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按照少年时代的思维逻辑得出的结论。
诚然,本乡的结论纯粹是少年人的偏执。但人是奇怪而又复杂的,成年后的理智并不一定能消除少年时代形成的所有偏执。并且,做为一个在社会的最底层泡大的流浪汉,本乡的理智也是沿着他畸形和病态的存在发展的。
“母亲过世以后,我仍然时常跑去偷看你们。后来,把母亲推进火坑的父亲虽然也死了,但这笔帐决不是没有了!你身上集中了我对你和父亲的双重仇恨,总想有一天拿你消帐!”
这时小野原失声大笑,“这才真叫驴唇不对马嘴呢!城木先生算是冤透了,好悬成了不知哪个庙里的屈死鬼。”
可是,城木一点也不挑剔本乡的荒唐。手足同胞且又如同孪生兄弟一样的二人之间,存在着一个外人无从蠡测的心域。面对这又一个影子式的城木,聆听着这自己无法体验却又胜过自身感受的重重苦难,他心中滋生出一种说不清楚的特殊情感。
“我和大友就是为了向你们报仇雪恨,想靠永坂和大室提供情报,牵线搭桥才拉他俩入伙的。那两个蠢猪出了差子,让我们收拾了,这就是全部的真相。你们看着办吧!”本乡转而冲着小野原说。脸上恢复了怪样的冷笑。
大友则象发表宣言似的,“要杀就杀,悉听尊便,别的无可奉告。不过,那一一亿元,你做梦也要不回去啦!”说罢,也只管抿起嘴冷笑。
小野原的脸色忽青忽白。与其说死人可怕,莫如说明知要死犹不怕死的人的笑更令人可怕。他倒绝不同情这两个年轻的血肉之躯,但总不能抓住他俩和没抓住他俩一样地啥也得不到吧。
蔷薇之家杀人案件搜查本部接待了一位著名的贝斯演奏家。他叫玉木慎吾,三十二岁,是应警方的邀请前来协助破案的。
水泽警部打开桌上的录音机旋扭时,再次叮嘱道:“请仔细听听电贝斯的演奏有没有可疑的地方。”
随着录音磁带的转动,房间里荡漾起《晚安,甜密的夜晚》的旋律,这是一支和弹子房的《莹之光》一样的曲子,节奏徐缓,曲意缠绵。发生杀人案件的当时,黑眼小乐队演奏的就是它。由于收音麦克风安放在电吉他增幅器前面的缘故,音响不够均匀,电吉他的音量过强——这是电吉他手利根为了研究自己的弹奏效果而录制的。
舞曲全长约三分钟。曲终后水泽关掉录音机,迫不及待地问玉木,“怎么样?”
在场的其他三名刑警也静心等待玉木的反应。这支舞曲,他们听得耳朵都快要磨出茧子了,却发现不了任何毛病,所以才搬来了专家。
玉木用手摸弄着下颏上乌黑卷曲的络腮胡须,慢悠悠地说。“音符和节奏都正确,弹得挺整齐,没有不正常的间歇和停顿。”
水泽有点泄气地同部下交换了一下眼色,又转脸对玉木说,“哪怕是很细小的问题也可以,把你的感觉说说好吗?”他声调里甚至有些乞求的意思了。
“我觉得……贝斯手弹得很随便。因为他只是在给人伴舞,不是让人欣赏。而且……他眼前是最后的一场舞,应当怎么说呢?嗯,可以说是花絮,对,花絮很多。不认真演奏是情有可原的。我也有过这种体会。”
“你怎么晓得他弹的很随便呢?”水泽问。
“有一段曲子,他一小节只打两个拍子,没有更费事嘛。”
“请讲得更通俗一点。”
“这支舞曲的贝斯音节奏缓慢,只须要‘蓬’、‘蓬’地轻轻弹下去就行。不过这样显得太单调,所以弹的人在必要的地方往往要搞点变奏,譬如‘波、波、蓬蓬’,也就是加花点。听上去他不少地方都把这个花点给省掉了,当时的精神是相当溜号啦。”
水泽在想,大友的心当时是放到舞客们的“花絮”上去了,还是集中到刺杀大室上去了呢?但只要演奏一直在继续,作案是不可能的。
“他这种程度的偷工减料,对演奏没多大妨害,外行人绝对听不出毛病。”玉木见水泽一付木然的样子,以为这位警官还是没听懂他的解释,就又接着说下去,“不过,如果说是偷工减料,这位贝斯能手在弹某一部分的时候,好象左手离开了乐器……”
“你说什么?左手离开了乐器?那一只手怎么个弹法?”
玉木很不经意的几句补充说明,对水泽却是个震动,他几乎是在质问贝斯演奏家了。——贝斯又不是钢琴,一只手如何弹得了呢?这一点外行也都懂得。
“那完全有可能,左手不按弦,光用右手弹拨照样能发出音响。”
“这我明白,调弦不就是那样吗,可演奏也行吗?”
“那要看弹什么曲子了。电贝斯有四根弦,光用右手就可以弹出四种音,在这四种音的范围内演奏的曲子,不用左手也没多大关系。这叫做只有开放弦的弹法。”
“是吗?”
既然能腾出一只手来,大友的杀人嫌疑是愈来愈加重了。
“这个录音带可以证明他是一只手弹的吗?”水泽又问。
“当然可以。除了开放弦的四个音,准确地说就是EADG音之外,如果再没有弹出别的音,一只手明摆着是闲着的。并且,开放弦的音域有它独特的延伸,一听就能听出个大概。刚才说过了,连花点都没加,弹的人完全是用一只手对付的。不过,要是拿这个录音带做为作案的证据,还须要科学地鉴定一下。”
水泽连连点头。
百思而不得其解的一桩悬案,竟然从一盘并不起眼的录音带中窥破了机关。他向贝斯专家玉木慎吾先生表示深深的谢意。
“万万没想到是用一只手弹的。”玉木走后,水泽笑着对部下说。
“到底是专家啊!”刑警们的脸上,也舒展多了。
“大友一定是用的弹射装置。”水泽喃喃地说。
“是一种暗藏的新式武器吗?”
“不,肩膀上吊着的电贝斯就是他的武器。这种乐器用来瞄准不是很方便吗?长脖子就能当枪管……”他阐述了在听玉木解说时脑海中就已浮现出来的联想。
“警部,你的意思是,那个利刃是从舞台上射出去的。那么,拿什么做的动力呢?”
“胶皮筋嘛。用韧性很强的皮筋从那么个距离把凶器射进大室的脖梗是蛮够劲儿的。”
“咱们在杀人现场见到过胶皮筋吗?”
“见到过的。当时忽略了,现在才重视到它。大友用来捆备用弦的那条胶皮,嗯?你们说他的劲儿小得了吗?”
“对啊!那小子又是个神枪手。”
水泽的耳畔回想起《晚安,甜蜜的夜晚》的旋律,但那已不是惹人心醉的爱的絮语,而是死神演奏出来的仇恨的诅咒。
第29章 血的纽带
凌晨两点,六本木的迪斯科俱乐部蔷薇之家已经停业了,舞客和内部职工均已归去。
代替他们的是些警方人员,他们正在进行大友“特技行刺”的现场实验。水泽警部及其领导的十来个警探,把发生案件当时的情景再现出来。
警方指定俱乐部的北见老板和一名侍者也参加了。在他二人的指点下,厅堂内的照明灯相继熄灭——最后一场舞原来竟是如此暗淡无光的。
“哟,真够黑的呀!”站在大厅中央的水泽,环顾四周之后脱口说道。
——这么暗的程度,足以掩护成双捉对的红男绿女无所顾忌地尽情狎呢。
“店方的这种照顾,风纪上是成问题的。”水泽身旁的一个黑影以责备的语气说。他是当地警署的桂木警部补。
但自从那个流血的夜晚以来,这种照顾实际上已经自慎自戒了。虽然警方并未向俱乐部提出过正式劝告。
“怎么样,我在哪儿,能看得见吗?”水泽大声发问。他是冲着舞台上的井户刑警喊的。从他这儿望去,舞台那边是一片昏暗,无论怎么瞪大眼睛也瞅不清井户的模样。
“警部,有新发现!”井户激动地应声嚷道。“从我这儿,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你脖子以上的部分。”
“别着急,你说清楚点!”
“大厅里是够黑的,可门那边有灯。从我现在站的台沿儿上看下去,门口的灯光就成了蛮亮的衬景。”
“那么说,可以瞄准了?”
“完全可以!”
水泽摸黑穿过大厅跳上小舞台。他亲自一看,果然不差,在井户所站的位置,迎着门口的灯光的映衬,台下人们脖子以上的剪影一一可辨。
“大友很可能就是从这儿发射的凶器。”他若有所思地说。
前几次局限于大厅的现场调查都认为,除非直接逼近被害人,行刺是不可能的。而一经把调查的着眼点移上舞台,视角就迥然不同了。如今戳穿了大友作案手段的奥妙,同时也暴露了以往的侦破工作的疏漏。
“下面开始发射实验!”
听到水泽的命令,大厅内灯光复明,警探们一齐集中到小舞台前面。
事先准备妥当一只和大友使用的同型电贝斯,是美国货,长127公分,重4。5公斤。将厚实的圈形胶皮筋一端固定在电贝斯顶端的金属部分上,与弹弓的道理一样,这件乐器立刻变成了一种特殊的弹射装置。
水泽把一根短金属捧搭在胶皮筋的后部,拉满弓朝无人的大厅中间射去,只听嗖的一声,金属棒眨眼间便飞向很远的大厅对面,落地时铮然作响。
“能飞这么远?”
“好大的威力呀!”
“好家伙,要是换上带尖的凶器,杀伤力可真够受的。”
警察们惊叹不已。
“作案技巧问题,总算是解决了。”水泽长出了一口气。
“要依我看,恐怕还有个命中率的问题。发出去打不中目标,不还是白搭。”看样子,桂木警部补又要提出一连串令人头痛的疑问了。头脑僵化的人不容易开窍,所谓开窍也脱不了思维浅薄的窠臼。
不过,这一次不容桂木提出第二问,第三问,同事们就驳得他心服口服了。水泽并没有多费口舌。
第一、如众所知,大友是个了不起的枪手。弹射和射击固然方法上有区别,但瞄准技巧是一致的。他既然决定用电贝斯杀人灭口,事先肯定已练习到了十拿九稳的程度。
第二、大友发射利刃的位置,距大室仅七米左右,又是据高临下,形成了一个很有利的射击斜面,而电贝斯上的一些部件都是现成的瞄准具,这些条件均有助于提高命中率。
第三、大友即使射不中目标或目标的要害,也不存在被暴露的危险。他独出心裁地使用手中的乐器行刺,简直可以说是一个首创。现场的种种迹象只会把警方的注意力引向大厅里的人,尤其是被害身边的舞客。何况大友本来就是个惯犯,存了这样巧妙的行刺手段做保障,下手的时候亦不致产生影响命中率的心理负担。
大友洋次的杀人嫌疑犯完全成立,即应按照法律程序实行逮捕。水泽一行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便撤离了蔷薇之家。
同一天大清早,小野原那须山庄的地下室里,开始了又一场严酷的审讯。
两名囚徒的态度一如当初,大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别看他俩昨天脱口说出了那么多的个人秘密,但就象濒临死亡的猛兽的怒吼,纯粹是为了泄愤,为了死得磊落光明。但是现在,小野原所最急于知道的两件事——不翼而飞的永坂的尸体和一亿元巨款的下落,二人却抵死不供。
“那两件事我都没参与,根本不晓得!”本乡一句话就推得一干二净,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了。
“说不说早晚不免一死,我做了鬼也得留下点难心事损着你!”大友直截了当地表态,还一个劲儿地冷笑。
“亡命之徒,亡命之徒!”小野原仿佛眼下才真正懂得了这个词的真实含义。他心里明白,再凶残的拷打也不过只能使他面前这两个人的皮肉变得更破碎,而决不可能摧毁这血肉之躯包裹着的顽强意志。不行,无论如何得打垮他俩的意志。小野原只好仍将二人锁在地下室里,率领手下回到一楼的房间里。
几个人围着摆有许多种瓶酒的桌子坐下,商量怎样才能撬开两个亡命徒的嘴巴。
小野原大口大口地吸着雪茄,眯缝着眼睛对着窗户发呆。窗外玉树摇琼,雪野茫茫,洁白得,光亮得恍若群山和大地都变得无比轻盈,与透明的蓝天融合为一体了。
“全都抹了得啦,既省心又省事。”
“在这儿干掉他俩,谁也不会知道的。”
嗜杀成性的手下人,没一个耐得住性子了。
“我也有这种念头。”小野原并没收回他的视线,“不过,细想一想,还是不能轻易杀人哪。”
倘若处在血气方刚的那种岁数,处置这两个一再戏辱过他的对手,怕是会不顾前后地走极端的。但他小野原毕竟也是年逾不惑的人了,手里又握有为数可观的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