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人 作者:黄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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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人 作者:黄孝阳-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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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蒸的”当然假不了。中国的拼音就是伟大,所以当一个男人说“真的”时,哪怕他讲的确实是“真的”,女人也万万不可轻信。你微微笑。手感觉到痛,手心有十几枚刚从路边灌木上剥下来的苍耳。它们已经老了,挤做一团,竖起硬的黄褐色的刺,宛若一只小小之刺猬。风,一朵一朵,吹来,白云苍狗总也让天空喜笑颜开。太阳宛若一位殷情的女子将一件衣裳给你披上。你站在阳光中,感受着天地之间的热量。 

  42老家没有多大改变。爸爸妈妈却衰老得厉害,一些话老车辘轱着推来念去。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过就是一天问上好几次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打算什么时候走,还有你也该再娶个老婆了。他们每问一次,你就赶紧应上一声,心里颤颤的。爸爸手上的皮肤与一块干裂的树皮没有多大区别,手指肚上那些黑乎乎的污垢似乎怎么也洗不掉。你把爸爸的手浸在温水里,拿了块香皂,使劲儿地搓。爸爸有些窘迫,嘿嘿地笑,说,干嘛干嘛。 

  那天晚上你把爸爸妈妈的手都握在手里。妈妈的手比起爸爸也好不到哪里去,干冷、粗糙、生硬,整根食指都是青紫色的,这是长期在冷水中洗衣、刷洗各种事物所造成的后遗症,到了阴雨天,青紫色就会变成乌黑色,而且肿大,骨节就疼,什么事都干不了,还好现在爸爸已经退休,也懂得体恤妈妈做一些家务活。老伴,老伴,老来相伴。爸爸妈妈年轻时的感情并不好,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也许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就算是逢年过节,他们也会因为多买几斤肉而争吵起来。小时候真馋,越没吃,越想吃。每个月吃肉的次数屈指可数,就算青菜,那也得小口吃,不能放平筷子去挟,否则爸爸会重重地把碗往桌沿上敲。有一年中秋吃包子,妈妈提前做好几笼。你半夜去偷吃,吃撑了,还想吃,就把包子撕开,只吃里面的肉馅。第二天爸爸发现了,气得发抖,抄起厨房里的锅铲就抽你嘴巴。你牙齿都被打掉了几颗。妈妈也拿鞭子抽你,然后就掉了眼泪。这包子还要敬祖宗的,你这样吃法,不仅家里其他人没得吃,而且是对祖宗的大不孝,你太自私了,确实该打。 

  自己现在变得如此嗜好红烧肉应该是与小时候的这些记忆有关吧。你用力握着爸爸妈妈的手。如果说你比城市里长大的同龄人吃的苦多十倍,那么,爸爸妈妈所吃过的苦恐怕要比你多千倍、万倍。那些心酸的事情还是不提也罢。毕竟日子总算熬到现在,家里的经济条件也算得上小康了。但你还是感到愧疚,为自己这几年未能陪伴在爸妈身边而深感不安。这几年辛苦大哥了。他开了几家店,从早到晚操劳着,就像一台永不知疲倦的发动机,每天晚上不到十二点钟没法睡觉,而第二天早上五点就又得起床,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你送给爸爸一套鄂尔多斯牌羊毛衫,他的身体已经越来越抵挡不住秋寒冬冻。你帮妈妈买了个金手镯。给了哥哥一套金盾西服,为已嫁到与老家不远的一个小城的姐姐买了一套欧柏莱化妆品。你肆意地欢笑着,神情举止宛若一个暴发户。你并不想让家人你在外面混的实际情况。你只是希望他们高兴。你欠他们的确实太多。妈妈做了你最最爱吃的红烧肉。你在厨房帮着烧火。妈妈的腰伛偻得厉害,头发几乎全白了,她老人家明年是六十大寿吧,可样子比城市里那些懂得保养的六十岁老人起码要老十岁。 

  儿须成名酒须醉。火焰在炉坑里跳动。你用镰刀将木柴一根根劈开,添入其中。木柴炖出来的红烧肉特别香。妈妈向你解释为何不用液化气灶的原因。你愣愣地听着,想起离开家门时自己给自己许下的诺言。这个世界不是你想如何就能如何。你只是一个四处漂泊的落魄文人。你对妈笑,说老板对你特别好,说北京的长城有多长,说动物园的老虎与狮子,说上海东方明珠塔以及塔旁边的水族馆。记得小时候,你曾经发过誓,说长大后,一定要带爸妈吃遍天下好吃的,逛尽天下好玩的,现在想想也是羞愧。 

  你没有说起你身边的女人,妈妈还是不断地问起。你说,等儿子成了名,自然就有大把大把的美女投怀送抱,到时候一定要帮妈妈挑一个天底下最孝顺、最乖巧的媳妇儿。你在骗妈妈,你也在骗自己。你嘿嘿地笑,麻利地帮妈妈切菜淘米洗碗抹桌子。你没有告诉妈妈你的苦涩与狼狈。 

  妈妈说起你小时候的故事。你真是一个顽劣的孩子。妈妈的叙述虽然颠三倒四,你还是红了眼圈,别过身,假装撸鼻涕,偷偷抹掉那些不听话的眼泪。你有些难为情,说,妈,别说了,行不?妈妈应了声,过了几分钟又说起来,脸上溢出幸福的光采。也许妈妈为你感到骄傲,你出了几本书,也赚到在街坊邻居眼里看起来不少的一笔钱,而且一不偷二不抢,算得上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你没再忍心打断妈妈,你开心地笑。你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在老家呆多久。你心知肚明自己所取得的一些成绩只是些肥皂泡沫,日子一长就会碎掉。你情愿把希望留下。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是在酒桌上渡过。你没敢碰酒杯。你怕自己控制不住,醉了,就容易胡言乱语,若讲出什么不该说的话,麻烦就大了。你为家人斟满酒,说早戒了酒,看他们喝,心里就挺开心,非常开心。酒是好酒,茅台。爸妈从来就舍不得喝十元钱以上的酒。你执意从商店买来,并拧开盖子。爸爸有些愠色,说,钱没赚到几个就开始大手大脚。你没分辩,只是笑。妈妈就在旁边打圆场,说,这是儿子的一片孝心。爸爸仍不肯,说,你们喝,我不喝。你朝妈使了个眼色,然后说,这就把酒拿到商店里退。你去了商店,又买了一杯几块钱的酒,把里面的酒倒掉,把茅台灌入其中,再拿回家。这一次,爸爸高兴了。 

  这世上最疼我的人就是爸爸妈妈吧。夜里,你睡不着,披起衣服站在阳台上。“我是妈妈的儿子。”这是一句废话。可你情愿把这句废话重复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或许这句废话里面所蕴蓄的情感比“我爱妈妈”这样的话更为强烈。 

  你在黑夜中静默,四周暗哑无声。黑夜中的人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冥冥黑色有着可怖惊人的重量。寂静的黑夜深处,似有只凶猛巨大的兽。指尖的感觉沉甸甸的,像沾有露珠。所有在黑夜中里的人都已低下了他们曾自以为是高贵的头,渐然卷曲成球,悄无声息地左右滚动。你长长地吁出胸中的一口闷气,这些年支撑你走过来的力量或许就是这个想报亲恩的念头吧。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孩子想妈妈。夜夜想起妈妈的话,啊,闪闪的泪光,鲁冰花。你记得自己小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在地上滚,树上爬。衣服很快就脏了,你就撅着屁股飞快地跑到妈妈那,把衣服一脱,两手一举,等待妈妈给你穿上新衣裳。那时,妈妈整天都在洗衣服。水盆里的衣服总是堆得满满的,有爸爸的,有妈妈的,有你的,还有更多的是周围街坊邻居叔叔阿姨的。妈妈会唱很多的歌。有时你在外面玩累了,就坐在妈妈身边缠着她唱歌。“花喜鹊,尾巴长,讨了老婆不认娘,娘是路边草,还是老婆好……”。妈妈的歌声特别好听,那时候妈妈的手特别白,特别香。你最喜欢妈妈用沾满肥皂沫的手掌轻轻擦拭你额头。你又想起妈妈那根已经乌青发紫的食指,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43 

  你想歇一歇。但还是逃不开。几个月前,你负责编辑的一套小说出了些麻烦。事情的经过大抵是:你对甲、乙的作品在市场前景做出不大好的估计,并呈报给公司。老板将此信转发给丙。丙是个女人。她将此信又转给甲、乙。甲、乙生气了。你被骂了一个狗血淋头。你没辩解。工作性质要求你保持沉默。你也必须承担起责任。可你还是难过,因为丙。最早,你虽有些反感她私自把信转给甲、乙两人,却仍视她为朋友。毕竟老板并未嘱咐她不得转发,而她又与甲、乙交好。但随着事态不断扩大,她在整个事情中所扮演的角色却渐渐凸现。她不应该一边向你道歉,一边换个“马甲”为甲、乙摇旗呐喊,火上浇油。她完全不必这样做,公司也就是拖欠了她几个月的稿费。只能苦笑。因为此事,也因为其他一些缘故,你辞去了职,可他们仍不依不饶满世界拿你开涮。前二天,你一个朋友将他们的一些言论转给你,其措辞之恶毒让你无话可说。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你已近而立之年了,自十四岁起,就离开父母独自在社会上飘荡。你曾经是个小生意人,可现在却变得越来越不善言词了。你从北京回来的那天去一家批发市场买箱包,看中一个,却不知如何还价,犹豫了一会儿,干脆就跟在另一个顾客屁股后买了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你想起自己前些年帮一位女性朋友在自由市场侃价买箱包的事,你侃价的本领让她瞠目结舌。是什么让自己变成这样?不要说做生意,就连在社会上生存的一些基本能力,似乎也从你身体内迅速溜掉。你心知肚明这是为什么。你渴望真诚,渴望木讷,渴望信任。你在许多文章里都说,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些简单的词汇。它们朴素,且,干净。它们没有功利,只是爱,只是相信。你想,你在生意场中找不到的东西,或许能在文字里找到一些。毕竟,它们是人类智慧的结晶,承载着贤人大哲的思想,书写着人类的历史。苍颉造字,鬼哭神惊。你对文字说到底,是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崇敬。说真的,你在写很多文章时,都有一种被文字洗得干干净净的感觉。这是一种极为美好的愉悦。 

  其实你的黯然大可不必。不是每一个人都像你一样的,各自的经验、阅历、知识结构、天赋等决定人们看待同一件事物的角度必然不同。这是老生常谈的道理,你并不能因为自己抱“莫以一时私利而怨憎”的信条,要求别人也与你作如是观。你也没有这个权利。而,人说到底,是一种自私的、趋利避害的动物,就像熵,这个物理学上的名词。熵是普通的,随处可见的,反熵这种现象虽存在,毕竟要少一点。 

  中国人一向聪明,中国文人一向是太聪明。你想你会对这个文人圈子敬而远之。你不是文人,身上每一个毛孔都不是。你只是一个靠写字混点饭吃的人,你的本质是一个农民加小商人。你必须承认。只有这样,你才可以无惧于任何文人的智慧。你与他们根本就是两种人。 

  人度方式,各有其适。参差百态,方是幸福所在。这句话适合于社会这个模型。对个人来说,幸福便是纯粹。纯粹地爱,纯粹地生活。天下之大,可酒肉者多,可交心者少。这也是一个常态。毕竟,不是谁都能在任何一个时刻清醒地认识到自己是谁。用一句很俗的话说——他们并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宽容与宽恕。这两个单词应该是爱的基石。 

  你只后悔一件事,你不应该在收到朋友转来的言论后立刻火冒三丈,开了电脑,上了网,试图去辩解什么。辩解是徒劳的,在很多时候,反而会起到一种火上浇油的效果。因为人在情绪中,是听不见了。他们只会根据自己的理解来对某些词语作出阐述。就这譬如,你上午对一个朋友说,你的文章比较时髦。时髦在很多时候是作贬义理解的,但在你那刻用来,你是把它当作褒义来用的,因为这意味着对一些东西敏锐的把握。而“敏锐”你一直认为是写作最重要的因素。一个作家若没有这份感觉,一切无从谈起。技巧再好,也只是工匠,而不会成为真正的艺术。因为他没有了自己的“心”。你的辩解还有一种负面效果。因为它把人与人的距离拉大了。沉默地拉开。这里不存在好人与坏人的问题,只是因为个性的冲突,无法避免,而这应该是可以避免的。一个人他生活习惯很糟糕,又何必非得强调这点出来?他的长处,能与你默契处,便值得你好好学习,好好珍惜。当他的个性刺痛了你的时候,沉默比指责应该更好一点。纵然他现在不明白,但,你知道的,我心自安啊。人活着,还不是求一个我心自安? 

  时间像嚼得没有半点儿味道的口香糖,被某种生命一块块吐出嘴。夜色生出香味,似有耳鼻口舌,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摸。终究是什么也没有。连湿漉漉的痕迹也没有。邻居家养的那几只叫不出名字的鸟儿也熟睡了吧。 

  44 

  你在老家呆了一个多星期。后来还是出事了,其实事情本来与你没有一点关系,但你却仍然受不了。 

  白日里的阳光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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