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非常暗,走廊里没有开灯,昭夫也不明白究竟是怎么了,就像是走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房子。
他刚脱了鞋,旁边的隔扇就被拉开了,这使他吃了一惊。
八重子小心翼翼地走了出来,她穿着黑色的针织衫和劳动布底裤。在家时,她很少会穿裙子。
“你回来得真晚。”她以一种疲惫的语调说道。
“跟你打完电话我马上就出来了——”他的话说到一半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八重子的脸。她的脸色苍白、眼睛充血,而眼皮下的黑眼圈使她看起来显得更加老了。
“怎么了?”
但八重子并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叹了口气。她拢了拢蓬乱的头发,又像是为了趋散头痛一般地揉了揉额头,才将手指向了对面的饭厅,“在那边。”
“什么在那边……”
八重子打开了饭厅的门,里面也是一片漆黑。
饭厅里飘来一股微弱的异臭,厨房的换气扇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开着的吧。在寻找臭味的源头之前,昭夫把手伸进黑暗中摸索着电灯的开关。
“别开灯!”八重子轻声却严厉地要求道,这使昭夫急忙缩回了手。
“为什么?”
“你……你去院子里看看。”
“院子里?”
昭夫把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走向了通往院子的玻璃门。他小心翼翼地撩起被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
所谓的院子只是图有其表罢了,虽说种有草坪,也不过只是两坪大小而已。倒是后院的面积更大些,因为那边朝南。
昭夫定睛看了一看,在离水泥墙不远处的地上搁着一只黑色塑料袋。他感到一阵不解,因为家里从来都不用黑色塑料袋来装垃圾。
“那个塑料袋是怎么回事?”
听昭夫这么一问,八重子一声不坑地在桌上取了件东西递给他。
那是一只手电筒。
昭夫看了一眼八重子的脸,对方却回避了他的目光。
他侧着脑袋打开了玻璃门上的月牙锁,在开门的同时按下了手电筒的开关。
等照亮后他才发现,原来黑色塑料袋似乎只是被用来盖住某样“东西”的。他弯下腰,窥视了一下塑料袋的下方。
他看见了一只穿着白袜子的小小的脚,而旁边的另一只脚则穿着一只同样小的鞋子。
有几秒钟的时间,昭夫的头脑中一片空白。不,可能并没有那么长的时间。只不过他在一瞬间无法理解,为何会在自家的院子里看见这样一副情景。他也不敢确信那双小脚究竟是不是人的。
昭夫缓缓转过头来,和八重子四目相觑。
“那是……什么?”他的声音颤抖着。
八重子舔了舔嘴唇,她的口红已经褪去了不少。
“不知……是哪家的女孩子。”
“没见过的孩子?”
“对。”
“为什么会在咱家院子里?”
八重子低下头,没有作答。
昭夫只能继续追问一个决定性的问题。
“她还活着吗?”
他希望看到八重子点头,然而对方却依然木无表情地一动不动。
昭夫感到浑身一阵发热,可他的手脚却是冰凉的。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我回来时她已经倒在院子里了。然后为了不让别人发现,我就……”
“给她盖上了塑料袋?”
“是的。”
“有没有报警?”
“怎么可能?”她以一种近乎反抗性的目光瞪了昭夫一眼。
“可这孩子死了啊。”
“所以就更……”八重子咬着嘴唇,面部表情因痛苦而显得扭曲。
昭夫突然明白了当前的事态,也想通了妻子为何这般憔悴以及不想让别人看见尸体的理由了。
“直巳呢?”昭夫问道,“直巳在哪儿?”
“在他房间里。”
“你去叫他来。”
“可他不肯出来啊。”
昭夫感到有一阵绝望般的黑暗向他袭来,少女的尸体果然和自己的儿子有关。
“他对你说什么了吗?”
“我在他房门外问了几句……”
“为什么不进他房间?”
“可是……”八重子以一种鄙夷的目光望向昭夫,面露怨恨之色。
“算了,那你怎么问的?”
“我问他那个女孩子是怎么回事……”
“他说什么?”
“他嫌我烦,还说问那么多干什么。”
这确实像是直巳会说的话,连那种语气昭夫都能想象得出来。可他仍然不愿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也只会这么说的人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好冷……能不能关上?”八重子将手伸向了玻璃门,一边使自己的目光尽量避开院子的方向。
“那孩子真的死了吗?”
八重子沉默地点了点头。
“你确定吗?不是昏迷?”
“已经过了好几个小时了啊。”
“但是……”
“我也希望她是活着的。”八重子挤出了这样一句话,“可是,只要看一眼就明白了,如果你看到也一样会的。”
“是怎样一副情形?”
“怎样的情形?”八重子用手捂着额头,就地蹲了下来。“地板被小便给弄脏了,应该是那个女孩子的。女孩子的眼睛就这么睁着……”看来她已无法继续描述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呜咽声。
昭夫终于明白了异臭的根源,女孩多半就是死在这间屋里的。
“没有出血吗?”
八重子摇了摇头,“我觉得没有。”
“真的吗?就算没出血,难道没看到伤口吗?比方说跌倒在地磕着了头什么的?”
他真心希望这只是一场事故,然而八重子却再次摇了摇头。
“这我倒没注意,不过,大概……是被掐死的吧。”
伴随着胸口的一阵闷痛,昭夫的心跳加快了。他想吞一口口水,却发现自己早已口干舌燥。掐死?是被谁?——
“你怎么知道的?”
“总觉得……是这样,我也听说过被掐死的人会有小便失禁的现象。”
这一点昭夫也知道,多半是在电视剧或是小说中看到的。
昭夫发现手电筒还一直开着,他关上了电源,将其放在桌上后直奔房门。
“你去哪儿?”
“上二楼。”
他忍住没怪妻子问了多余的问题。
一进入走廊,他就踏上了古旧的楼梯。楼梯的灯没开,但昭夫连去触碰开关的心情都没有。他甚至想在黑暗中屏住呼吸,也终于明白了八重子不想让他开灯的感受。
上楼后左手边就是直巳的房间,灯光从门缝中透了出来。走近一听,还传出某种吵闹的声响。昭夫敲了敲门,没有反应。经过一瞬的迟疑,他打开了房门。
直巳盘腿坐在房间的中央,正在发育的身躯上长着细长到显得有些怪异的手脚。他拿着游戏机的手柄,目光直盯着前方一米处的电视画面,似乎丝毫没察觉到父亲已经走了进来。
“喂。”昭夫低头看着读初三的儿子道。
可直巳并未做出任何反应,他的手灵活地操控着手柄,画面中的虚拟角色们则不断重复上演着杀戮的镜头。
“直巳!”
在昭夫的严厉语调下,他的头终于稍稍扭过来了一些,嘴里嘀咕着什么,似乎是“烦死了”。
“那个女孩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对方没有作答,只是烦躁地按动着手上的按键。
“是你杀的吗?”
直巳的嘴唇总算抽搐般地动了起来。
“我可不是故意的。”
“废话,可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烦死了,我不知道。”
“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喂,好好回答我。那孩子是哪儿的?你从哪儿把她带回家的?”
直巳的呼吸变得急促,但仍然没有回答父亲的问题。他只是睁大着眼睛,拼命地想要使自己集中精力在游戏上,想要逃避这麻烦的现实世界。
昭夫呆站在原地,低头望着自己的独生子那一头被染成褐色的头发。电视里传来阵阵华丽的音效和音乐,还有角色们的悲鸣及怒骂声。
他想从儿子手中夺走游戏手柄,他也想关掉电视机的电源。但即使是在目前这般情况下,昭夫也不敢做出如此举动。因为以前曾经这么做的结果是直巳在半疯狂状态下开始砸家里的东西,而当昭夫想硬把他按在地上时,反而遭到儿子的啤酒瓶袭击。酒瓶砸在昭夫的左肩上,这使他两个星期无法用左手做任何事。
昭夫的视线落在了儿子床边堆积如山的影碟和漫画杂志上,封面中那些穿着淫荡服装、表情却故作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们格外刺眼。
背后传来一阵响动,回头看才发现八重子也从走廊上进来了。
“阿直,跟爸爸妈妈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拜托了。”
昭夫对八重子这副讨好的腔调感到很不耐烦。
“乖,说说前因后果,好不好?游戏等会儿再玩。”
她轻轻摇了摇儿子的肩膀,就在此时,电视上出现了一幅某种东西破裂的画面,直巳大叫了一声,看来是游戏过关失败了。
“干什么啊!”
“直巳,别不识好歹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吗?”
听到昭夫情不自禁的怒吼,直巳把手柄放在地上,歪着嘴瞪向自己的父亲。
“啊,阿直别这样。他爸也是的,别大吼大叫的。”八重子按着直巳的肩头安慰着他,同时抬头望向昭夫。
“我是让你解释清楚,你以为像现在这样扔着不管事情就会过去?”
“烦死了,又没什么关系。”
在昭夫激动的大脑的一角,对直巳只会说出这样的话而感到愤怒,他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是一个蠢货。
“好吧,那你什么也别说了,我们去警察局。”
母子二人对他的话都吃了一惊。
“他爸……”八重子瞪大着双眼。
“你让我能怎么样?”
“你开什么玩笑!”直巳开始发狂,“我为什么要去警察局?我不去那种地方!”他抓起旁边的电视遥控器,径直扔向了昭夫。昭夫一闪身,遥控器砸在墙上落了下来,里面的电池也因此四散在地。
“哎、哎呀,阿直,冷静一点,求你了。”八重子紧紧抱住了直巳的胳膊,“我们不去警察局,我们不去。”
“你在说什么胡话?怎么可能不去?现在用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安慰他也没用,迟早总要——”
“你别再说了!”八重子大叫道,“总之你先出去,我会问他的,我会好好问他的。”
“我还是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做的事父母要负责的,不关我的事。”
被母亲护住身体的直巳瞪着昭夫大叫着,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的反省或是后悔之色。他的表情仿佛在说自己任何情况下都没错,责任都要由旁人来承担。
再说什么看来他都不会听了。
“你一定要问个清楚。”昭夫留下这句话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注1:1坪约等于3。3平方米。
5
走下楼梯后,他没有去饭厅,而是迈进了走廊另一侧的日式房间。昭夫回来时,八重子就是从这间房里走出来的。虽然里面只有一台电视机、一张矮桌和一张茶几,显得有些寒酸,不过倒是昭夫唯一能够安静休息的地方。八重子之前应该也是在这儿安抚心情的吧。
昭夫跪坐在塌塌米上,一手按着矮桌。他觉得有必要再去看一下那具尸体,可是全身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连叹息都发不出。
楼上没有传来直巳的吼声,也不知八重子有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她一定是像平时一样以一种哄小孩子的方式在跟儿子说话。直巳从小就是个坏脾气,所以不知不觉间八重子已经习惯于每次都这样哄他了。昭夫虽很看不惯这做法,不过既然养育孩子的过程大部分都是八重子在辛苦,他也就没法对此发什么牢骚。
可今天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这倒也不是完全没有头绪,昭夫大体上能想象得出直巳的动机,因为两个月前,他曾听八重子提起过一件事。
那天傍晚她购物回来时,在院子通往饭厅的门口处看见直巳和一个附近的小女孩坐在一起。他拿着一只杯子,正装备给女孩喝什么东西。不过当他看见八重子后,就把杯子里的东西倒进院子,让女孩回去了。仅仅如此还不能说是有什么问题,但事后八重子查了一下,发现日本酒的瓶子被人动过了。
她的推测是直巳想灌醉那个女孩,然后猥亵她。
昭夫笑着否定了妻子的看法,只把这当作是个玩笑。可八重子却仍然认真地对他说,直巳可能有幼女癖好。
“家门前有小女孩经过的时候,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而且上次他参加葬礼时,不是很想往绘理香身边靠吗?对方可才刚上小学啊,你就不觉得奇怪?”
确实从这些话里可以看出直巳的异常举止,但昭夫并没有想出任何办法。或者说他的思考也可能只是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