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陈。
路边有户人家,窗户玻璃上贴着的大红喜字。用不了几天时间,它就会泛白,露出一张惨白的脸,到时还得用刷子费大力气将它清洗掉。人哪,就喜欢做一些无用功。他抬头去看太阳,一片白茫茫的光线如一柄巨锤重重敲落,敲得他的耳膜也嗡嗡作响。路面上的沥青似乎融化了,黑乎乎,一眼望去,就像被老鼠啃过的奶油蛋糕。他眯起眼,把食指抽出来,把中指伸入嘴里,继续啃。
他也在窗户上贴过喜字。喜字是住街尾的阿婆剪的,是妈妈去买的,一张要一角多,比商店里卖的要贵出一倍多,图案与做工还更粗糙些。他有点儿纳闷,但这个纳闷却一直藏在心底,没有机会问人,直到遇到她。他便问她。她撇撇嘴说,这叫民间艺术,懂不懂?他不吭声了,瞅着她的嘴唇,瞅着嘴唇上的那一抹红色,突然心痒痒,起身扑过去想咬一口。她推了一下,没推开,跳起来,双腿飞快地勾住他的腰,一挺身,骑上去,舌尖吐入他嘴里,眼波一下子比流水还要轻柔。她很轻,重量比他的前妻约轻三十余斤。他闭起眼,双手托起她的臀部,想去亲她嘴唇上的红色,可她不肯,舌尖像一条自顾自在水里游得正欢的鱼,他便只好任它游曳了。过了几分钟,她跳下来用力推开他瞪着眼说,没劲,嘴比中国足球还臭。他就笑。
她是球迷,他原来也是,不过,他很快就不是了。她最迷“万人迷”,那个鸡冠头贝克汉姆。有个晚上她与他在床上滚着滚着,忽然一伸腿下床光着身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苦着脸说没劲。他难受得紧,问她要怎么才有劲?她转动黑眼球,咧嘴笑了,问他是否答应她想怎么搞就怎么搞,当然不是搞SM,那也玩腻了。他猜不出她的新花样,便点点头。她先是将他捆好绑好,然后从抽屉里翻出贝克汉姆的一张大幅海报,把它盖在他脸上,这才心满意足地重新骑上去,一边大力亲吻着贝克汉姆的额头一边上下套动,就像一条发情的雌鹿,呦呦地喊,脊背上一下子布满大颗大颗的汗珠。
他有些惊惶失措,可想动动不了,想叫叫不出,只好任她上下折腾。一开始他觉得她这是当面给他戴绿帽子,很生气,可后来,身体越来越舒服,这气便慢慢地消了。绿帽子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前些年红遍大江南北的《三国演义》里的关老爷不也整日顶着一个绿帽子?所以当她嘴里发出惊天动地一声喊时,他也一泄如注,嘴边甚至还浮起微笑。过了几天,他把电脑游戏里那些魔兽原本狰狞的脸全部替换成贝克汉姆的脸,并把她叫来,两个人一起闯关杀怪物,杀得她香汗淋漓直呼过瘾。他喜欢她,但大家都说男人是泥巴女人是水,所以他老担心自己把她弄脏。他已经弄脏过一些女人,不想再犯错误。但她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恶狠狠地说,这是放狗屁,然后说,这是狗放屁,然后又说,这是放屁狗,然后眉开眼笑地搂着他亲,一直亲到他嘴巴发肿。当然,这些行为,虽然亲呢,并不能代表她想嫁给他。她说,这叫扎姘头呢。说完就嘻嘻地笑。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也这样嘻嘻地笑,笑得他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那天他们呆在一间KTV包房里喝酒,忘了是谁请客,一大帮人东倒西歪地往嗓子眼里灌着酒,沙发上躺着几个,电视机橱上坐着一个,墙壁根上也靠着几个,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尖叫,有人围绕着玻璃茶几来回小跑。不过,喝着喝着,人就越来越少了,最后只剩下他们俩。他说,妈的,真闹不明白,现在的人真变态。她便说,变态是常态,不变才是变态。她说完伸了一个懒腰。她喝了一些酒,但没醉,别人疯玩时,她在把玩着高脚玻璃杯。从电视屏幕上折射出来的光在她手中的玻璃杯上一撞,化作一条条或大或小忽明忽暗颜色五彩缤纷的热带鱼,转身游入他的眼睛里。他看傻了眼,喃喃说道,真美。她呸了一声,慵懒地欠起身,说想泡我?癞蛤蟆也晓得撒尿当镜子照自己哦。他说,那是那是。天鹅同志就从不撒尿。她扑哧笑了横了他一眼说,说什么啊?吱吱歪歪,风牛马不相及。他说,谁说风牛马不相及?风吹着牛,牛拉着车,车上码着一堆白花花的马骨,这个画面藏掖着多少悲哀?再加上黄沙、胡杨、落日、孤烟。这幅画面美不美,深不深刻?人类失去了联想,世界会变得怎样?她说,你丫真变态。真闹不明白,看你的长相,说是白马那太抬举你了,抬上九霄云端再摔下来可真对不起你爹你妈。你顶多也就一只青蛙吧。不过,青蛙多少是一只益虫,还懂得爬上菜篮子里为人民做贡献,你这么一个大男人咋就不晓得如何取悦美女呢?他说,美女?她说,难道我不是?他说,做美女有什么好?她说,好就是好呗。有点审美意识好不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妙,社会主义就是哌哌叫。你丫说实话,是不是嫉妒我是美女了?他说,真难得,小时候的口号还记得这么清清爽爽。小时候,然后长大了,竟然没有忘掉了。再过二十年,世界大改变。女孩剃光头,男孩留小辫。你一杯,我一杯,都是滴滴畏,稀哩哗啦死了一大堆,一大堆。她说,你妈的真变态。真闹不明白。他说,这世上闹不明白的事海去了。凡事都想弄明白,以为自己能够弄明白,那岂不是上帝了?上帝早死了。这话不是我说的。她又呸了一口,这么老掉牙的口号也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当心以后走路人家从泥巴里伸手扯你脚后跟。他说,这也是。
他与她就这样一边喝酒,一边聊,聊到后来,都放松了,互相把脚架得比彼此的脑袋还要高,互相冷嘲热讽,哪壶不开拎哪壶,都想拿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对方的痛苦上。他问她,为什么爸爸的胸脯与脑袋就老撞不瘪?她翻着白眼说,第一,爸爸不是人;第二,总有撞瘪的时候,而且那时总会瘪得特别厉害。他想发火,但想想爸爸现在已过世多年的确已不再是人,那一把骨灰连“瘪”这个轻飘飘的字眼恐怕都没资格用,她确实没有说错。他叹口气,挠挠头,头皮很痒,痒比疼痛更令人难以忍受。
他告诉她,每当爸爸蹲在墙边喝酒拿头撞壁时,过不了多久,妈妈便会赶来。妈妈急急走着,腰肢一扭一扭,样子很好看,可人没进房,嗓音已冲入屋内,震得屋梁上的灰尘扑簌簌往下掉——你想干什么?爸爸便默不作声一仰脖子把碗里的酒喝个底朝天,起身开始劈柴、烧火。妈妈进屋瞥见仍趴在地上或仰面躺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的他,便似被人踩着尾巴的猫,尖叫起来,一把拽起他,手在他胳膊上重重一扭。妈妈那时是附近一家工厂女工,嗓门大,手上力气更大。他挨爸爸打时,很少哭,不管爸爸的力气有多大。他的眼泪多半是妈妈掐出来的,妈妈一边用力掐他一边呜呜地哭,嘴里一个劲地念叨着爸爸的名字,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能这样?爸爸的脸色更加灰暗。
他那时并不明白妈妈指的“这样”到底是什么,也许大人之所以是大人,之所以可以对一个孩子呼喝打骂,是因为他们能够通过“这样”或“那样”诸如此类的词汇来交流、沟通,在心照不宣的时候获得支配的权力。他开始觉得委屈,认为他们藏起了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但随着时间随着屋外老去的树皮一段一段剥落后,他渐渐习惯了这种委屈,且不再觉得委屈。谁不会有秘密呢?自己已经不会当着任何人的面咬手指头,但自己是越来越喜欢咬手指头了,并常常把手指头咬得鲜血淋漓,它们确实很好吃,总能咂出各种各样的味道。
她听了他的话咭咭地笑,嘟起嘴,让嘴巴像花瓣一样翘起,然后把食指缓缓伸进去,抽出来,再伸进去,再慢慢抽出来,嘴里咂咂有声,是不是这样?她露出一脸不怀好意的媚笑。她的手势让他坐不住了。妈的,他在心中嘀咕道。裤裆处渐渐顶起一处帐篷。他缩回脚,佝偻着身子,用手指头轻弹着酒瓶口。
爸爸死的那天也是这样轻弹着碗沿。爸爸那天没有揍他,摸着他的脑袋说,几岁了?他说,十四岁。爸爸哦了一声就不再言语,目光定定地看着远方的云。云在天边一朵一束,有的像花朵,有的像岩石,不过,很快便被阳光一一搓薄,还淌出一大滩鲜血的汁液,把大半个天幕染得通红。他觉得这红有点儿狰狞,就闭上眼睛。等到他再睁开眼时,爸爸已经不见了。他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多。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只是放声大哭,手中揣着爸爸放在他手里的大海碗。他的家在铁路边上。铁路很长。他小时候喜欢做的游戏有不少,多半与铁路有关。他喜欢踩着黑色的枕木往前走,走啊走啊,走得前面传来汽笛声,脚下的大地都陷入一阵阵不可抑止的颤粟中时,这才不慌不忙地跳在旁边,任那白色的水蒸气将自己紧紧包裹。他还喜欢从裤兜里掏出一个铜钱放在铁轨上,等列车驶过,如果运气足够好,铜钱的边缘会变得无比锋利。他的手里经常攥着这么一枚铜钱,铜钱有时会把掌心割出血,但他一声也不哼。这枚铜钱带给他的荣誉远远要大于所带给他的疼痛,何况忍受疼痛往往会在孩子圈里带来更大的荣誉。他没事时就拿这枚铜钱朝各种各样的木板上扔,啵地一声,很像是一个甜蜜的吻,铜钱便牢牢嵌入木板肌纹里。可惜后来,铜钱忽然不见了。
他不无懊恼地想着。对了,就是那天,那天火车轰隆隆从爸爸的身体上辗过,发出尖锐的嚎叫,爸爸没有像铜钱一样变锋利,反而一下子就支离破碎。他松开手,碗摔在地上,铜钱也从裤兜里滚出,慢慢滚到爸爸那堆血肉里,夹在几根白骨里,不再动了。后来,妈妈就来了,跑得真快,比风还要快,远远的,从腥红色的地平红上跃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白点,白点越来越大,像生出了翅膀,妈妈眨眼间就已到了。他以为妈妈又会掐他的胳膊,悄悄缩了下脖子,可妈妈却看都没看他一眼。她惊疑不定地收住脚,目光掠过四周闹哄哄的人群。人群顿时肃静下来,有人抬头,有人低头。妈妈的脸上有几滩淤痕。他愣愣地看着妈妈向爸爸走去。妈妈的眼角眉梢急速扭曲着,嘴边泌出血迹,脸成了一张纸,纸上的文字与图案一下子惨白一下子鲜红一下子青紫。妈妈就像书上说的会变脸的妖魔鬼怪。过了一会儿,妈妈嗷一声叫,一头往铁轨上撞去。妈妈肯定不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脑袋立刻就破了,露出一个大洞咕嘟咕嘟往外冒着血。他记得爸爸喝酒时也是这样咕嘟咕嘟的,便想走过去看个究竟。可人群迅速骚动了,并将他结结实实地拦在外面,没有给他留下一丝希望。
他说到这里时又把手指头伸入了嘴里。他说,他有时只是想咀嚼点东西,但并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放入嘴里。手指头显然是属于自己的,而且显然不会把牙齿崩坏。他都有些语无伦次了。他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目光有些茫然。他说,或许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象的一样吧?不过,我还是不明白,也许归根到底,它还是你说的那样。比如母爱什么的,因为它也许不是插入,仅仅只是吮吸。她点点头,脚在沙发上踢了踢。沙发上留下一个月牙状的鞋印。这屋内月牙状的东西还有几个,墙壁上的两盏灯,茶几上那片被人啃过一口的西瓜以及两个人忽明忽暗的脸庞。她忽然生气了,说,你烦不烦?他说,烦就不说了。她沉默了一会,说,不吭声,更烦人。他说,那想怎么样?她说,见你就烦。他说,那我走了。她说,不准走。她的眼泪掉了下来。
她说,她也一直想不明白。等到她想问个究竟时,她的小姨已经不见了。她赶紧把嘴里半生不熟的豆子吐在手心,从裤兜里掏出一方手帕小心包好。这些豆子嚼起来很费劲,腮帮子常会因此变得又酸又涨,但她非常爱吃。她跑到井台边,扒着井沿,往里看,水面上有一个被涟漪揉碎的影子。她喊了几声小姨。小姨没有回答她。声音很快便被青砖砌成的井壁吸得没有一点剩余。她忽然看见井沿边的青砖上有一丛褐黄色的小花。她揉揉眼睛,那确实是一束花,花瓣椭圆,近叶柄处微尖,形状与一个孩子扮鬼脸时吐出的舌尖差不多。花瓣很精致地排列着,像一只绿色的手上轻轻拿着的一面面明黄色的芭蕉扇,样子很好看,她一下子好奇起来,勾下腰,摘下花,凑到鼻尖,嗅了嗅,花一点也不香。她嗅到被井水浸透的空气正若有若无地泛出一股酸涩说不大清楚的气息。她颦起眉尖,花瓣从指尖漏下,翻了几个跟斗,落在水面上,不再动弹。她想起小姨,又小声喊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