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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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极夏彦铁鼠之槛 上-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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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人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自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度。
  冬天御寒用的濡湿稻草,部分裸露而出的漆黑树干。
  比第一眼见到的时候更加鲜明。
  是因为阳光的关系吗?天空放晴了。
  雪也开始融化了。
  鸟口将焦距移回人物,按下快门。
  调整曝光。室内摄影时若是这种光量,一般都会使用三脚架。但是鸟口是个自称人类三脚架的强壮男子,所以毫无问题。
  改变设定,拍了三张。
  “谢谢两位。”
  久远寺老人又用奇怪的声音响应:“怎么,已经拍完啦?不用打那个什么——镁光灯吗?至少也开个灯怎么样?会拍得比较清楚喔。”
  “呃,这……”
  当然鸟口也带着同步闪光灯,但是那样一来,难得的一幅画会被硬生生地糟蹋。那才真的会拍成一张秃头佬与丑怪男的纪念照——鸟口差点脱口而出,赶忙咽了下去。
  再怎么说都是初次见面,太失礼了。
  就在鸟口不知该如何回答的时候,敦子从背后出现了。对鸟口而言,正是救世主降临。
  “鸟口先生,你到底在做什么啊?”
  “哦,我刚才在请两位让我拍照。”
  “拍医生?”
  鸟口懒得再说明一遍,索性不回答,改变话题。“话说回来,饭洼小姐呢?”
  “她的样子有些不对劲——明明本来那么起劲,却突然变得无精打采。”
  “是感冒吧?”
  “好像不是,也没有发烧,让人有点担心呢。”
  “是食物中毒吗?”
  “应该也不是。”
  “没有拉肚子?”
  “好像没有。我拜托女佣准备餐点了。她好像从一早就粒米未进,所以才会这么虚弱。”
  “哦,不吃饭是不行的。要是有食欲的话,应该就不是食物中毒吧。”
  “与其说哪里不舒服,更像是在害怕些什么……可是,她知道我们抵达后,好像稍微平静些了。今晚起,她会和我同房休息,所以应该不要紧了吧。啊……”
  说到这里,敦子隔着鸟口和老人打招呼。
  久远寺老人坐着,高举右手回应。
  此时,刚才的女佣边嚷着“哎呀哎呀”边走了出来。似乎是送来了说好的茶。
  “有人送粥过去给另一位客人了,请不必担心。或许是因为看到同伴来了,放下心来,她的脸色似乎也好转了一些……啊,请进来。医生还有客人也歇息一下如何?我端茶过来了。”
  女佣说着,小碎步走进大厅正中央,扫视了周遭两三次后,放下托盘,从隔壁房间搬来了矮桌。实在是相当健勇。
  “你来得正巧,我正在沉思中哪。这个人下的棋路深奥极了,令人难以招架,几乎快输了。”老人说道,站了起来。
  然后敦子和鸟口、久远寺老人与今川四人聚集在宽广的大厅正中央,围绕着矮桌坐下。
  首先是今川,接着鸟口再次被介绍。
  久远寺老人仿佛见到多年不见的女儿或孙女,用一种极为怀念的表情看着敦子,然后用他抑扬顿挫相当独特的口吻述说自己的近况。尽管并未直接提及半年前的事件,但老人说他最后还是因为那事件而离开了东京,从去年底就一直隐居在这家仙石楼。他说即使如此,每个月还是至少会被检察官或警察给找去问话一次。
  “待一回神,不管是亲人还是一切,我全都失去了。认识的人和朋友也都离去了。这家仙石楼啊,我大概十二年没来了,这里的人却记得我,还允许我寄居在这里,哎,连我都觉得简直成了大爷。”
  老人再次发出干涩的笑声。
  不知今川究竟了解多少,他并未应和,而是用一种难以分辨是在笑还是在发呆的表情喝着茶。可是从方才的发言来看,鸟口认为不能光用那副松弛的外表去判断这个男人。
  鸟口也没有任何可以插得上嘴的话题。默默坐着喝茶,这一点与今川无异。
  鸟口冷到骨子里了,所以几乎要烫伤舌头的热茶喝起来分外甘美。同时他也大口大口地吃着像是佛坛供品的馒头茶点。食物就是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是鸟口个人的信条。
  当他恢复生气的时候,气氛已变得相当融洽了。
  老人询问敦子:“话说回来,中禅寺小姐,听说你们是来采访的,来到交通这么不方便的地方,究竟是要采访什么呢?若是透露无妨,能否说来听听?刚才我听说是要采访寺院……”
  “是的,我们是来采访这附近的明慧寺的。”
  “什么?”
  久远寺老人露出十分吃惊的表情,望向今川。然后他“呼”地吁了一口气。
  “哎,明慧寺也终于要变成观光地,大肆宣传了吗?那样的话,比起宣传,更重要的是交通问题吧。只是这一带现在才想要筑路,也是不可能的吧。近来老是听到一些反对意见,说箱根的观光化造成了严重的环境破坏云云呢。”
  老人送出寻求附议的视线,今川会意,出声发言:“可是老先生,对温泉旅馆来说,有没有道路和铁路,是攸关存亡的大问题啊。事实上铁路会通到这里,也都是因为当地居民的大力要求啊。”
  “确实,交通方便与否对观光地而言是存亡问题,但是这一带除了像这家连工会都没有加入的乖僻旅馆,就只有明慧寺了。若非哪一方自掏腰包,否则筑路是不可能的。”
  敦子边苦笑边插嘴:“不是那样的,不是宣传。”
  “那是什么?日本的秘境探险吗?”
  “晤,差不多。”
  “哦?”
  “这是说笑的。不过若要从头说起,这话就长了。其实,帝大的精神医学研究室的教授们有一项研究计划,想要从脑科学的角度对宗教加以解析。”
  “哦?听起来颇有意思。可是要做些什么呢?”
  “测定修行中的僧侣的脑波,与常人的脑波比较——计划从这方面着手。教授们认为应该从坐禅开始测定,因此询问了每一座禅宗寺院的意愿,却得不到任何善意的响应。计划迟迟无法顺利进行,研究几乎陷人停顿。”
  “宗教与科学本来就形同水火嘛。”
  “然而我们文艺部的社员得知这件事,认为这是个很有意思的主题,希望它能够实现。经过协商,稀谭舍决定支持协助这项研究。”
  “支持协助?出钱了吗?”
  “没有出资。我们提议由我们提供人力。与寺院之间的交涉及安排、器材的搬运,还有餐费、交通费由我们负责。相应的,研究有了成果之后,论文必须由我们出版社出版,还有研究的过程必须在《稀谭月报》上刊载……”
  “贵出版社也真是古怪呢。那种东西会畅销吗?”
  “不可能畅销吧。可是我们杂志擅长这类报道,社长也很有兴趣。所以就以现在在别馆休息的饭洼小姐为中心——其实也几乎只有她一个人——和寺院交涉,推动计划。不过却没有任何一座寺院首肯……”
  “那么排斥啊?要是能够在医学上证明修行的成果,岂不是美事一桩吗?”
  “可是如果无法证明,将会如何?”
  “也有无法证明的可能性吗?”
  “有吧。或许……那种事物是无法用机器加以测量的。”
  “这样吗?不管哭、笑还是生气,就连那种程度的感情起伏都会对脑波造成影响不是吗?那样的话,进行修行这种重大行为的时候,应该会出现某些变化才合理吧?”
  今川突然开口:“可是,所谓悟道和喜怒哀乐不一样吧?”
  “悟道?”
  “修行不是为了悟道才做的吗?”
  “唔,是吧。”
  “那样的话,我不太会说,不过我认为悟道不悟道,和医学上的脑的状态并没有关系。”
  “没那回事吧?不管是什么样的状态,一切都只是脑中的变化。人因为有脑,才能够认识世界。太初有脑,知道吗?对吧,中禅寺小姐?”
  敦子微微侧首,答道:“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是不尝试是不会知道的吧。例如说,很有可能还有许多以现在的技术无法测量的部分。不,关于脑这个领域,现代医学才刚开启了它的大门而已。所以极有可能什么都无法检测出来。然而若是没有任何成果,它就会被轻易否定掉了。”
  “原来如此。也就是其实只是因为技术尚在发展而无法测定,却非常有可能被烙下毫无效果的证明。”
  “不仅如此。若是真的测定出来,也有可能造成麻烦。”
  “为什么?”
  “就算不必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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