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如此。若是真的测定出来,也有可能造成麻烦。”
“为什么?”
“就算不必修行,也能够制造出相同的状态——根据实验的结果,也有可能变成如此。”
“噢噢!原来如此。”
老人“啪”地击掌。
“就像为了测定民间偏方的效果而分析它的成分,再根据分析的结果制造出更有效的合成药一样,也有可能研究出科学的方法,以某种物理性的手段使人体的状态变得和已修行的人相同……”
“虽然我认为现实上这很困难,不过也不是不可能做到。”
“换句话说,对和尚来说几乎是有百害而无一利呢。这对寺院来说风险太大了。可是和尚们想到过这一层吗?”
“不,我想他们并没有考虑得这么深入。可是姑且不论这一点,这是场规模相当庞大的调查,必须搬进脑波测定器之类的东西,还得在坐禅中的和尚头上贴上电极,不管怎么样都会妨碍到修行。总之这对宗教家而言,是不必要的研究。无论结果为何,终究都与信仰无关啊。”
“说的倒也是。那,果然还是行不通吗?”
“其中似乎也有为了制造话题而主动找上门来的寺院,但是越是这种地方,就越是不正经。”
“不守清规吗?”
“是的。慷慨允诺的寺院,大多都是新兴宗派。说穿了就是想沽名钓誉。例如说,有一座明明是在战后才创立的寺院,与永平寺'注一'毫无瓜葛,却擅自宣称是曹洞宗。尽管如此,竞又索求高额的布施……”
“敛财寺呢。”
“嗯。若要进行调查,不寻找严格修行、来历正统的寺院就没有意义了。饭洼小姐千辛万苦不断地与本山'注二'交涉,就算是末寺,找的也都是渊源明确的寺院。结果公认最适合的一座禅寺就是……”
“明慧寺是吗?嗯,那里的话,确实和敛财什么的沾不上边吧。而且那里——我是不太清楚啦——来历似乎相当正统。寺院的等级好像也很高。可是连我都不太清楚了,亏那位小姐打听得到呢。其实刚才我才跟今川聊到,我到现在连那座明慧寺是什么宗派都不晓得呢。”
注一:永平寺为曹洞宗的大本山。一二四四年,由道元在豪族波多野义重的资助下创建。原名大佛寺。道元死后,曾因内部纷争而荒废,但寂圆守住门流,于江户时代成为大本山。
注二:本山(或本寺)指的是日本佛教宗派中的根本道场,隶属于此寺的寺院即称末寺。
“可是饭洼小姐是这附近的人吧?”鸟口总算能够插上一句话了。
“就算是这样,但是就连当地人都对那座寺院所知不多哪。知道的只有一部分宗教界的人士,还有不晓得究竟有没有的檀家而已。”
“这种事有可能吗?”
鸟口因为难得的发言遭到反驳,不得已望向敦子。
敦子回应他说道:“就是这样啊,鸟口先生。其实刚才在山路的时候我也想要说,那座明慧寺……”
——不是寻常寺院,是吗?
“——是家兄也不知道的寺院。”
今川露出“那又如何”的表情。
既然他不认识敦子的哥哥,这便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但是对于认识他——中禅寺秋彦的人而言,这就是有些难以接受的事实了。
中禅寺这个人熟悉全国各地大小神社佛刹,到了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每一个认识他的人恐怕都认为这个世上没有一座寺院是他所不知道的。连这个中禅寺都不知道这座寺院的话……
“从规模或历史来看,这很奇怪吧?而且一问之下,听说那也是座相当古老的寺院,而且还相当大。”敦子说。
“哦哦,事有蹊跷。这的确不是寻常寺院呢。”
除此之外无法作他想了。
“咚沙”一声,八成是屋顶的积雪滑落了。
已经完全习惯了。
“总之不知道来龙去脉如何,饭洼小姐找到了明慧寺。可是那里连电话都没有,所以就写了信过去,没想到竟然获得了应允。”
“所以才会来采访啊。”
“原来是这样啊。”
这也是鸟口第一次听说决定采访的详细经过。
“调查团会在下个月入山,不过因为是没有人知道的寺院,不晓得里面情形如何,所以我们先一步进去,首先来为无人知晓的寺院写一篇现场报道。杂志方面也决定当做预告,以先行企划的形式刊载在刊头。”
“哦,可是明慧寺竟然肯答应这种事呢。而且那个……禅寺几乎都有女性禁制不是吗?”
“是的。由于明治五年颁布的政府法令,女人结界'注'算是被废除了,不过还是有许多寺院依循惯例,排挤女性。书简当中应该有特别注明负责人是女性,不过万一真的有什么状况,可能就得请他们派一名和尚出寺来,由我们采访他,之后再……”
“啊,总不会要叫我一个人进那种神秘的寺院里头拍照吧?”
“就是这样。真是的,从早上开始,我不是已经拜托过你好多次了吗?”
“呃,可是那个,我听得有点心不在焉嘛。这就叫做牛耳什么风吗?”注:灵场区域禁止女人进入的禁忌。
“那是……”
久远寺老人一句“马耳东风”。敦子一句“对牛弹琴”。两个人同时纠正。鸟口等于是出了双倍洋相,但是他已经习惯丢这种脸了。鸟口每次只要说出成语或谚语,总是错得离谱。虽然他并不是故意在耍宝,却总是引来捧腹大笑。
“我说啊……”
久远寺老人大笑一阵后,瞥了今川一眼,问道:“这位今川先生其实也有事要去明慧寺。中禅寺小姐,回信给你们的和尚叫什么名字呢?”
敦子立刻翻开记事本回答:“呃,是禅寺里的知客,一位叫和田慈行的和尚。”
“鹿?你是说那种头上有角的动物……?'注'”
注:日文中,知客(shika)与鹿(shika)的发音相同。
“不是啦。禅寺里负责接待宾客的和尚,就称为知客。”
“这下我就放心了。这要是个鹿和尚,那可吓人了。剃头又不能连角都一起剃光光……”
鸟口这么打诨,他的憨傻是天生的。虽然本人是一派正经,却经常惹人失笑。老人和敦子,这次连今川都再次笑了。
“这个青年真是有趣。这样啊,叫慈行啊。这也是和尚常有的名字,不过这下子就跟今川在等的和尚不同人了。你在等的和尚,是叫珍念还是了稔来着?”
“了稔。”
“喏,真可惜。”
“可惜吗?”
“可惜啊。不过既然他们明天要去寺院,虽然会有些劳累,你也可以一道过去。”
“哦,那真是求之不得。可以吗?”
敦子说“没问题”。
四人畅谈了约摸三四十分钟之久。敦子说她要去看看饭洼女士的情况,离开了座位。差不多是该用餐结束的时候了。鸟口想顺便让敦子引见一下,便站了起来。
鸟口的视点上移。
一路望过大厅,直达窗口。
占据鸟口视野的庭院面积增加了。
和刚才不一样。画面的构成要素变多了。怎么会?
——那是什么?
有一团黑块。
——那是什么人?
在理解到细部之前,它在鸟口心中已经是个人了。
是人。一个人坐在那里……裹着一身漆黑的外衣。那个身形是……
——僧侣。
一名僧侣正在巨木与檐廊之间坐禅……
这一定是幻觉,鸟口伸手指去。
“有、有、有和尚……”
正要离去的敦子停步,回过头来。
今川和久远寺老人也同样望向庭院。
“那、那里有一个和尚……”
说到这里,鸟口再也说不下去了。在感觉到奇异或恐怖之前,他更感到吃惊。
这不是错觉。
老人张大了嘴,“怎……”了一声,顿了半晌后,用变了调的声音继续喊道:“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坐在那里?”
“究竟是什么时候……?”敦子以虚脱的声音接着说。
“怎么会?连一点声息也没有啊!”
就连看到身形的现在,也感觉不到半点气息。
鸟口徐徐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和早晨感觉到的漠然不安相去不远,是一种朦胧模糊的不快感,而它确确实实地涌了上来。
“今川,那会不会是了稔和尚?”老人半带怒意地说道,大步走近窗边。
“嗯?”老人出声之后,僵住了。
今川追了上去,鸟口也跟上前去。接着敦子也过来了,四个人在檐廊上一字排开,贴在落地窗上似的站着。
僧人的确就在那里。
从檐廊到巨木之间,距离约有四间'注'之遥,其间空无一物。
注: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僧人恰好就坐在中间左右。
不是幻影,而是实像。
来到打开窗户就几乎伸手可即的距离后,僧人看起来益发鲜明,毋庸置疑,他确实存在于那里。
僧人略微俯首结跏趺坐。正好就是一副在坐禅途中打瞌睡的姿势。不知僧人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了,他的下半身大半沾了雪,肩膀和袖子也有雪花附着。濡湿的衣物或许冻结了,一团漆黑的黑色僧衣,无法判别出是湿的还是干的。不过在纯白的庭院里,漆黑的僧人看起来宛如飘浮在半空中般鲜明。
没有一丝动静。
僧人是庭院风景的一部分。
缓缓地,惊奇转为战栗。
“那……”
沙沙——雪落到僧人身上。 “是死的。” “那个和尚死了。” “什、什么?” “别看我这样,我还没秃头前就是个医生了。那不是和尚,是和尚的尸体!” “怎么会……” 鸟口打开窗玻璃。 不仅仅是冬季的寒意,冷冽的空气也猛地侵袭进来。 鸟口作势跑下庭院,却被敦子阻止了。 “不可以!” “可是……” “如果、如果那个人已经死了的话……”
“啊……”
她的意思是最好是维持原状吗?
——意思是可能演变成刑事案件……?
“敦子小姐,怎么会……”
“我去叫旅馆的人。”
敦子往柜台去了。
今川站在檐廊边,扫视庭院一周,左手按住松垮的嘴巴。圆滚滚的大眼睛有些充血。
“这、天哪、怎么会、啊……”
这宛如呜咽的声音是掌柜发出的。敦子带着掌柜和女佣回来了。
“噢,早坂掌柜。喏,快去叫警察。”
“警察?医生,这……”
“已经死了,离奇死亡。快点。就算叫了,抵达这里也得花上一个小时以上吧?”
“啊、呃,您说的没错……”
掌柜抱着头,嘴里嘟哝着“今天到底怎么搞的”,跑掉了。
“那个人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阿鹭,你没有发现吗?”
“什么发现,我刚才送茶过来的时候,根本没有那个和尚啊。”
“你也看不见吗?”
“不是看不见,是根本没有吧?竟然随便跑进别人家的院子里,扰乱别人安宁……啊……”
“怎么了?”
“医生,那个人真的……那个……死掉了吗?”
“那样还是活着的话,要我切腹也行。”
女佣用一种看着怪东西的眼神凝视和尚。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又有数名旅馆员工赶来。久远寺老人一副工头姿态,举起双手,用倒嗓得格外严重的声音大叫:“喂,在座的各位,有没有人知道这名和尚的身份?”
没有人回答。太过于日常,却又极度脱离常识的状况,确实地搅乱了每个人的心智。一言以蔽之,只是有个和尚坐在庭院里罢了。虽然是个很奇妙的情景,但是以命案现场而言太过于普通了。再加上和尚头顶积雪,就这么枯坐原地,作为一具尸体也滑稽极了。更何况现在是大白天。太阳高挂,景色鲜明,没有任何诡谲的舞台装置。
——即使如此,还是让人有些背脊发凉。
鸟口依然有此感觉。
说起来,这个和尚何必跑进旅馆的庭院坐什么禅——而且还是偷偷摸摸地溜进来……不对,问题不在这里——对,这是……
“鸟口先生,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仿佛看透了鸟口内心的动摇,敦子向他问道。
“说奇怪是奇怪,但是我不晓得哪里奇怪。现在这个状况虽然古怪,但是如果那个和尚突然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完全没有声息这件事?”
“这也是其中之一,可是……”
“明明有四个人在场,却没有任何人发现?”
“不,那……”
“他……”今川唐突地开口。“他是从哪里进来的?”
“咦?”
“这种庭院,从哪儿都可以进来啊。”
“可是……”
今川指了庭院的周围一圈。
在这个范围当中……
一片雪景的庭院当中,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