厅里写下同意书的吧。
可惜的是,左眼的记忆里一直不曾出现这段重要瞬间的影像,说不定过不久就会看到了。我在心里热切地期盼。
这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对了,和弥在填数据的时候,是戴着眼罩的吗?”
“为什么问这个?”砂织讶异地看着我,一面回答说,“他戴眼罩大概只戴了三天,不过那时候好像是有戴吧。“
“是右眼?还是左眼?”
“记得是左眼。”
后来移植到我脸上的这颗眼球,在当时是戴着眼罩的。这么说来,我应该永远也等不到和弥签署同意书的影像了,因为那时眼球一直被眼罩遮住,什么都看不见。
就在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能性。因为戴眼罩,阻碍了影像烙印到左眼里……根据这个逻辑,说不定正好可以解释从车祸现场到潮崎屋子的这段路为什么会有所出入了。
假设,透过地下室窗户看到相泽瞳之后,在逃离屋子的途中,有什么东西遮住了眼睛,或者是当时眼睛一直是闭着的,然后就在左眼无法视物的这段时间里,横越一条马路,翻过护栏,掉落水泥墙下。接着视线再度复活,继续在杉树林里狂奔,滑倒摔下斜坡,最后发生车祸。
左眼被遮住的这段时间里,影像也会呈现一片黑暗吗?在图书馆看到那段影像的时候,我当下太过震惊,很有可能没留意到那个漆黑的片段。因为只是横越马路,到摔下水泥墙,前后时间肯定不到五秒钟。
一直无法解开的迷消失了。
相泽瞳就在潮崎家,不会错的。和弥见到的那栋蓝砖屋,千真万确正是潮崎家。
虽然有些犹豫,我还是借了舅舅家里的电话报警。因为是无线的话机,可以拿到砂织和舅舅听不到的地方讲电话,要是被他们听见电话内容就麻烦了,而他们两人也一直以为我应该是打电话回家。
110,我按下了这三个重要的数字。我必须不停跟自己说,我做的没错,才能鼓起勇气按下按键。之前一直觉得报警恐怕也没用,但现在我决定试看看。
电话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这声音代表线路已经连系上警方。
开头我先请教他有关一名叫做相泽瞳的失踪少女的事。
“呃……请问您听过这个女孩子吗?”
他不是很清楚。
“是一年多前失踪的一个女孩子……”
接着,我说出她现在很可能被软禁在某人家中。
电话那头传来“喔……”一声敷衍的响应。
“那么,关于这件事我们会在调查之后,再与你联络。请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他说。
我瞬间噤了口。我的电话号码,指的是舅舅家的电话号码吗?要是警方打来的电话被舅舅还是砂织接到的话,他们会怎么想?说不定我骗他们自己是和弥朋友的这些谎言,都必须在最难堪的情况下给拆穿了。我不要这样。
“请问……我一定得留电话吗?”
电话那头,旋即转为怀疑的语气。
我这才警觉,无法留下电话号码是会引起对方不信任的,但已经太迟了。
他怀疑我刚才讲的内容都是恶作剧,虽然我拼命解释,到最后这通电话还是不了了之。
隔天,我下了一个决心,前往“忧郁森林”。
潮崎都是在下午一点出现,在他到之前,我先和京子聊聊。
她好像很关心砂织的事。
“不知道砂织小姐已经走出弟弟过世的伤痛了没?”聊天之间,京子不经意说了出口。
砂织根本还无法接受和弥已经过世的事实啊。虽然我这么觉得,却无法直截了当说出口。
“她好像还是经常想起和弥。”
我告诉京子,砂织一直把和弥车祸时戴的金色手表,视同遗物带在身边。
“手表?”
“那只表已经坏了,指针一直停在和弥出车祸的时间上。”
我脑中浮现昨天回家路上砂织说的话。砂织和京子,究竟谈了些什么呢?我很想知道,却犹豫着该怎么开口问。
店里的时钟指向下午一点,店门打开了,通知客人上门的清澈铃声响起。
潮崎仍然一身黑大衣,轻盈地踩着规律的步伐,经过吧台前,走进店后方那个微暗的角落。
我先把头低下,鼓足全部的勇气。我害怕极了,但警方已经认定我是在恶作剧,除了这么做,我想不出其它的方法。
“怎么了?”京子一脸困惑。
“没事。没什么事。”
我淡淡笑了笑站起身,往潮崎的位子走去。
从口袋里,我拿出一张旧报纸剪报,上面登了相泽瞳的照片。
“潮崎先生。”
我站到他桌前,潮崎用他细长清秀的眼睛望着我。
“午安。”他说。
我发现自己在发抖。现在还来得及踩刹车吧,但我除了这一步棋,已经无计可施了。
“我想向您打听一件事。”我把相泽瞳的照片拿到他面前说,“我在找这个女孩子,不知道您是不是见过?”
我拼了命压抑自己颤抖的声音。潮崎从我手上接过剪报,那一瞬间,我们手指相触,那彻骨的冰冷仿佛冰封我的全身。
潮崎望着瞳的照片好一会儿,终于抬起眼来看着我。
“没见过。”说完便把剪报递还给我。
那一天,我在店里与他的对话仅止于此。
我已经预料到潮崎会有这样的反应,然后,如果他是诱拐相泽瞳的绑匪,看了照片后,内心应该无法保持冷静吧。
为什么我在找相泽瞳?为什么我会问他这件事?他心里应该觉得很毛吧。于是他为了要找出答案,或者是为了封住我的嘴好隐瞒瞳的事,搞不好会使出激烈残暴的手段。
那就,放马过来吧。我已经有觉悟了。因为那一刻,将会是拆穿他真面目的唯一机会。
第四章
1 ◇某童话作家
“你打算见机行事对吗?”相泽瞳在沙发上说,“还是说你觉得把访客掳走、弄伤或是杀掉,都太冒险了?”
三木正在收拾行李,打包身边所有的物品。搬来这栋屋子的时候,并没带什么东西过来,所以需要带走的,也只有极少量的衣服和书而已。不过,因为必须配合一些其它的准备,还是花了几天的时间。
“有一次我说想去外面逛逛,你不是开车带我出去吗?那时候我的样子被人看到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