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地方那么危险,他也真是热心工作呢。”
夫妇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
我对这对夫妇产生了兴趣。
“澡堂真的很不错。”我甚至说出不习惯的奉承话来。
“我们这里没有女佣,也没有艺伎表演,是个无趣的地方。”
老爷子睁圆了眼睛这么说完后,接着说“按摩师的话倒是可以请过来啦”,说完唐突地笑了。他的门牙缺了一颗。
虽然少了相当于主客的人,老爷子还是在用餐中送来温好的酒,是一顿相当热闹的晚餐。平常不嗜酒的我也装出好酒量,妻子们也喝了。看样子,妻子和京极堂夫人的酒量都胜过一般人。京极堂滴酒不沾,我也两三下就会喝得烂醉如泥,所以两家都不会常备酒类,不过这么看来,妻子们平常只是配合酒量小的丈夫们,忍耐着不喝罢了。
“笹原老爷交代过要好好招待,请各位宽心休息吧。”
老爷子热情地说着,为我们斟酒。笹原这个暴发户似乎是个相当慷慨的人,姑且不论京极堂,我们只是跟班罢了。
“话说回来,老板。”我不胜酒力,饶舌了起来,“那位笹原先生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他到底是……”
我对这场盛情招待的缘由感兴趣,小熊老爷子再次睁大了双眼。
“哦,笹原老爷家以前是在箱根驿站的蓑笠明神旁做杂货生意的。明治维新后,上上一代的祖先赚了一笔钱,就大举买下附近一带的土地。他们家族可能很有生意头脑吧。然后啊……”
“然后怎么了?”
“到了大正以后,箱根成立了许多公司。当时引起了大骚动……”
据说为了争夺箱根山的观光特权而爆发的所谓箱根交通战争,其根源相当复杂。
以人力车为始,公共马车、出租汽车、公共汽车、马车铁路到电气铁路、观光游览船、空中缆车等交通工具以各种形态接踵出现。当地居民、观光业者、运输公司的图谋纵横交错,逐渐两极化,最后情势甚至被比喻为战争。根据京极堂的话,同样的战争现在又重新萌发,情势再次变得错综复杂,不过老爷子所说的大正时代的混乱,应该是最初的战争,也就是现在的纷争的祸根。
“地价暴涨,笹原老爷不顾上一代当家的反对,把原本居住的箱根驿站的土地全都卖掉了。首先就靠这个大赚了一笔。”
“卖掉了?可是我听说笹原先生是个地主……”
“所以才说笹原老爷有先见之明啊。他卖掉箱根驿站的土地赚了一笔,进军关西,一段时间之后回来,砸下重金买下客人您刚才去的那片土地。”
“什么?”
“那一带不是杳无人迹吗?所以还买得起。在箱根想要买地可不简单。像我是因为住在祖先留下来的这块地上,另当别论,一般不是随随便便就买得起的。”
“这样哪里有先见之明了?卖了一等地,买了三等地呢?”
老爷子不知为何露出窝囊的表情回答:“因为后来箱根驿站那边没落了啊。”
据说最后赢得芦之湖观光据点的是元箱根一带。
观光船以元箱根为起点航行,经过箱根,直到湖尻。箱根町那里变成了单纯的通过点,徐徐自纷争中退场了。
没多久,受到战争时期汽油管制波及,船甚至连箱根町都不经过了。不单是船,尽管箱根有巴士站,却连巴士都直接行经而不停留,可以说屈辱的时期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从箱根出发的观光船,也是大前年左右才开始有的。说到当地人的辛酸啊,真是一言难尽。即使如此,听说还是发生了不少争执。”
听起来的确是很辛酸。
“那么笹原先生是洞烛机先……?”
“不,说偶然应该也是偶然吧,反对卖土地的是笹原上一代当家……”
“哦,那位老先生。”
“你见到他了?那位大老爷住不惯关西,坚持住箱根比较好,无论如何都要回来,所以笹原老爷才会买下那里——其实应该是这样的吧。”
“原来如此啊。”
就算什么都没有,但是现在已经有了新宿到汤本的直达电车,是块弃之可惜的土地吧。而且那里也可以通往元箱根地区。现在虽然极不方便,但是只要兴建马路,还是足以开店营业的。
老爷子怪邪恶地笑着说:“不过大正的那场大地震把整座山搞得一塌糊涂,或许趁着那片混乱弄到了土地才是真的呢。”
“地震?有那么严重吗?”
“桥崩了,路也断了,铁路都扭曲了,修复花了不知道多久的时间。有些地方几乎是重新划分过了。笹原老爷趁着这个机会,使尽各种手段……啊,这可要保密哟。再怎么说,出资援助复员之后生活没有着落的我,还帮忙重建这间损毁的民宿的,就是笹原老爷啊。他可是我的恩人呢,嘿嘿嘿。”
原来如此,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我试着劝酒,老爷子不客气地喝了。
才喝了一口,老爷子就满脸通红,没多久就径自说了起来:“哎,如果就像笹原老爷预期的,从旧街道一带就这么一直开拓到烟宿这里来的话,我们就万万岁了。只是笹原大老爷住的那一带就……因为是在山里嘛。要是再靠近街道一些的话,也有瀑布什么的可以参观,客人也才会去,不是吗?而且那一带啊……”
“怎么了?有什么吗?”
“没有啦,那一带有那个啊。”
“熊吗?”我看着老爷子的脸,忍不住脱口而出。
“没有熊啦,这里又不是北海道。”
“难道是幽灵之类的吗?”一直默默倾听的京极堂夫人问道。
“哎,差不多啦。”
“差不多?你说差不多,难道是天狗还是什么吗?”
“天狗的话是大雄那一带。到了尊那附近啊,天狗多的是。”
老实说,我完全猜不出老爷子说的“那个”指的究竟是哪里的什么东西,可是我刻意不问。我说出我所想得到的山怪名称。
“既然是出现在山里,剩下的就只有鬼或山姥了。”
我所想得到的也只有这点程度。如果京极堂在场,他至少还可以再举出几百种妖怪的名字吧。
“山姥是出没在足柄山的。其实啊,山里头有一条比街道更古老的路,叫做汤坂道。”
“是以前的镰仓街道对吗?”
我听说京极堂夫人详知道路,看样子似乎是真的。老爷子好像不晓得。
“是吗?唔,那条路一带,到了夏天左右,也会有人去登山。就是出现在那里。”
“到底是什么东西出现?”
“女孩子。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怪恐怖的歌。”
我有些愣住了。
“那不会是迷路的小孩吧?”
“是迷路的小孩吧。”
“那样的话……”
“就算是迷路的小孩,那个女孩也已经以同样的穿着打扮迷路了十几年了。”
“十几年……那岂不都变成大人了?”
“所以说啊,可她一直都是小孩子的模样。”
“什么?”
“不管经过多少年,都依然是孩童的模样。我看见过哟,就在去年中元过后。记得那时候是黄昏,一开始我听见歌声,忽地一看,她就在那里。我吓得浑身发毛。她就像这样,一脸苍白,两眼空虚。而且在深山里头穿着盛装和服,简直吓死人了。因为太恐怖了,回家的路上,我顺道去了笹原隐居老爷的家,告诉他这件事,没想到……”
“没想到?”
“隐居老爷说,他十几年前也曾好几次听说相同的事。据说是战前的事了,一样是十岁左右的女孩,穿着盛装和服唱着歌……”
“可是老板,那会不会是碰巧的?碰巧和那个时候一样,有个迷路的小孩……”
“不是碰巧啦。歌啊,唱的歌是一样的。我也不记得全部的歌词,可是隐居老爷把它记在本子上了。什么把小孩放进炉灶里烧啊、佛陀怎样的,实在是够恐怖的歌。噢噢,吓死人了。”
老爷子歪斜着嘴巴。
“那么老板,你的意思是那个女孩子十几年问,丝毫都没有成长吗?所以才会一直在那座山里唱着同样的歌,不断地徘徊?”
“那不可能是这个世上的生物。”
“哎呀,真恐怖……”
雪绘蹙起眉头。
那种荒唐事——虽然我最近经常遭遇这类的荒唐事——不可能有吧?
“不,老板,歌的话两三下就可以学会了。像是《竹笼眼》'注',全日本的小孩都会唱。那首歌一定也是那样的。狐狸妖怪之类的不可能那么轻易就现身。那一定是活生生的人。”
注:日本著名童谣,也是一种儿童游戏。歌词为:“竹笼眼、竹笼眼,笼中的鸟
“呃,我也想要这么想。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笹原老爷也一定感到相当困扰吧。”
明明没人劝酒,老爷子却自行倒酒喝了起来。
那如果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的话……
就轮到京极堂出场了。
我悄悄地想。
可是,不管等上多久,黑衣祈祷师就是不回来。
用完晚膳后,睡魔侵袭了我。
至于妻子们,打开的话匣子似乎关不起来,聊个没完。
这是暌违多年的旅行,我能够了解她们兴奋的心情。我拜托老爷子在另一个房间铺床,关上纸门,独自躺下。妻子们的话音很快地与流水音融合在一起,我一下子就睡着了。
那一天,京极堂终究没有回来。几何时何时放天飞,黎明夜,鹤与龟,滑一跤,背面的正面是……谁?”
翌日我起得非常晚。
连梦也没做,整晚酣睡,起床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了。
妻子们早已起身,用完早饭,泡了好几次温泉了。妻子一看到我的脸就笑说“都浮肿了”。只被雪绘一个人看见还无所谓,但京极堂夫人也在场,睡过头有点丢脸。
“京极堂有联络吗?”我立刻转移话题。
夫人也不禁露出有些担心的表情回答:“没有呢,看这片大雪,又不是八甲田山'注',不晓得走丢到哪里去了……”
注:八甲田山为日本青森县中部奥羽山脉的火山群。一九。二年发生了一场惨剧,青森步兵第五连队于八甲田山雪中行军,遭遇罕见的暴风雪,二一〇人当中冻死了一九七人。
“雪?下雪了吗?”
打开拉窗一看,窗夕卜是一片雪白。
伦敦堂店东的忧虑似乎成真了。
“啊……下成这样也不可能进行工作了。京极堂的运气也真背,他的怪癖要了他的命。看这情况,搞不好真的遇难了。”
“哎哟,快别说了,真不吉利。你这不是让千鹤子姐更担心吗?”
雪绘一面沏茶,一面责备我不当的发言。
“哦,可是应该不要紧吧。”
我毫无根据。
雪也没有要歇止的样子。
京极堂的夫人望向菌外,呢喃道:“话说看这样子,小敦他们也很为难吧。总不会真的兄妹俩一起遇难了吧?”
雪绘耳尖地听见,询问夫人:“小敦是一早出发到这里的吗?”
看样子,京极堂的妹妹也来到附近了。这件事我并没有听说。
“我是这么听说的,但究竟如何就不清楚了。听说是有事要去深山穷谷里头的寺院。”
“距离汤本很远吗?”
“听说要在前往强罗的登山铁路途中的车站下车,然后步行约两小时还是三小时。虽说长得不像,但他们俩果然是兄妹,这种地方实在像极了……”
夫人又伤脑筋地笑了。
雪下个不停。
妻子们看样子似乎也无法外出观光了。
我把窗户拉开一条缝,擦拭玻璃窗上的雾气,漫不经心地望着外面。然后我总算成功地发呆了,但是这与在家里睡觉的状态毫无二致,完全不可能涌出任何作品的构思。这证明了我根本不是什么文豪。
此时。
我瞥见雪中有一条黑影。
是人影。
黑衣男子……
“是京极堂吗?”
“咦?”
妻子们靠到窗边来。
“那——不是。”京极堂夫人一眼就这么断定。“那是和尚哟,关口先生。”
“和尚?是吗?”
影子以稳健的动作一步步扎实地在险径上行走。
动作与白昼妖怪般的京极堂显然不同。而且来人戴着看似斗笠的东西,手中拿着长长的棒状物体。
“哦,是,是和尚呢。”
僧人似乎在雪中走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斗笠上积满了雪。
“而且那里不是车站的方向吗?”
“是啊。”
就像雪绘说的,这人如果是京极堂的话,除非他选择了相当怪异的路线,平白绕了一大圈,否则应该会从反方向过来才对。僧人丝毫没有喘息不定的模样,保持相同的速度,通过旅馆前面。
“他要去哪里呢?是要沿着街道往芦之湖去吗?”
“这边过去没有寺院吗?”
“哦,这么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