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彻底卑鄙的人物。”她滥交男人。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一句话是:“活就要活得
轰轰烈烈。”总而言之,姬儿是她母亲的年轻版本。
一般人会说,光就这样讲起来,这个家已经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有冰冷坚
硬的老巫婆做家长,有枯槁弱小被迫自杀的约克,天才分子芭芭拉,花花公子康拉
德,邪恶异端的姬儿,懦弱无助的玛莎和两个不快乐的孩子。而事实还不仅止于此,
因为这个家里还有一个人,一个如此不寻常,如此悲剧,如此无量凄惨的人,比起
她来,其他人的怪端异行,都只能算是正常。
那就是露易莎。
她称自己露易莎·卡比安,因为虽然她是埃米莉的女儿,但她的父亲不是约克
·黑特,而是埃米莉的第一任丈夫汤姆·卡比安。她四十岁,个子小巧,有点胖,
对她处身的这座精神病院有点无动于衷。她的心智清明,个性温顺,有耐心,从不
抱怨,是个可人的好女子。然而,由于被环绕在恶名昭彰黑特家族当中,她不但没
有被推回后台,反而变成黑特家族最众所周知的人物。甚至从她出生那一刻开始,
她就被当做制造丑闻的工具,其恶劣声名与种种传闻臆测,从一开始就形影不离地
伴随她走过这悲惨、离奇的一生。
原来,由埃米莉和汤姆·卡比安所生的露易莎,一来到人世就毫无指望的又盲
又哑,并且带有初期耳聋症状,医生说那会随年纪增长愈加严重,最后会变成完全
听不见。
医生的残酷预测一语成。就在她十八岁生日那天——仿佛从主宰她命运的黑暗
之神送来的生日礼物——露易莎·卡比安面临全然耳聋的最后折磨。
对任何一个意志不够坚强的人来说,这个不幸很可能致命。因为就在含苞初放
的年龄,其他女孩子正要开始发掘七情六欲的世界,露易莎却被困在只有她一个人
的孤零零的星球——一个没有声音、影像和颜色的世界;一个没有表白、也无以表
白的世界。她与世界连接的最后一座有力的桥梁,听觉,也落在她身后,黑暗之神
竟毫无余地地将它一燃净尽。没有回头路,她面对的是否定,是空乏,是枯槁的生
命。就感官世界的层面看来,她倒不如死掉。
虽然摇摇欲坠,胆怯,而且大受惊吓,但是她没有就此惶然无助,她的天性里
有某种钢铁般的东西——也许这是从她恶性重大的母亲那里传承的一个优点——使
她坚强起来,使她以超乎寻常的勇气,镇定地面对她那无望的世界。就算她了解自
己为什么会如此不幸,她也从来没有表露出来;而她与她的造孽者的关系,竟不亚
于正常母女。
残酷的事实告诉我们,这个女儿的不幸是她母亲造成的。在她降生时,曾经有
人怀疑她的父亲汤姆·卡比安是造孽者,有人说他的血统不良,报应在小孩子身上。
但是等到卡比安和惊世骇俗的埃米莉离婚,之后埃米莉再婚,生出了一群魔鬼垃圾
的疯狂黑特族以后,世人终于确定错在女方。在这时也才回想起来,而且这点更加
强了错在女方的看法,卡比安以前曾经结过一次婚,那次生的一个儿子一切正常。
新闻界很快就忘了卡比安,他与埃米莉离婚后没几年就神秘死亡,那个儿子也不知
去向,而正把不幸的约克·黑特钳制得紧紧的埃米莉,把她第一次婚姻所结的病果,
接进她位于华盛顿广场的祖厝……历经一个世代的狼藉声名,这座房子注定要落入
一场十分痛苦刻毒的悲剧中;比较起来,过去所发生的一切,大概只能算是这出戏
乏力的序幕。
这出苦剧,在约克·黑特的尸体从海湾里捞起来以后两个多月后开场。
开始的时候,看不出什么征兆。黑特太太的管家兼厨娘阿布寇太太,惯例在每
天下午饭后,替露易莎·卡比安准备一杯蛋酒奶。蛋酒奶这档事纯粹是老太太虚张
声势,露易莎除了心脏稍弱以外,身体健康得很,而且年四十免不了虚胖一些,其
实并不欠缺蛋白质。但是黑特太太的旨意不可违抗,阿布寇太太只是个下人,哪里
敢吭一声;露易莎在她母亲的铁腕控制下也温驯得可以,每天午饭后,就尽责地到
一楼餐厅饮用这杯母赐甘露。这项长期习惯所具有的重要性,我们会在以后的事件
看出端倪。连做梦也丝毫不敢违背老太太命令的阿布寇太太,总是把盛蛋酒奶的高
玻璃杯摆在餐桌的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远——露易莎每天下午总能恍如可见地找
到,毫不迟疑地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悲剧,或者应该说几近悲剧,发生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气候温和的周日,一
切如常……直至事件爆发。 下午2时20分——萨姆巡官在事后小心查证了确切的时
间——阿布寇太太在屋后厨房调好蛋酒奶(在警方询查时,她怒气冲冲地透露了作
料内容),亲自以惯用的托盘把饮料送到餐厅,摆在餐桌西南角,离桌沿两英寸,
然后,职责已毕——离开餐厅返回厨房。她作证指出,她进餐厅时,里面空无一人,
她在摆放蛋酒奶的时候,也不见任何人进来。到此为止一切明晰。
其后发生的事就有点难以重建,警方所得的证词并非完全精准。其中有一段人
仰马翻的混乱时间,没有一个人能客观冷静地观察并指陈确切的位置、言语和次序。
萨姆巡官只能勉为其难地推断, 大约是2时30分的时候,露易莎在铁腕老夫人的陪
同下,从卧房出来,下楼到餐厅喝蛋酒奶。她们在走廊停下脚步,女诗人芭芭拉·
黑特随她们下楼,也在她们身后止步观看,事后她说不上来为何如此,仅能说她模
糊地意识到事情不对劲。在此同时,康拉德懦弱的小妻子玛莎,也满面忧色地从屋
后某处走下走廊。玛莎嘴里正无力地叨念:“杰奇跑到哪里去了?他刚刚又到花园
践踏花草了。”她也在那一秒间,在走廊停下脚探头张望。
恰巧还有第五号目击者,他也探首餐厅看见事件的经过。这位就是独脚老海员,
崔维特船长,黑特家的邻居,曾经陪伴老太太和康拉德于两个月前到陈尸所去悼亡
认尸。崔维特船长在通餐厅的两道走廊中的第二道出现——不是可以看见主要穿堂
的那一道,而是看见紧接餐厅的图书室的那一道。
他们最初目击的景象并无任何出奇。玛莎的大儿子,十三岁的小个子杰奇,独
自在餐厅里面,他手上正握着那杯蛋酒奶,两眼盯着杯子。老太太怒眼圆睁,开口
斥喝一声,杰奇畏罪地转头,立即察觉眼前的观众,他鬼灵精的脸孔突然扭曲,一
股决心恶作剧的神情跃上狂野的双眸,他把玻璃杯举到唇边,迅速吞下一大口奶浆。
接下来的是一片混乱。瞬息之间——就在他祖母赶上前去,恶狠狠地一巴掌打
了小男孩的手,尖声怪叫:“你明知道那是露易莎姑姑的,你这臭无赖!我告诉你
多少次不要偷她的东西!”同时——杰奇摔掉杯子,精明的小浪子脸大惊失色。玻
璃杯跌破在地板上,蛋酒奶洒得餐厅的排砖上到处都是。然后,那两只在花园搞得
满是污泥的手往嘴上一捂,开始号叫起来。所有人都惊慌失措,他们顿时领悟,那
不是耍赖的哭叫,而是道地的、炙痛的哀号。
杰奇单薄倔强的身体开始抽搐,两手痉挛,他痛楚加剧,喘息粗重,脸色出奇
地灰黯。他尖叫着,整个人跌落到地板上。
走廊上一声呼应的尖鸣,玛莎飞奔而入,她面无血色,两膝落地,才恐慌地看
到小男孩扭曲的五官一眼,随即昏厥过去。
叫声惊动整座屋宅。阿布寇太太跑来了,还有她丈夫乔治·阿布寇——佣人兼
司机;以及又高又瘦的老女仆维琴妮亚;和周日一早就纵酒作乐,搞得蓬头乱发、
满脸通红的康拉德。一脸苦恼的露易莎被忘在一边,她无助地站在走廊上,不知所
措。她似乎从第六感意识到事有差错,便蹒跚向前,鼻翼翕动,搜寻她母亲的位置,
然后惶恐地一把握住老太太的手臂。
不出所料,黑特太太是第一个从小孩抽筋和玛莎昏厥的惊吓中恢复神智的人。
她跳到杰奇身边,把失魂的玛莎拖开,托起杰奇的颈子——此时他已经脸色乌紫—
—用力扳开他僵硬的下颚,把她一根瘦骨嶙峋的老指头探进杰奇的喉咙。他噎了一
声,随即呕吐。
她玛瑙色的眼睛一亮。“阿布寇!赶快打电话叫米里安医生!”她嚷道。乔治
·阿布寇快步跑出餐厅。黑特太太的眼睛又趋黯淡,她毫不迟疑地重复急救措施,
小男孩再度呕吐。
除了崔维特船长,其他人似乎都动弹不得,他们只是瞪着老太太和扭动不安的
小男孩。崔维持船长对黑特太太的强悍应对赞许地点头后,便走开去寻找那个又聋
又瞎的女子。露易莎感觉他碰触她柔软的肩膀,似乎认出来是谁,便把手探进他的
掌心和他相握。
但是这场戏最重要的段落却在无人察觉的情况下进行。一只耳朵带斑点的小狗
——小比利的宠物——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摇头摆尾地溜进餐厅。一看到洒得满地
的蛋酒奶,就兴高采烈地跑上前,小鼻子一头凑过奶浆里。
女仆维琴妮亚突然尖叫起来,她指着小狗。
小狗在地上微弱地抽搐。他发着抖,痉挛了几下。然后四条腿僵直起来,他的
肚皮只骤然鼓胀一下,就倒地不动了。很显然,这只小狗再也无福享受蛋酒奶了。
住在附近的米里安医生不到五分钟就赶到了,他没有浪费时间在那些目瞪口呆
的黑特家人身上,几乎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老医生显然熟识他的病人。
他仅瞧一眼僵死的小狗和痉挛发抖的男孩,便板起脸孔。“立刻送上楼。你,
康拉德,帮我把他抬上。”此时眼光已然清醒的金发康拉德,露出一眼惊怖的神色,
抱起儿子走出餐厅,米里安医生紧随于后,手上的医药箱已经打开。
芭芭拉机械式地跪下,开始揉搓玛莎麻木的双手;黑特太太沉默不语,脸上的
皱纹像岩石一样坚硬。
裹着和服睡袍睡眼煌松的姬儿一头撞进餐厅。“到底在闹什么?”她打了个呵
欠,“看到老医生和康拉德还有小煞星上楼……”她杏眼圆睁,马上住口,她已经
看到僵死在地上的小狗,四溅的蛋酒奶,昏迷的玛莎。“怎么……”没有人留意她,
也没有人回答。她跌坐在一把椅子上,瞪着她嫂嫂毫无血色的脸孔。
一位穿着洁白衣服,高大、肥胖的中年女人走进来——这是露易莎的护士,史
密斯小姐,事后她告诉萨姆巡官,她这段时间都在楼上的卧房里看书。她一眼览尽
全局,忠厚的脸庞立刻罩上惊恐的神情。她看着黑特太太,老太太像一座花岗岩兀
立不动;看看露易莎,小姐站在崔维特船长身畔不住颤抖;然后她叹了一口气,嘘
一声示意芭芭拉走开,便跪下来以专业的姿态动手照料昏迷的女子。
没有人启口。他们仿佛被同一根神经所触动,全部一起转头不知所措地看着老
太太,但是黑特太太一脸莫测高深的样子。此时她一手环抱着露易莎颤抖的肩膀,
面无表情地观望史密斯小姐着手照料玛莎的敏捷动作。
仿佛过了一世纪,众人才稍有动静。他们听见米里安医生下楼的沉重脚步。他
慢慢走进来,放下医药箱,瞥一眼玛莎,后者在史密斯小姐的照料下已逐渐苏醒,
他点点头,转向黑特太太。
“杰奇已经脱离危险了,黑特太太,”他平静地说:“谢谢你,反应机敏。他
吞下的量不足以致命,而且立即呕吐无疑也使他免于重病,他不会有事的。”
黑特太太高傲地点点头,然后又昂起下巴,以似有兴趣却又冷又谈的态度盯着
老医生,她从他口气里听出某种严重的意涵。但是米里安医生走开去,先检查死掉
的小狗,又嗅嗅地上的液体,最后用从他箱子里取出的一个小药水瓶盛起一点浆液,
旋紧盖子,然后收起来。他站起身在史密斯小姐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护士点点头
便走出餐厅。他们听见她上楼向幼儿房走去,杰奇正躺在里面的床上呻吟。
然后米里安医生向玛莎弯下身,扶她站起来,用镇定的口气叮嘱她放心——四
周沉寂一如墓园——懦弱的小女子脸上闪过一瞥奇异、但绝对不是懦弱的表情,她
摇摇晃晃地离开餐厅,跟在史密斯小姐之后也上楼到幼儿房去。她上楼时与她丈夫
擦身而过,两人都不置一言,康拉德踉跄着走进餐厅坐下。
仿佛她一直在等这一刻,也仿佛康拉德进门是一种信号,老黑特太太用力一掌
打在餐桌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除了露易莎,她只更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