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用百合花。”
“奇异,非常奇异,”雷恩面无表情地说:“所以这位无所不在的黑持太太,
被人用曼陀林琴打在额头上……这件凶案引人之处,先生们,倒不是武器的选择,
而是这件武器根本没有足够的致命力,我是说,从打击痕迹的深度判断,应该不至
于致人于死,是的,的确非常奇异……这个节骨眼我们用得上谢林医生。”
他把曼陀林琴放回地毯上与原先一模一样的地点,然后注意力又转向床头桌。
他没看到什么碍眼物品:一盅水果(在比较靠近又聋又哑又瞎那位女士的床边),
一个时钟,翻倒的爽身粉盒的余迹,两片沉重的书档中间夹着一本旧《圣经》,一
瓶凋萎的花朵。
水果盅里有一只苹果,一根香蕉,一串早产的葡萄,一只橘子和三只梨子。
纽约郡的主任法医,里奥·谢林医生,谈不上是什么性情中人。点缀他官职生
涯的无数千奇百怪的尸首——自杀、谋杀案受害者、无名尸、实验室的尸骸、毒瘾
犯,还有许许多多在不明状况下断气、骇死,或暴死的——自然已使他变得相当铁
石心肠。他对“洁僻”这种字眼嗤之以鼻,他的胆量和他操弄手术刀的手指一样坚
韧,他的同事常常怀疑,在他甲壳般的官样外表下,是否包藏着一颗温柔的心,然
而,从来没有人加以证实过。
他昂首阔步走进埃米莉·黑特太太的最后休憩所,心不在焉地向检察官点头致
意,对萨姆闷哼一声,对哲瑞·雷恩先生不知所云地叨叨几句,对卧房周遭测览一
眼,神色确然地留意一下地毯上的脚印,然后把他的公事包往床上一丢——哲瑞·
雷恩先生颇为惊骇,因为包裹砰一声落在老女人僵硬的腿上。
“踩到脚印没关系吗?”谢林医生猝然开口。
“可以,”巡官说:“所有的东西都拍照存证了。还有我要告诉你,医生,下
一次你最好改进一点。打从我通知你,已经整整过了两个半小时——”
“ES ist eine alte Gechichte ,doch bleibt sie immer neu,”短简身材
的医生说了串德语,咧嘴一笑,“正如海涅所言,只是我的翻译没有他的原句典雅:
虽然这是个老故事,可是恒久如新……平心静气点,巡官,这位死去的女士可是非
常有耐性的。”
他把布帽的前檐往上一推——他的头和鸡蛋一样秃,而且他对这点相当敏感—
—便无精打采地绕过床铺,毫不在乎地乱跺脚印,着手工作。
笑容从他的小胖脸上消失,老式金边眼镜后的眼睛变得十分专注。雷恩注意到,
当他看见死者额头上的垂直血痕时,他紫蓝色的嘴唇努了起来,并在一眼看见地上
的曼陀林琴时点了点头。然后他十分小心地把死者的白头捧在他两只健壮的手之间,
开始投开头发,迅速地触摸头骨各处。
显然事有不对,因为他的面容僵硬起来,并扯开凌乱的被单,花了一分钟检查
死者的身体。
他们沉默地观望。显而易见,这位经验丰富的法医愈来愈困惑了;他口中用德
语喃喃念着,“见鬼啊!”好几次摇头摆脑,努嘴咬唇,不时又哼一小段饮酒歌…
…突然间,他转过身面对众人。
“这女人的私人医生在哪里?”
萨姆巡官走出房间,两分钟以后回来,身后跟着米里安医生。两位医生像决斗
者似的,极端正式地相互致意,米里安医生很有威仪地绕过床铺,两人同时俯身尸
首,拉起单薄的睡袍,边检查尸体,边低声交谈。这时露易莎·卡比安的护土、肥
胖的史密斯小姐,快步走进房间,从床头桌上一把攫起水果盅,又迅速走了出去。
萨姆、布鲁诺和雷恩无言旁观。
最后医生们挺起腰身,米里安细致的老脸上露出某种不安的表情,法医把他的
布帽拉低,盖住满是汗珠的额头。
“你的判断呢,医生?”检察官向。
谢林医生愁眉苦脸,“这女人不是死于重击。”哲瑞·雷恩先生一脸快意地点
头。“米里安医生和我都同意,打击本身除了吓她一跳,不足以造成进一步的伤害。”
“那么,”萨姆巡官怨声低吼:“到底是什么让她送命?”
“哎呀,巡官,你若要抢先一步,”谢林医生颇有愠色地说:“你急什么?是
曼陀林琴让她送命嘛,虽然是间接因素。呀?怎么回事?那一击导致她严重惊吓,
为什么?因为她很老了——六十三岁——而且米里安医生说她有严重的心脏病。可
不是吗,医生先生?”
“噢,”巡官应道,看起来心情舒缓了些,“我懂了,有人敲她的头一棒,那
一棒吓破了她衰弱的心脏,所以她就死了。如此说来,她可能根本是在睡眠中死的
喽。”
“我看并非如此,”哲瑞·雷恩先生说:“正好相反,巡官,她非但没在睡觉,
还非常非常清醒。”两位医生一齐点头同意。“有三点证明。第一,请注意她的眼
睛是开着的,睁大直瞪,受了惊吓,可见是清醒的,巡官……第二,你们可以看见
她脸上那种独一无二的表情,”这样的措辞委实温和,埃米莉·黑特衰老的五官,
因极端痛苦和突来的惊骇扭曲不堪。“甚至双手都半握着拳,指头勾张……第三,
这点比较隐晦,”
雷恩走到床边,指着死人额头上由曼陀杯琴弦造成的血丝,“这些血痕的位置。
毫无疑问地证明,黑特太太被袭击时是坐在床上的。”
“你怎么晓得?”萨姆巡官颇不服气。
“怎么,这很简单。如果她遭击时正在睡觉——换句话说,是躺下来的,而且
从她大致的姿态看来,是仰卧平躺的——那么钢弦的伤痕就不会只出现在额头的顶
部,而会连下半部也有,还应该会在鼻子上,或许甚至连嘴唇上也有。由于血痕只
局限于顶部,可见她若不是直坐着,也是半坐半起的姿势。倘若这点成立,我们立
即可以结论,她人是醒着的。”
“真是高见,先生。”米里安医生说,他僵直地站着,修长的手指紧张地绞来
绞去。
“实在只是很粗浅的观察罢了。谢林医生,你估计黑特太太是什么时间死亡的?”
谢林医生从他的背心口袋掏出一根象牙牙签,开始钻研起他的牙缝,“死了六
小时了,也就是说,她是在今天早上大约四点钟的时候死的。”
雷恩点点头,“有一点可能很重要,医生,就是凶手攻击黑特太太时所在的确
实位置,你能就这点再详尽地说明吗?”
谢林医生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着床,“我想可以,凶手站在两张床之间——
而非老太太床铺外面那一边,我这是根据尸体的位置和她额头上的血丝来推断。你
看呢,米里安医生?”
老医生吓了一跳。“啊——我非常同意,”他赶忙回答。
萨姆巡官烦躁地抓抓他肥厚的下巴,“曼陀林琴,这档子事……不知怎的,让
我觉得不对劲。我的意思是,不管心脏是好还是烂,用曼陀林琴这么打一下怎么可
能要她的命?我是说——如果某人确实有意要杀人,即使他选的是一个奇怪的凶器,
总也要选一个能致命的才对呀。”
“晤,这种可能性不是没有,萨姆,”法医回道:“用曼陀林琴这种看起来相
当没分量的武器用力一击,是有可能杀死像黑特太太这种健康状况不良和高龄的女
人,但是在这里我们看到的这一击,却是相当微弱。”
“尸体上没有其他暴力的痕迹吗?”雷恩问。
“没有。”
“毒药呢?”检察官质询道:“有没有任何征兆?”
“没有征兆,”谢林医生小心地回答:“可是就另一方面来说——是,我应该
做个解剖,马上就做。”
“你可以赌你的德国靴子,非做不可,”萨姆巡官趁机报复一下,“确定这里
没有人再乱投毒药。我实在搞不懂这个案子,先是有人想毒死那个聋子,现在又有
人一棒打死老女魔,我得四处瞧瞧有没有毒药的迹象。”
布鲁诺一双锐眼炯炯有光,“这当然是谋杀,即使打击本身不是直接死因——
仅是打击引起的惊吓。有件事可以确定:有人有杀人企图。”
“那么为什么打得这么轻呢,布鲁诺先生?”雷恩不带任何情绪地问,检察官
耸耸肩。“而且为什么,”老演员接着问:“选这种非常不正常的凶器?——曼陀
林琴!如果凶手的目的是要从头上一棒打死黑特太太,那为什么明明这间房间里就
有好几样重武器,他偏偏还选用一把曼陀林琴?”
“我的天,我没想到这点。”正值雷恩一一指出吊在壁炉旁那套火钳子和床边
桌上那对沉重的书档时,萨姆喃喃自语。
雷恩转身略扫一眼房间,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背后,谢林医生开始显得不耐烦起
来,米里安医生仍然像接受检阅的士兵一般站得僵直,地方检察官和萨姆看起来愈
来愈困惑了。
“还有,顺便问一下,”雷恩终于开口喃喃问道:“曼陀林琴原来就放这房间
里吗?”
“不是,”巡官回答:“是从楼下图书室的玻璃柜拿来的。约克·黑特自杀以
后,老太太就把它保存在那里——是她寡妇人家的另一样珍藏,琴是约克的……嘿,
说到这里——”
这时哲瑞·雷恩先生的手突然扬起来示意静默,他的眼睛眯成一线。谢林医生
正要拉起床单覆盖死去的女人,就在扯紧床单时,一样由窗口射进来的阳光反射而
熠熠发亮的小东西,从床罩的布褶里掉到满是粉末的地毯上。
雷恩大步踏前抬起来。
那是一个皮下注射器。
他们全围上来,为这重要的发现精神振奋起来。雷恩小心地握在注射器的筒端,
嗅嗅已经沾过药的注射针,再把它举高向着光线。
谢林医生二话不说就把注射器从雷恩手上抢过来,和米里安医生退到一扇窗边。
“空针筒, ”法医喃喃自语:“上面这个数字6是什么?针筒里的沉淀物可能
是——可能是……”
“什么?”雷恩迫不及待地问。
谢林医生耸耸肩,“我得化验才知道。”
“尸体上没有注射的针孔吗?”雷恩仍然不放松。
“没有。”
霎时间,雷恩像中枪似的,胸膛挺得笔直,两眼闪着灰绿色的光芒……萨姆张
口结舌。哲瑞·雷恩先生的面容激动起来,他大步冲向房门,一路喊着:“护士—
—房间——”
众人鱼贯赶上。
史密斯小姐的房间紧连死者房间。众人进入时,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幅沉静
的画面。
睁着盲眼,胖胖的身体松懈安适地躺在床上的,是露易莎·卡比安。抚着聋子
额头,坐在床边椅子上的,是肥胖的老护士。露易莎机械地从手上的一串葡萄摘着
葡萄粒塞进嘴里,毫无兴味地咀嚼着,近床的一张桌子上,摆着史密斯小姐不久前
从死者卧室捧过来的水果盅。
哲瑞·雷恩先生二话不说,他抢进房间,一把将露易莎手上的葡萄夺下来、动
作之蛮横,史密斯小姐惊呼失声从椅子跳起来,那位又聋又哑又盲的女子从床上坐
直起来,蠕动着嘴唇,平时空无表情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开始像受惊动物一样
地呜咽,手探出去寻找史密斯小姐,迅速抓紧后者的手。她哆嗦的肌肤活络起来,
手臂上立刻爬满了鸡皮疙瘩。
“她吃了多少?”雷恩冲口问。
护士一脸苍白,“你把我吓坏了!—……一把吧。”
米里安医生快步赶到床边;那女人一感到他碰触自己的额头,呜咽立刻停止。
他缓缓开口:“她好像没事。”
哲瑞·雷恩先生用手帕按按额头,手指头显然还在发抖。“我担心我们晚来一
步,”他有点沙哑地说。
萨姆巡官用力提起拳头,大步跨向前,瞪着水果盅,“毒药,呃?”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盅水果,摆在他们面前的,有苹果、香蕉、橘子和三颗梨子。
“是,”雷恩应道,他深厚的嗓音低沉,“我确定是。各位先生,依目前摆在
眼前的事实,整个案子的局势已经……改观。”
“到底在——”布鲁诺开口,一副仓皇失措、大惑不解的样子。雷恩不予理会
地扬扬手,仿佛无意于此刻多做说明,他注视露易莎·卡比安,在米里安医生安抚
之下,她已经安静下来,茫茫然地躺在床上。四十年的横逆似乎没有在她光滑的容
颜上留下什么痕变,就某种程度来说,她算是颇有姿色,小巧尖俏的鼻子,弧线优
雅的樱唇。
“可怜的东西,”雷恩喃喃自语:“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转身面对护
士, 目光锐利起来, “刚才你从隔壁房间的床头桌把这盘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