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保尔,如果你有一天在战斗中碰到他,要像杀一条狗一样杀死他。但这
些人仍在坚持战斗!啊,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现在有点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了。
我为什么要留在这城堡?他们强行要把我带走,保尔……保尔,你知道他是怎样设
想的吗?噢!这胆怯而残忍的家伙!……他们扣押了十二名奥纳坎的居民作为人质,
而他们的生死又全系于我一身……你明白这种恐怖吗?这十二名人质是继续活下去,
还是一个一个被枪杀,这就全看我的表现了……这种极其下流可耻的行为真是难以
置信……他仅仅是想吓唬我吗?哎,多可耻的兽性!多可怕的人间地狱!
我宁愿去死……
晚上九点死?不,为什么死?罗莎莉来了,他的丈夫已串通了一名士兵,他今
晚在小教堂过去一点的那个花园门口站岗。
凌晨三点钟,罗莎莉会来叫醒我,然后我们就一起逃,一直到达树林子里,热
罗默知道那里有个藏身之处,一个别人难以找到的去处……天啊!但愿我们能够成
功!
晚上十一点发生了什么事啦?为什么我起床了?所有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一个噩
梦。我相信这是一个噩梦……但是,我全身发热,甚至哆嗦起来了,我几乎不能写
下去了……这是我桌子上的那杯水吗……? 为什么我不敢喝这杯水?过去当我失眠
时,总是要喝点水的啊!为什么我不敢喝?唉!原来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以后我怎
能忘记我在睡觉时所见到的那一切呢?实际上,我当时正在睡觉,这是确实无疑的
;我当时躺在床上,想在逃走之前稍事休息一下。我是在梦中看到了一个女人的鬼
魂!是鬼魂吗……? 确实是鬼魂,只有鬼魂才能跨过这已闩上的门;她的脚步在地
板上滑行,发出的声音是那样的轻,我几乎只听到她那裙子的瑟瑟声。
她来干什么呢?我通过那盏长明灯的微弱的光,看到她绕过桌子向我的床走过
来,她往我这边走的时候非常小心,头一直藏在黑暗之中。我感到非常害怕,我再
次闭上了眼睛,以使她相信我睡着了。但我心里越来越强烈地感到她的存在,感觉
到她在向我靠近,我也非常清楚地看到她所做的一切。她向我躬着身子,看了我很
长时间,好像她不认识我,又好像她想仔细察看我的脸。唉!那时她怎么一点也没
有听到我那颗心急促的不规则的跳动?我呢?我听到了她心脏跳动的声音。她的呼
吸是那么有节律。我感到喘不过气来!这个女人到底是谁?她的目的是什么?
她停止了对我的观察,走开了,但走得不远。我通过眼皮感到她在我附近弯着
身子,干另一件几乎没有响声的事情。慢慢地我感到她确实没有再观察和注意我了,
我才试着一点一点睁开眼睛……我很想看,那怕只有一秒钟,我也想看一眼她的脸,
看一眼她的姿态……
我看到了……
天啊!我是怎样出乎意料地用力忍住了从我内心深处迸发出来的那声惊叫啊?!
这个女人在那盏长明灯的照射下,我非常清楚地辨认出她的脸,她就是……
唉!我决不写一句这种亵渎神明的话!这个女人似乎离我很近,她跪倒在地,
不断地祈祷;我好像看到了一张温和的脸,脸上挂着一丝苦笑。不,当这个已死的
女人在我幻梦中出现,我一点也不害怕。她面部肌肉紧张,很不自然地收缩着,一
副仇恨、凶狠、残酷、野蛮和阴险的表情……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种场面能比这一次
在我心中引起更大的恐怖和害怕的了。也许正是因为这点,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一个
情景有些极端的和不可思议的东西,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一点也没有喊出声来,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现在才一直处在平静之中。当我眼睛瞪着看的时候,才明
白原来是一个噩梦在折磨着我啊。
妈妈,妈妈,你从来没有过也不可能有那样的表情,不是吗?你善良,不是吗?
你不是经常带着微笑吗?如果你现在还活着,你始终是一样的善良和温柔,不是吗?
亲爱的妈妈,自从保尔看到你的肖像的那个可怕的夜晚起,我就经常走进这个卧房,
以便记住我过去忘记了的妈妈你的脸。因为我很小的时候,你就去世了。即使我允
许画家赋予你一种不同于我要求的那种表情,那至少不是刚才那种凶狠残酷的表情。
为什么你恨我呢?我是你的女儿,父亲经常对我说,我笑起来和你一模一样,父亲
还告诉我,你的眼睛看我的时候,总是充满着柔情。那么……那么……你不恨我,
是不是啊?我是做了一个梦吗?
或者,至少可以这样说:当我看到我卧房里有一位女人时,我不是在梦中;当
我觉得这个女人像你的时候,我正在梦中。这是幻觉……这是谵妄……由于不断地
看到你的肖像,不停地怀念你,所以我把自己熟悉的面孔安到了一个不认识的女人
的身上,因而是她,而不是你表现出那种令人憎恶的表情。
我不会喝这杯水。她倒的东西,可能是毒药……也许是什么东西,使我熟睡,
然后把我献给亲王受用……我想起了那个有时和他一起散步的那个女人……
但我什么也不知道……我什么也不明白……在我那累得精疲力竭的大脑里,一
切想法都理不出头绪来。……很快就三点钟了……我在等待罗莎莉。夜是宁静的,
在城堡里,在城堡周围都听不到任何响声。
……三点敲响了,逃出这里!……就自由啦!……
十、是75,还是155?①
① 75 和155 分别指75 毫米口径炮和155 毫米口径炮。——译注
保尔·德尔罗兹感到惶惶不安,他翻过这一页日记,好像他早就期望这次逃跑
计划能够有一个好结果。当他刚读完第二天早上写的字迹难辨的头几行日记时,可
以这么说,他又受到了一次新的痛苦的打击。
我们已被告发,被指控为背叛。现在我们受二十个人监视,他们像一些野蛮人
向我们冲过来……现在我被监禁在花园的亭子里。热罗默和罗莎莉被监禁在旁边的
一个小破屋里。他俩都用绳索绑着,嘴里都塞着东西。我,我还自由,但门口有士
兵把守,我听到他们说话声。
中午十二点
我现在很难给你写日记了,保尔。站岗的士兵时时把门打开监视着我的行动。
他们还没有搜过我的身,因此我保留了这些页日记,这是我在暗处写的,我写得很
快……
……我的日记!……你找到了吗,保尔?你将会了解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你将
会知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是吗?只要他们没有把我捆着……
……他们给我送来一些面包和水。我和热罗默、罗莎莉他们一直被分开监禁。
德国人不给他们吃的。
两点钟
罗莎莉终于把塞在她嘴里的东西弄掉了。她从监禁她的那个小破屋子低声和我
说话。她听到了看守我们的德国士兵所说的一些话。我得悉孔拉德亲王已于昨晚动
身去高维尼。法国人正在向我们这里运动。这里的人也感到非常不安。他们将进行
自卫吗?他们将撤向边境吗……? 正是赫尔曼少校使我们的逃亡计划失败了。罗莎
莉说我们失败了……
两点半钟
罗莎莉和我不得不中断我们的谈话。我刚才已问了她想要说的那些话……为什
么我们失败了……? 她认为赫尔曼少校是个魔鬼。
“对,魔鬼,”她重复着这句话,“因为他还有一些特殊的原因要对付您……”
“是什么特殊原因?罗莎莉。”“等一会儿我再向您解释……但您要相信:如果孔
拉德亲王不及时从高维尼赶回来救我们的话,那赫尔曼少校将会利用这个机会把我
们三个都杀掉……”保尔看到他可怜的伊丽莎白写的这句恐怖的话时,真的怒吼起
来了。这是她在最后一页日记上写下的一句话。从此以后,就只看到她偶尔在纸的
中间横七竖八写着的一些句子了,一眼就看得出,这些是摸着黑写下来的,好像一
个人临终时下气不接上气说的话一样……
……警钟……这钟声,风从高维尼传来的钟声……这钟声是什么意思……? 是
法国部队吗……? 保尔,保尔,……他也许和法国部队在一起吧!……
……两名士兵笑着进来了:
“处决这个女人……? 三个人都处决!”……赫尔曼少校说处决……
……我们就要死了……但罗莎莉想和我说话……她不敢……
五点钟……法国大炮……炮弹在城堡周围爆炸……唉!要是其中的一颗炮弹落
到我这里就好了!……我在听罗莎莉的声音……她要向我说什么呢?她发现了什么
秘密……? ……唉!多恐怖!唉!多可怕的事实!罗莎莉说话了。天啊!我请你给
我一点时间写……保尔,你永远也想象不到……在我还没有死的时候……保尔……
必须让你知道……
这一页剩下的部分被撕掉了。下面的几页,直到这个月月底都是空白纸。
伊丽莎白是不是有时间,是不是有勇气记下了罗莎莉透露的情况呢?
在这里有一个问题,甚至连保尔也不曾遇到的一个问题。罗莎莉透露的这些情
况对他有何相干?他一直无法弄清的事实真相,现在又重新而且永远地陷入茫茫的
黑暗之中,这对他重要吗?复仇,孔拉德亲王和赫尔曼少校以及所有这些虐待和杀
害妇女的野蛮人与他又有何相干?伊丽莎白死了,可以这样说,他刚刚看着她在他
面前死去的。
除了这种现实,什么也不值得去想,什么也不值得去努力了。一种突如其来的
胆怯使他麻木不仁,精神和体力都快崩溃了,他两眼直盯着不幸的伊丽莎白记下了
她直至死亡的痛苦历程的那本日记,感到自己不知不觉地在变成另外一种精神状态
;迫切需要毁掉自己的一切希望从而永远放弃一切仇恨。伊丽莎白在呼唤他。现在
斗争还有何益?为什么不和她一起去?!
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只手抓住了他握着的手枪,贝尔纳对他说:“这件事先搁
在一边,保尔!如果你认为一个士兵有权现在自杀,那么我就立刻成全你,让你自
责。现在你先听我说……”保尔没有提出异议。企图去死的邪念曾在他思想上一闪
而过,但贝尔纳几乎一点也不知道。尽管他在某个糊涂的时候也许在这个问题上快
坚持不住了,但他的思想状态仍然使自己很快觉悟。
“谈吧!”保尔对他说。
“不要很长时间,最多三分钟就能说清楚。请听着。”贝尔纳开始说了起来:
“我根据字迹认为,你已经找到了伊丽莎白写的日记。这日记很明确地证实了
你所了解的情况,是吗?”“是这样。”“当伊丽莎白写这篇日记的时候,她和热
罗默、罗莎莉一样正受着死的威胁,是不是?”“不错。”“他们三人在我们——
也就是你和我——到达高维尼的当天,即十六日星期三被枪杀的,是不是?”“是
的。”“也就是说在我们抵达城堡的那个星期四的前一天晚上五点至六点之间被枪
杀的,是不是?”“是啊,为什么提出这些问题?”“为什么?保尔,你看,我手
里有一块弹片,这是你从公园亭子的墙上,即伊丽莎白被枪杀的那个地方搜集的,
也就是后来我从你这里拿走的那块弹片。喏,在这儿。你看,一绺头发还粘在上面
哪。”“怎么?”“好,我说说。刚才我同一个从城堡路过的炮兵军士讨论过,他
从我们的谈话以及他自己的观察中得出这样的看法:这块弹片不是来自75 毫米口
径炮发射的炮弹,而是来自155 毫米口径炮,即一门里马伊洛重型炮发射的炮弹。”
“我不明白。”“你之所以不明白,是因为不知道,或者是因为忘记了我们的炮兵
军士刚刚提醒我注意的那个事实。我们在高维尼的那个晚上,正是十六日,星期三,
当时我们的炮兵向城堡炮击和发射几枚炮弹,也正是处决伊莉莎白等人的时候;但
当时都是用的75 毫米口径炮。而我们的155 毫米口径炮,即里马伊洛重型炮是在
第二天即星期四,当我们正向城堡进军的时候才开始炮击的。因此,考虑到伊丽莎
白在星期三晚上六时许就已经被枪杀并被掩埋,所以一门里马伊洛发射的炮弹的一
块弹片实际上不可能从伊丽莎白那里拔下一绺头发,因为所有的里马伊洛炮到星期
四的早上才进行炮击的。”“那又怎么样呢?”保尔低声地说,嗓音都有点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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