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重建有希望了?”城木问他。
鬼岛皱着眉头说。“研究了一下。不过,反正都交给副经理安排了,他会妥善处理的吧。”
这么含糊其词,不是他不想多说,就是要有意疏远城木。
算了吧!人与人之间唯有势利是真实的存在,其它一切都是以此为转移的。城木二话没说就离开了鬼岛,只剩下一种猛然间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的感觉,心绪茫茫。
不多日子,往日在公司里的心腹给呆在家中的城木送来了暗地里打探到的消息,说是不日即将宣布经理的宝座由沟渊取而代之,独裁者鬼岛已降格安置。辅佐沟渊的自然是细贝常务。而公司中下层的大规模人事变动势将继之而来,银行方面也很可能派进人来直接参与经营管理。
局面明朗了,鬼岛下台,沟渊上台,如此一下一上,公司便能免于破产。这不明摆着是沟渊一伙预先设下的圈套吗?不然,所说的那么积重难返的重建工作,怎么会进展得这样顺当?
盛传沟渊派驱逐城木只是个时间问题了。此举固然是意料中事,但城木仍不免百般想不通:“在过去的岁月里,我不过是为着公司的利益忠诚地执行了鬼岛的指示而已,凭什么他可以象个牌位似地留在公司,而偏偏要拿我当替罪羊?!”
浓重的愁云,成团结块地在他的胸膛中壅塞着,翻滚着。
阴森的破车间里,提灯的光柱直射在因恐惧而抽搐着的永坂的脸上。他坐在一把临时找来的破椅子上,对面的工作台上坐着小野原。小野原的三名部下,呈半月形围站在永坂侧旁,象拉开了一张死亡之网,随时都能扑上去要他的命。
“捞干的说吧。”小野原眸子炯炯发光,“先说你们一伙人的名字,没来的那一个也在内!”
“都说出来……就不杀我吗?”永坂战战兢兢,却很执拗地问。
“全部说出来就不杀你。”小野原静静地回答,同时悄悄地朝手下人稍一呶嘴。
“妈的,还不痛快说!”
“不遭点罪就不想说,是不是?”
凶狠的殴打开始了。永坂的脸上、身上拳脚交加,疼得他嘶哑地大喊:“我说,我说啊!”
三个人松了手。仅这么一刻,永坂已鼻青脸肿,唇破血流,让人惨不忍睹。他绝望地喘息着,似乎横下心交待了。
“我叫债务逼得进退两难。这时有人提出骗一笔大钱的买卖,我饥不择食,入了伙,做出了很对不起您的事情……”
“用不着讲这一套!先说说谁找你出的这个鬼主意?”小野原厉声喝问。
“是不是真姓名,我可不知道。他自称是——”刚说到这儿,永坂突然一声低吟,头一歪就从椅子上裁倒在地。紧接着,又一声响,工作台上的提灯也破碎了。四周围瞬间一团漆黑。从墙角的窗户外边,传来逃跑的脚步声。
偷袭者开了两枪就溜了。等小野原的人追出来,已是踪影皆无。
用打火机的光亮照视一遍永坂,从背后射入的子弹贯透了心脏,一枪就报销了。穿出来的子弹没伤着在场的其他人,还算是万幸。
不消猜测,凶手必定是“风衣”和“墨镜”,他俩冲破小野原等人的突袭后,又偷偷地潜回来杀人灭口。其胆力、机智和弹无虚发的枪法,向小野原表明他的对手决非等闲之辈。
“经理,快点撤吧。说不定还会拿咱们当靶子呢!”
久经战阵的手下人也有点发怵了,想及早离开这阴森的车间。
小野原却伫立在黑暗中沉思有顷,他用脚踢永坂的尸体。“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事,留下这玩艺儿以后要倒霉的,得把他处理了。”
这可不是多虑。永坂的尸体一旦被人发现,小野原就会被警方列入和永坂有来往的人的名单中。特别是近来这一段,二人为商量“政治捐款”事,时常在市内的酒馆里密会,小野原身上的嫌疑色彩够浓的。再说,他们四个今晚又在这杀人现场留下了无数指纹,全擦掉根本不可能,并且尸体上还留有三名手下殴打的伤痕。凡此种种,到时候怎么能提得出“不在证明”呢?恐怕就是说破了嘴,警察也不肯相信的。弄不好,甚至会牵出“政治捐款”的全部隐情以及户津井的一些市政官员的受贿问题……
他们商量了好一阵功夫,才决定把尸体埋藏到三棵松去,等那里盖起了住宅群,死掉的永坂将成为永远消失在地层下的秘密。
小野原等人驾着载有永坂尸身的轿车,连夜驰回户津井市。只有行将西沉的一轮明月,能作为他们偷埋死尸的见证。
完事之后回到家中,小野原仍久久不能平静。“风衣”和“墨镜”的这一手回马枪真厉害啊!既杀人灭口,又嫁祸于人。亏得我小野原有心计,终算跳出了李代桃僵的陷井。
然而,大出小野原所料的是,便衣竟找上门来了!藏尸的地点竟被人告发得精确无误!
立在旷野上的小野原,正在等待着必然出现的下一幕。带着嫩叶汁液芳香的春风拂面而来,吹得他有些醉了,但却是一种自暴自弃的沉醉,永坂的尸身即刻就将重返这春风荡漾的人间,而他自己却该下地狱啦。
两台掘土机还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挖着。小野原默默地注视着两个钢铁挖斗,这时他才注意到,掘土机不象是在往外挖,而是在往回填土。
“怎么?”他不由地朝挖掘地点走过去。
搜查主任面带歉意地迎上来。“小野原先生,真对不起。你看,我们把周围的地都挖遍了,别说是尸体,就连块大石头也没挖出来!果然是假检举。这些个折腾人玩的家伙,真没办法啊!”
小野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定睛望去,掘土机千真万确地在填平刚刚挖开的一大片土地。
“唔,没出什么事就不错嘛。”他好不容易才算应付了这么句话,但在他自己听来,语声竟是那样遥远,完全不象出自他本人之口。
亲手掩埋在这儿的尸体怎么不翼而飞了呢?大概最离奇的梦境也不如这活生生的现实离奇。但离奇顶多可视同荒诞无稽,人们往往付之一笑,不屑追究。可发生在小野原身上的这般离奇却隐藏着极其可怕的真实,他觉得周身阴风习习,寒气彻骨。
自那次紧急会议以后,鬼岛产业的内部改革迅速地进行着。数日之间,公司的上上下下都摇身一变,成为沟渊派。那些追随鬼岛数十年的嫡系,争先恐后地把自己装扮成鬼岛专制的最大受害者,即便明知逃不脱坐冷板凳的厄运,也要向鬼岛倒戈,以求得自身的生存。独有大室常务董事,因挪用公款等劣迹昭著,已被逐出公司。
据城木的心腹透露,细贝等人正在罗织他的罪状,而大伙对他也群起而攻之,形势是不可挽回的了。
混迹于企业界多年的城木,对此均不感到有什么不可理解。但鬼岛的表现,确乎使他震惊。
曾经当众承认陷公司于绝境的责任全在于擅自冒险投机的鬼岛,现在忽又强调说,促成他做孤注一掷的冒险的根由是相信了特别调查室的报告。这样一来,招致危机的全部罪责都归咎到了城木身上。但事实上是,城木曾按经理的旨意事先搞过一些秘密调查,不过,判断情报内容,决定实施方案的是鬼岛,而不是城木。
“嫁祸于人,多卑鄙!”
对于鬼岛的险恶用心和六亲不认,城木首先感到的不是激愤,而是凄凉和空虚。
墙倒众人推!什么“城木蒙蔽了鬼岛”呀,“城木是裁人的主谋和刽子手”呀,“城木没有人性,把许多对公司有贡献的人都冷酷地推出门了”呀,“城木裁掉了难得的人才,削弱了公司的战斗力”呀,等等,责难四起,不一而足。如今他就象一头被强拉到祭坛前的牲畜,任人宰割,俯首待毙。如果说主祭是沟渊,操刀的是细贝,那么,执着缰绳的就是鬼岛!鬼岛呀鬼岛,凭着你是秋叶首相的故交,他们也会给你在公司里留一席之地,何必非将最忠诚于你的人置之绝境而后快呢?
落得这么个下场,城木猛然对已经走过的人生有了自知。说什么“年轻有为,前途未可限量”,说什么“才貌出众,胆识过人”,又说什么“少年得志,是公司的希望”,归根结蒂,是得到鬼岛的垂青和重用。鬼岛一垮,自已的权势和荣誉顿时化为乌有。纵是依然故我,却既不见魄力,又不见才智,仅是个遭人唾弃、一筹莫展的可怜虫。
“其实,我是个无能的人。”他慨叹,悲愁,“今后的人生怎么走下去呢?”
从公司扫地出门的日子已屈指可待了。瞻前思后,四顾茫茫,失却了生活的信心,也就找不着路,终日麻木不仁地消磨着时光。
他也曾去过利根春美那儿几次,得到的不是温馨的安慰,而是冷若冰霜的宣言:“以前你够得上是个企业界的风流名士,我才迷恋你。现在你跑到我这儿哭哭啼啼,怨个没完——咱俩的情分可就完了。我要是光贪图找个美男子,那不有的是!”
正值利根春美和他反目的当儿,早树千波家也来了解除婚约的通知。要么早树家对他已声名狼藉有所耳闻,要么就是沟渊派蓄意透过信去,不管怎么讲,必将从鬼岛产业公司滚蛋的城木,永远休想娶一位望族名嫒为妻了。
虽说人生的严冬突然来临,红杏妖桃势将远遁不属,但理性上的认识和感情上的忍受绝不是一回事。不幸中的不幸毕竟不同于原来意义上的不幸,城木作为社会存在,固然是一落千丈,而作为感情动物,恐怕是徒剩下血肉之躯了。
在这接踵而至的打击中,牵连他的杀人事件却一直再不曾惊扰他。仿佛想谋害他的人对今日城木的生命究竟还有没有价值,已经掂量不出来了一般。他怎么能想到,从此开始,一个素昧平生的强徒会给他安排了下一段新的人生。
大半生横冲直撞的小野原刚造,这一回确实吓得有些魂不守舍了。那永坂的尸体,飘过来,荡过去,片刻不离地在他眼前跳着死的舞蹈。但小野原到底不失为铁血汉子,在鬼魂的折磨下,反而醒悟了。
“妈的,准是拿死人唬老子!向警察告密的,会不会还是那一帮人?”
按此推测,盗走尸体的,也应当是他们。
“对,错不了!那两个小子在废工厂不也是先假装逃跑,后来又摸回来干掉永坂的吗?照这么看,他俩完全可能一直盯着我们到三棵松……”
可是,盗走尸体后,干嘛要捉弄警察白挖一通?出于什么目的费这番折腾呢?难道真的只是为着耍人玩吗?
“现在该去碰碰鬼岛产业的城木啦。把他弄来好好地抠一抠,还怕他不说真话?”几个亲信一个劲儿地这么窜掇小野原。的确,就此罢休可太孬种了,别说两千万元还没夺回来,就是单为出这口气,也得治住那一小帮!
“不,还得等等。那一头的事情相当复杂,先得偷偷地把这个城木摸摸清楚。”粗中有细的小野原并不愚鲁,再说还有他的预感哩。
这样,城木圭介的生活起居,一举一动都被置于小野原的监视之下。看上去,那位前不久还颐指气使、风采飞扬的鬼岛产业的骄子,已是一蹶不振,大非昔比了。
“接触这种倒霉的家伙,应当利用他的心情,不能动硬的……哈!有了,给他来个软……软接触。妙,妙,就叫软接触!”
小野原动动脑筋,也是能创造名词的。
第08章 关岛之行
四月十日午后二时许,城木圭介搭乘的日航巨型喷气式客机在关岛①机场着陆。
客机的前后舱门启开,旅客门在日航空中小姐的目送下步下舷梯。同机到达的旅伴,绝大多数是蜜月旅行的新婚伉俪,其次是携眷度假的,也有成帮结伙的年轻姑娘和小伙子们,而中年男女多属团体旅游。象城木这样的单身男客,几乎是绝无仅有。他来此的目的,并非纯粹为了游山玩水,或可称作是一次伤感的旅行。
刚跨出机舱门,热风便扑面而来。
“这么热!”城木皱皱眉头。东京才是落樱时节,这里已入盛夏了。
说起南国的热风,城木早已不是初次领略。以前多次赴美国出差,中途每在夏威夷停留,檀香山②机场也刮热风,但热中有爽,大概是湿度小的缘故吧。关岛的风很象海潮风,粘粘糊糊的。
①关岛群岛是美属西太平洋岛屿,设有美军战略基地,以热带风光著称。
②美国夏威夷群岛的首府。
大火球似的骄阳下,旅客们三五成群地走向候机楼。风挺大,女的都按着裙子的下端,孩子们快活得闹闹嚷嚷的。
放眼望去,湛蓝的天空,潮湿而明净的空气,不见一丝云翳。浓郁的热带树荫环抱着机场。
“确实另有天地啊!这次来关岛算是对了。在这儿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