洼田诚长得相当高,从一年级起就是排球队的正式成员。
“‘札’一开始时,我是叫他‘盖札’,不过和‘盖茨’容易混淆在一起,所以就只叫他‘札’。”
“那‘盖札’是什么意思?”
“‘盖札’是取自Stargazer这个名字。”
“Stargazer(观星者)?那是科幻卡通之类的片名吗?”
“不是。你知道‘札’的长相吗?”
“不知道……我只听过名字。”
“一年级时英语辅助教材的课本里,有一张叫作Stargazer(占星鱼)的照片,和洼田简直像同个模子印出来的。尤其是眼睛上吊的神情,最是惟妙惟肖。这种鱼在日本叫作三岛虎鱼,所以有时叫他三岛的理由便来自于此。”
“眼睛上吊……?”
“就想使青蛙或弹涂鱼的眼睛一样嘛!”
“可是明明是人……那到底是怎样的脸啊?”纪子百思不得其解。
秀一看着纪子困惑的表情,发现到她可爱的一面。
他想起了纪子一年前的模样。那时,每被她狠狠一瞪时,一颗心就吓得七上八下。现在的她完全看不出当年泼辣的模样。
第一次看到福原纪子,是中学三年级换班的时候。当时她一头茶色的卷发、一脸浓妆、还穿着一双像芭蕾舞者垮袜的泡泡袜,给秀一留下很深的印象。
在班上特立独行的她,让其他的学生也怕得敬而远之。放学后或是周末,还特地换搭电车到涉谷和在那认识的朋友出去玩,甚至还有人在谣传她可能在做“援助交际”。
根据可靠的八卦消息,纪子的父亲是大公司的精英分子,但好女色,所以家中的争执从未中断过。而她的母亲像是要一较高下似的,也开始搞外遇。为了反抗这样的家庭状况,一年级时乖巧的纪子也开始成了不良少女。
秀一第一次见到她时,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她在伪装自己,其实她的本性应该相当温柔可爱,只是害怕受伤,才用满是尖刺的外表包装自己。
秀一常会脱口说出脑中正在想的事。当时他便随性地说道:“福原,其实你的本性应该相当温柔可爱,不是吗?”
听到这句话的同学全部吓得目瞪口呆,而纪子本人的反应则最激烈。慌张动摇的表情全写在脸上,羞到连耳根子都红了,甚至还故意把脸撇开。
有趣是秀一的第一印象,她真的很有趣。
在秀一脑子中首先浮现的是“德鲁西妮亚”这个名字。
在《唐吉珂德》音乐剧中,主人公唐吉珂德幻想自己是位骑士,而把酒吧里的妓女阿登莎当作气质高雅的公主“德鲁西妮亚”。每次见到她时,唐吉珂德便恭恭敬敬的以公主大礼接待。阿登莎当然觉得为难,认为对方故意把她当傻子在耍,气愤地对他破口大骂。
但故事的结局发生了大逆转。唐吉珂德接受治疗而不再产生幻觉,但同时也失去了求生的意志。在他卧倒在床濒临死亡之时,阿登莎赶来探望,她自称为“德鲁西妮亚”,并努力地要唤起唐吉珂德的幻想……
如果每天有人对自己说同样的话,若是那件事又刚好与潜意识中的愿望一致的话,搞不好自己就会把它当真。
从那次之后,秀一每天都会借机找纪子说话。他尽量避掉会使人觉得他别有所图或奉承讨好的言辞,只是有意无意的持续强调其实她并不是特立独行的人,而是心地善良的温柔少女。
如他所预料的,纪子在表面上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来反驳他,但内心的动摇也同时表现在脸上。尤其对于秀一不在乎周围他人想法的这一点她也相当讶异。
秀一明白纪子开始被自己所吸引。他对玩弄人心的行为并非毫不内疚,因为他现在做的事本质上和洗脑实验并没两样。不过,至少这个实验能引导她走向正途。而秀一自己每天不停地对她说同样的话,到后来连自己也搞不清楚这是实验还是他真的这么认为。
一年后,意想不到的别离到来了。中学毕业后,纪子要在关西的高中继续升学。由于双亲离异,纪子也得跟着搬到母亲的娘家神户去。
别离的场面相当简短。纪子的服装及发色和一年前相同,但眼神却比之前柔和许多。
秀一说还会有机会再见的,纪子则默默无语,不过出了教室后,她回头看了下秀一。那时,秀一看见她眼中闪着一丝光彩。就这样,证实“德鲁西妮亚效果”的实验也就无疾而终了……秀一当时是这样认为。
一年之后,在今年的四月初,纪子突然转学进入由比滨高中。
而转学的理由是纪子双亲破镜重圆。因为要搬到父亲住的镰仓,所以她参加了临时的转学考试。不过,能顺利进入这个学区中排名第二的由比滨高中,想必她也苦读了一番。
而秀一见到久违的纪子时不禁大吃一惊。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看来女孩子的改变更甚于此。
纪子将头发染黑,像学生手册上印的范本般,穿着规规矩矩的校服来上课。和秀一眼神交会时,立刻转开了头,但发际间露出来的耳朵,则从白色变成红色。
那一刻,秀一的心脏也怦怦地跳个不停……
“你怎么精神恍惚,是不是嗑药啦?”纪子在秀一眼前挥了好几次手。
“嗯?”
“你之前摆着扑克脸沉思的样子是很恐怖,不过现在呆呆的看着远方笑个不停也挺恶心的。”
“不管我怎样,反正你都有意见就对了。”
“喂,我们走这边吧!”纪子不知何时开始走在前面领路。在有石阶的缓坡前立了一个看板。
新观光点、江之岛。恋人之丘的入口……龙恋之钟?记得之前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玩意。
“喂,另外一边好像比较有趣吧?”
“不行,走这边。”纪子不理秀一,自顾地往上爬,秀一没办法,也只好跟着走。
他们走到了可以眺望大海的崖边。
这里离海岸线并不远,但从这向海望去,相模湾和太平洋看起来像连成了一片。而且在岛的这一侧,几乎完全看不到乌鸦和鸢鸟。海面上看来风平浪静,但往崖下一看,海浪打上连绵的岩礁,碎出一整片的白色浪花。
小丘的前端,有一间用两片屏风再搭上屋顶所盖成的小钟楼。屋顶上刻着“龙恋之钟”四字,而下面则悬垂着一个小吊钟。一对看来像大学生的男女,一边互相说笑,一边合力敲响了钟。音色倒也清脆悦耳。两个人瞄了下秀一他们,然后就下坡走了。
秀一出声念着介绍钟楼的看板内容。“从前从前,在镰仓的深沼山中有一个无底的沼泽,里头住了一头有五个头的恶龙。村民深受其苦,他们必须将自己的孩子献给恶龙当贡品,所以这个地方被叫做子死越……唔。原来‘腰越’(注2)的名字是从这来的。”
秀一心想这也算学了个常识,一边点着头转身打算离去时,纪子一把拉住他。
“你才看到一半,故事还没结束呢,最后有圆满的大结局啊。”
不得已,他只好继续看到底。后半的故事概要是,有一天海面上突然乌云密布,在一阵天摇地动之后,出现了一位天女,而江之岛也随之诞生。五头龙的心被天女的美貌所吸引,开口向她求婚,但天女因恶龙素行不良而断然拒绝。后来五头龙改过自新,终于与天女共结连理。
“这故事莫名其妙。”秀一立刻加以批判。
“干嘛啦!传说中偶尔有不合常理的事,也是理所当然吧?”
“它的内容也未免太牵强附会了吧?为什么做了这么多坏事的恶龙,不用赎罪就可以轻松的和天女结婚?”
“有何不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嘛!”不知道为什么纪子袒护着恶龙。
“这故事最奇怪的是,它本来在说明江之岛诞生的经过吧?但为什么江之岛几乎没扯上边?”
“有什么关系,干嘛那么钻牛角尖?”纪子霸道的扼杀秀一的疑问。“最总要的是,来到着的男女一定要一起敲响这个钟才行。不然的话,五头龙会对你下恐怖的诅咒。”
“看板上没写吧?”
纪子手握着系在钟锤上的绳子。“来,你也拉着。”
无奈的秀一也只好和纪子一起拉起绳子敲钟,发出来的声音比前一组人马还响多了。
“这样就OK了。以后只要两人中的其中一人说谎,或是做了不能对另一方启齿的事,这钟就会自动响起来揭发事实。”
“请问你这段话到底写在哪里啊?”
纪子的表情突然认真起来。“有一件事我想问你。……可以吗?”
本想直接回答“不行”,但看到纪子认真的表情,秀一不自觉地点了头。心跳的鼓动也略为加快。
“……是关于石冈同学的事。”
秀一注意到自己内心颇为失望。“是那件事吗?”
“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在意。”
秀一把两手放在铁栅上俯瞰相模湾。艳阳依然高照,但海浪开始变强,云量也增多。
“之前也问过你一遍了。你教唆石冈同学去打他的父母亲和哥哥的事是真的吗?”
“你这么问的话,我是不否认。”
“为什么?”
秀一叹了口气。原本这件事他打算一直藏在自己的心里,但因个人的自私理由,他已无法忍受继续被纪子误会下去。“拓也计划用刀子刺杀他的双亲和哥哥。”
“什么?”纪子大吃一惊。
“他不是只在脑中幻想而已,而是真的打算实行。我认识他太久了,所以我相当肯定。他拿的那把刀可不是闹着玩,而是杀伤力十足的东西,所以我把刀拿走了。但是光是这样还是不够,就算拿走他的刀,他一定还是会使用别的凶器,所以……”
“所以就叫他揍人?”
“以他的腕力也打不死任何人,赤手空拳的扁人只能成为家庭暴力,也不至于犯下无可挽回的过失。”
“可是……难道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心中郁积着对家人的愤恨,眼看就要爆发了,所以,最好是弄个事件让他可以借机发泄一下。”
纪子陷入了沉思。
幸好纪子没追问他是怎么说动石冈的,秀一心里松了口气。如果她问了方法,必然也会联想到自己身上。
秀一每天在石冈耳边低语。你的父母只疼爱优秀的哥哥,一点也不把成绩差的弟弟当人看。这么烂的父母即使揍他们个一两拳也是理所当然。把对你父母唯唯诺诺如机器人般听话的哥哥,狠狠地修理一顿,搞不好会变得正常点。不过,使用武器获胜的话,对方只会耻笑你没种,要靠家伙才敢反抗。用自己的双拳打到对方才是真正的胜利,要揍到那些烂人也是轻而易举吧。人的脸呢,在骨头上覆着一层薄薄的肉,相当有弹性,用力挥上一记铁拳,保证绝对痛快……
秀一其实也怀着淡淡的期待,也许一回革命可以促成彼此的了解也说不定。故意诉诸暴力的最后手段,也是希望他的父母可以发现拓也在家中所承受的痛苦。但从前天出现在便利商店的拓也的情形来看,事情似乎未如预期般顺利地进行。他的父母只处罚拓也施暴的行为,并不体谅或深思他为什么这么做的理由。
那么指使拓也揍他家人的做法错了吗?不,这做法没错,因为这是逼不得已的紧急措施。就像看到了要跳崖自尽的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哄骗回来是最常用的手法吧。责备他这个方法无法治本,根本就毫无道理。
纪子终于开口了。看来她已归纳出她的结论。“我没法说你的做法有错,”
秀一点了点头。
“但是,我还是认为暴力无法解决问题。”
在纪子继续说下去之前,秀一打断她的话:“你这是同义反复吧?”
“同义反复?”
“你一开始就先定义这是暴力行为。但是暴力应该是指使用不正常的力量吧?解决问题的力量当然是正常的力量。”
“可是,我想说的是……”
“少林拳法里有这么一句话。没有力量的争议是无力,没有正义的力量是暴力。所以用有正义的力量才能有效地解决问题。不对,应该这样说,除了力量以外,还有什么方法可以有效地解决问题吗?”
“……”
“从前恐怖分子在欧洲猖獗时,美国选择轰炸利比亚,虽然遭人批评为美国国家单位的恐怖活动,但欧洲的恐怖活动也因此大量减少。伊拉克进攻科威特时,也是靠多国籍军队才击退伊拉克,而南斯拉夫大概也会有相同的结果。”
“美国做的事都是对的吗?”
“我没这么说。像是在广岛和长崎投下原子弹一事,就和纳粹的集中营一样,是人类历史上的一大污点。那很明显地是过剩且残虐暴力行为。……不过,话说回来,那并不代表力量可以解决问题这一点有错。幻想成份居多的和平主义,在现实世界并不适用。面对没有常识或者不讲道理的人,除了以力服人以外也别无他法吧?你看像现在的日本,不是也到处挤满了死了才对社会有益的人渣吗?”
听完秀一的话,纪子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你该不会被吓到了吧?”
“有一点。”
秀一对自己在不自觉间亢奋起来一事感到不好意思。曾根的问题像颗肿瘤般留在秀一的心里,挥之不去,只要一想起这件事,愤怒的火焰又再度熊熊燃起。
“到此为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