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为警方应该是将整个事故当做交通意外处理掉了,没想到竟然会朝这个方向猜测。
“因为撞到和弥的驾驶说,那孩子是突然冲到马路上的。而且,在意外发生前一阵子,和弥就不大对劲了。老是看他抱着头不知道在烦恼什么,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砂织以近乎恳求的眼神望着我,“所以我在想,你可能会知道和弥的烦恼……”
我的胸口一紧。我猜想得到和弥的烦恼,因为他知道了被诱拐女孩的下落啊。
和弥的眼球里关于相泽瞳的记忆:想要逃离却撞上了车的影像。想必和弥事故那天之前,就已经发现少女被软禁在蓝砖屋里,而独自烦恼着。
相泽瞳的事情他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猜想,可能是因为他和现在的我一样,想先取得确凿的证据之后再报警处理。也因为这样,身旁的人才会感觉他不大对劲。
“和弥不是自杀的。”我斩钉截铁地对砂织说。
砂织盯着我的双眼。只有那么一瞬间,她眼中闪过一抹诧异,旋即恢复到平常的神色。
她深深吐了一口气。
“也对,他没有理由自杀吧。”她垂下了眼,喃喃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和弥死的时候我没哭。即使到了现在,我都不觉得悲伤。身旁的大家都哭了,却只有我这个做姐姐的好像没事一样。为什么呢?”
砂织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样东西在手上把玩。仔细一看,是和弥最宝贝的手表。那只表是金色的,表带已经坏了。
发现我盯着表看,砂织说:“这是和弥成人仪式那天我送给他的。”
我不知道这段往事,只知道和弥很宝贝这只表。表带都坏了,他还是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
“这只表在车祸的时候撞坏了,指针就停在和弥过世的时间。”砂织把手表伸到我面前,“你带着吧?”
我摇摇头。“我希望砂织你留着它。”
和弥一定是这么希望的,因为我也是这么想,更何况,我已经拥有一件和弥非常珍贵的遗物了。
砂织站起了身说:“明天,我们去和弥的坟前上香吧。”
我点点头。我很想去。
我们俩出了房间,走下楼的时候,砂织对我说:“刚才我一直看着你的眼睛,吓了一大跳,你的眼睛跟和弥简直一模一样……”
和弥和父母葬在一起。墓园位在近郊,从舅舅家步行约一小时脚程的地方。
“如果想开车去,我可以找有驾照的朋友帮忙。”
砂织没有驾照,我跟她说我想走路过去。
这座山的视野很好,山麓林立着无数的墓碑,但数量实在太多,我完全无法分辨哪一座是和弥的墓。
规划得很整齐的墓园,墓碑之间铺着细石子路。砂织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一条,即使沿路没有任何标示,她心里也很清楚位置所在。我紧跟在她身后。
冬月家的墓位在墓园最外缘。砂织开始打扫环境,将落叶清干净。
我们双手合十,在墓前闭上双眼。
我对和弥表达了由衷的感谢。谢谢你给了我一只眼睛。
他眼中的记忆不知带给我多大的救赎。对一无所有的我而言,这些记忆几乎等于我的全部。
我回想起两人的爸妈死亡的那一刻,那个我在家居生活卖场看到的悲哀记忆。
“我爸妈运气很差,”扫完墓回程途中,砂织边擤着鼻子说,“卡车车台上固定粗树干的绳索,刚好就在那个时候断掉。”
我们打算回咖啡店“忧郁森林”去。途中越过那条贯穿镇中心的国道,还经过好几个和弥记忆中出现过的地方。
“听说和弥不巧刚好看到爸妈发生事故的那一瞬间是吗……”
砂织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我。
“这也是和弥跟你说的?”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惊讶,点了点头。
“当时在场的人是这么说的没错,可是,和弥那孩子却不记得了。他一直坚称自己当时没有看到爸爸妈妈出事。我想可能是因为刺激太大,他为了保护自己只好忘了这件事吧。”
我完全理解砂织所说的,因为我也是这样。
不过看来即使大脑已经忘记,曾经深深映在视网膜的影像却不会消失。
“……爸妈这场意外的祸首,好像是那一季刚去制才厂报到的一个孩子。”
“孩子?”
“那天是让一个高中刚毕业的男孩子负责绑绳索,但是听说绳索没绑好……”
砂织似乎并不恨那个人,反而觉得真正可怜的是那个男孩子。
从墓园步行前往“忧郁森林”,果然得花上将近一个钟头的时间。
明明是初次造访,街景却如此熟悉。文具店或是米店的店头,都跟和弥的记忆一模一样。
我们经过一家杂货店,店里很暗,不知道还有没有营业。货架上仍陈列着一些零食,看来是还没倒,不过零食袋上却积了薄薄的灰尘。
“要不要进去?以前我常跟和弥常在这儿买东西。”
进到店里,一个老婆婆走了出来,她好像一直在后面的房里看电视。
“婆婆,你都没变呢。”
砂织一脸满足地笑了开来,那神情像只猫似的。
老婆婆跟和弥在少年时代见过的一模一样。
我们边走边舔着在杂货店买的棒棒糖。
砂织颤着肩,擤了擤鼻子,擤过的面纸则是随手一丢。
“垃圾这样乱丢没关系吗?”
“反正终究会变成土的。”
砂织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就想打发我,但我想她应该只是懒得带回去丢吧。
枯草之间成列的电线杆延伸至远方。砂织偶尔会对擦身而过的人点头打招呼,而他们都对我投以“这是谁啊?”的视线。
在我的感觉里,一直觉得自己已经在这个镇上住了许久,因为全是如此熟悉的景物。因此人们那样的表情提醒了我,对这个镇来说,自己其实是一名访客。
访客。这个词让我好沉重,因为我其实一直觉得自己只是阴差阳错来到这个世界的旅人。我应该是“莱深”,但我又觉得自己不是“莱深”那么,“我”究竟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有时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这些事情。
因为某种偶然,我来到了这个世界,来到这个叫做枫町的地方。我是访客。
天空阴阴的,阳光显得很薄弱。时间还早,四下却一片昏暗,好像快下雪了。
整个镇很安静,道路干干的,笼罩着寒冷的空气。微弱的风穿过铁丝网空隙,把干枯的树枝吹的沙沙作响。路上行人寥寥可数,人们的脸上都鲜有笑容。
一片萧条,毫无朝气,仿佛缓缓步向死亡。这是一个灰色的,逐渐消失的城镇。
还剩五分钟路程就到“忧郁森林”的时候,砂织停下脚步。
“我带你绕一下吧。”
我们弯进一旁的小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那是一个缓坡,走着走着,渐渐地俯视便能望见镇的风貌。山路的一侧是杉树林,另一侧则是护栏,护栏再过去又是另一片树林。浓郁的树木气味,抬头只见笔直的杉木高耸入灰色的天空。
走了一阵子,砂织停下脚步,静静望着柏油路面不发一语。
我知道,这里就是和弥生命结束的地点。
砂织面无表情,一路上我推敲不出她的眼瞳望着什么。我想起她说看到和弥的遗体也哭不出来,所有人都很悲伤,只有自己没流泪……
看在我的眼里,她的心像是一个巨大的洞,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只剩深不见底的黑暗。砂织一定还没走出失去弟弟的打击。
砂织看起来好虚弱,仿佛就将消失不见。我紧紧握住砂织的手,她惊讶地望着我。
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悲伤,是因为和弥的死,还是因为砂织?我的心好痛。
我往山上的方向望去。爬上这道斜坡,应该就看得到那栋蓝砖屋了。左眼的记忆里是这样没错。
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静静地陪在彼此身旁。杉树林散发的浓郁气息,悄悄地笼罩着和弥丧生的地点。
推开咖啡店的门,铃声响彻店里。店内暖房的温暖空气让心安定了不少。
“一下子从那么冷的地方进入暖和的地方,鼻水都融化了。”
砂织一边向店长木村点头打招呼,一边对我说。
“鼻水会融化吗?”
“就是会变水水的一直流出来嘛。”砂织说完又擤了一下鼻子。
果然回到店里,还是会乖乖地把面纸团丢进垃圾桶里。
昨天让我搭便车来的男子坐在吧台前。本来他低头趴在吧台上以口就杯喝着饮料,一看到砂织进来立刻坐直了身子。
“砂织小姐!”男子满面笑容地挥了挥手。
“哎呀,你来了呀。”砂织回了招呼。
后来他们告诉我男子叫住田,听说是和弥的朋友。
和弥生前和他只相处了一年的时间,所以左眼的影像中很少出现他。是到很后来,我才看到他跟和弥玩在一起的画面。
住田去年才刚认识和弥。当时和弥醉倒在车站前的小酒馆里,住田搀着和弥回到砂织工作的这家咖啡店。那天在小酒馆好像是和弥与住田的初次碰面,两人马上成了意气相投的好朋友。
后来,即使和弥已经过世,他仍持续到咖啡店来。
“你的大学,不去上课没关系吗?”砂织问住田。
“没关系啦,学校今天放假。”他涨红了脸说。
我在一旁望着他,真是个容易看穿的人。
“昨天真的很谢谢你。”我也跟他打了招呼。
听说他是和弥的朋友,一股亲切感突地涌现。
“我刚才听店长提到你的事情喔。”他友善地对我笑了笑。
我坐到座位区去,远远望着隔着吧台聊天的住田和砂织。
长得像熊一样的店长木村送来热牛奶,喝下去身子暖和多了。
跟住田聊着天的砂织,神情和刚才走在路上时截然不同,仿佛完全忘却弟弟的事,预期开朗地和住田话家常。虽然心情有点复杂,我想或许这样也好。
店里不见昨天坐在暗处的男人潮崎,不过名叫京子的老太太正坐在老位置上。彼此眼神交会时,她微笑着对我招了招手。
“听说你是砂织弟弟的女朋友呀?”
“什么?”
“木村店长说的呀。”
难怪,原来大家都是这么认为的。
“我明明只说我是和弥的朋友……”
我无法证实她,因为我知道自己脸都红了,真不想被人看到。
“我才刚搬来这里,开始在这家咖啡店出没也只有几个月时间,所以没什么机会跟和弥说到话。”京子说。
我努力回想京子是否曾经出现在左眼记忆里。和弥生前遇过的人数非常庞大,我无法一一记得每个人的长相。能够立刻回想起来的,只有像舅舅或是店长这种亲近的人而已。
“真的好可怜,你要打起精神喔。我以前也有个跟你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呢。”
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布满了皱纹,手指硬邦邦的。
我慢慢喝完了热牛奶,打算结账走出去。
“不用啦,请你喝的。”
木村说。
“菜深,你要去哪里?”
“我去附近散散步就回来。”
“不要迷路了喔。”
看砂织那么担心的模样,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说我可以在舅舅家继续住,要住多久都可以。
步出咖啡店,原本在暖房里暖烘烘的身体一点一点地冷却。
我的目的地是刚才砂织带我去的和弥出事地点。
一路上我想着和弥的事。他曾经在广大的小学校园里一个人独自哭泣,映在他眼中的美丽天空与植物的景象在我脑海苏醒。
我很喜欢和弥。他眼中见过的所有光景,点滴丰富了我的心。一个人的一生,究竟能够在视网膜映上多少的事物啊。
我非找出凶手不可。然后我要让他明白一件事:被凶手夺走的人生里,原本存在了多么珍贵的东西。
和弥咽气的地点,气温感觉起来比别的地方要低许多。阴郁的天空下,道路两旁的杉树为地面蒙上一层淡淡的阴影,不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鸟儿振翅的声音。
我不由得开始颤抖。两个月前,和弥在这处柏油路面倒下,而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间,我看见了。紧追在后的凶手就躲在树荫里,远远望着被车子撞到的和弥逐渐没了呼吸。
虽然很害怕,我还是努力鼓起勇气,从车祸现场的柏油路面转向路旁的斜坡,一脚踏进了长满杉树的林子里。我往山上走去,整个坡面覆盖着杉树的枯叶,踩上去很软。在和弥的记忆里,当初他是滚下斜坡后,飞出去掉到马路上。我决定朝他滚下来的反方向前进。
我抬头往上看,却不见那栋蓝砖屋。眼前只有无数的杉树遮挡视线,仿佛连接成排的高耸柱子,我只能穿梭其间。
原以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