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门清脆满塘纱,十里簪玉伴人家。煞是一门林下士,瓜田菊酒看灯花。”郭大福摇头晃脑地读罢李莲花的诗,十分赞赏,“李公子文气高绝,郭某十分佩服,他日必当高中,状元之才阿。”李莲花唯唯诺诺,郭大福道:“请、请。”两人举杯,开始夹菜。
“听说苏苏过世了?”李莲花咬着鸡爪问。郭大福一怔,心里不免有些不悦,这位李公子一开口就问他最不想提的事,“家门不幸,她出了意外。”李莲花仍然咬着鸡爪,含含糊糊地道:“几年前进京赶考,和苏苏有过一面之缘……”郭大福又是一怔,只听李莲花继续道:“此番回来,她已嫁给了郭公子,正为她从良欢喜,不料出了这等事。”他似是甚为幽怨地轻轻叹了一声,“可以告诉我她死时的模样么?可还……美么?”郭大福心下顿时有些释怀:原来这位李公子倒也不全是为了采莲池而来,蒲苏苏美名远扬,有过这等心思的年轻人不在少数,现在人也死了,他倒是有些同情起李莲花来了。“苏苏是穿着嫁衣死的,那孩子生前极美,死的时候也像个新娘子,美得很。”他却不知李莲花那番话若让方多病听了一定笑到肚子痛,打赌李莲花根本不认识蒲苏苏。
“穿着嫁衣?”李莲花奇道,“她过门已有十数日,为何还穿着嫁衣?”郭大福脸上泛起几丝得意之色,咳嗽了一声,“郭某祖父乃是苗人,从苗疆带来一套苗人嫁衣,那衣服悬挂金银饰品,织锦图案,价值千金,几位大人几次向我索要,有人出十万两银子向我求购,我都不给不卖,那是家传至宝。当年我那发妻,一旦有空就会把它从衣箱里拿出来穿着,无论是什么女人,都会被那嫁衣迷上。”李莲花“啊”了一声,“世上竟有如此奇物?”郭大福越发得意,拍了拍手掌,“翠儿。”
一位年方十六,个子高挑的丫鬟脚步伶俐地上来,“老爷。”郭大福吩咐:“把祸儿房里那套少夫人的嫁衣取来,我和李公子饮酒赏衣,也是一件雅事。”翠儿应声退下,郭大福道:“这嫁衣虽是家传至宝,不过我那发妻却也是穿着这身衣裳死的,嗳……”他突然有些意兴阑珊,喝了一杯酒,“我娘是穿着这嫁衣死的第一人,绝世珍宝往往不祥……”李莲花叹了口气,突然悄悄地道:“难道员外没有想过,说不定——”郭大福被他说得有些毛骨悚然:“什么?”李莲花咳嗽一声喝了口酒,“说不定这莲花池里有鬼!”郭大福皱眉:“自从家母过世后,这池里每一寸一分都都被翻过了,池里除了些小鱼小虾,什么都没有,绝对没有什么水鬼。”李莲花松了口气,欣然道:“没有就好、没有就好。”两人转而谈论其他,郭大福对李莲花的“诗才”敬佩有加,嘱咐他明天再写三首,李莲花满口答应,恍若自己已是李白重生、杜甫转世、曹值附体,莫说是三首,便是三百首他也是七步就成,万万不会走到第八步。
半张鬼脸
与郭大福饮酒回来,已是三更。李莲花有些微醺,心情却是很愉快,郭大福此人虽然说是个“雅人”,心眼却不多,而且景色幽雅菜肴精致,今天那一跤跌得大大的值得。尤其见到郭家祖传嫁衣,那套喜服确是精细华丽,人间罕见,比之汉人的凤冠霞帔,另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瑰丽之美。
那是一套宝蓝色的嫁衣,通体移织锦法绣有树木花丛,打井的人们、喝酒欢畅的人们、围圈跳舞的人们,地下布满瓜果,天空中太阳月亮星星之间飞舞着两只似凤非凤的大鸟,每一分每一寸都闪耀着锦缎鲜艳的色泽,即使在没有光线的时候也仍闪闪发光。收束的颈口悬挂七串银饰,胸口另挂有一片以银珠金珠串就的硕大花朵,花蕊以黄金铸就,十分华美灿烂。嫁衣上下宝蓝锦绣之间缀满金丝银线,其上穿有极细的水晶珠子,流光溢彩。腰间以玉珠为带,裙身极窄,如桶状,平整的裙面上一群欢乐的人们正在围圈跳舞,正好绕裙一周,裙摆底下又有银链为坠,上有铃铛。从男人的眼光来看,那是成堆的金银珠宝,以女人的眼光来看,即便是再丑的女人,只要她还年轻,只怕都会觉得穿上这嫁衣之后定能显出与平日不同的风采。
但在李莲花眼里,那是一件奇异的裙子。它挂满了金银珠宝,还有,裙摆很窄。一件三个女人都穿过的嫁衣……三个女人都死于非命……难道真的只是一种巧合?他躺在床上,面对着莲池的大窗,打了个哈欠,念头转到他写给郭大福的那首诗上,也不知过大福看出诗里的玄机没有?正在他望着窗外星光,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窗外慢慢移出了半张脸,幽幽地看着他。
他呆呆地看着那张稀奇古怪的脸。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突然那张脸动了一下,缓缓地往窗边隐去……李莲花突然清醒过来——那是一张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脸,黑黝黝的脸颊和鼻子,毛发乱飞,一只出奇明亮却布满血丝毫无感情的眼睛。窗下是莲池,只有一片很小的湿地,这个站在他窗外的半张脸,却是站在哪里呢?他听到了离去的脚步声——不管那东西是什么,至少是用两条腿走路的,就像人一样。
鬼?李莲花叹了口气,他虽没见过鬼,但窗外那个东西却是活的,不像鬼。要说是人——他相信人扮成鬼要比鬼扮成人像的多,但是郭家有谁要在半夜三更扮成这副模样无声无息地在他窗前看他一眼?要是他睡着了没看见,岂不是对不起煞费苦心的“他”?真是奇怪也哉。他从床上下来,到窗边看了一眼:窗外湿地上的确留有一行脚印。
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三更时分在他窗外看他一眼,究竟是为了什么?郭家五十几年来三起命案,和这深夜出现的黑面怪人,有什么关系?他听着窗外的蛙声,想着想着,朦朦胧胧睡了。
第二天一早,李莲花立刻知道了深夜那半张脸和命案的关系——翠儿死了。
他又死在李莲花窗下,身上赫然穿着昨日李莲花和郭大福赏过的那间嫁衣,只是胸口价值连城的金珠银珠大花不见了。郭大福惊怒无比,重金邀请巡捕前来调查,而官府老爷们一来便把李莲花给铐了起来:此人身份不明,住在凶案现场却自称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他刚到采莲庄,采莲庄就发生命案,按照官老爷们多年办案的经验,十有八九就是这个外地人干的。
“大胆刁民!竟敢私自解开枷锁!来人啊!把犯人给我押回衙门大牢——”薛玉镇的知县王黑狗王大人刚刚得知采莲庄出了命案,乘轿赶来的时候看见那“犯人”竟然收持木枷锁,正在很认真地往上饶铁丝。
“启禀大人。”蹲在“犯人”身边看他饶铁丝的衙役连忙道,“木枷坏了,他正在修补,一旦修好,立刻给他戴上。”王黑狗大怒,踢了那衙役一脚,“笨蛋!你不会自己修吗?”那衙役在地上一滚,“启禀大人,小的修不来。”王黑狗大步走到那“犯人”身边,却见木枷朽成了两截,那犯人极认真地用铁丝将断口两端箍在一起,见他过来,歉然道:“快要好了。”王黑狗不耐地道:“快点快点!”又回头问衙役:“这犯人姓甚名谁,是那里人士?”衙役道:“他姓李,叫莲花,是个穷书生。”王黑狗又问:“他是如何杀死翠儿的?”衙役道:“小的不知。”王大人问案之间,李莲花已把木枷修好,自己戴在腕上,他腕骨瘦小,那木枷随时会从他手腕上掉下来,王黑狗看得满脸不耐烦,挥挥手,“算了算了,本大人在此,谅你不敢造次,不必戴了。”李莲花道:“是、是。”
王黑狗往椅上一坐,大咧咧地问:“昨日你究竟是如何杀死翠儿的?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李莲花茫然问:“翠儿是谁?”王黑狗气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由重重坐下,“翠儿是这里看茶递水的小丫头,你是不是看中她年轻貌美,意欲调戏,她不从,你便溺死了她?”李莲花怔怔地看着王黑狗,满脸迷惑,似乎全然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郭大福在一旁陪着笑脸,“虽然这位李公子是生人,但依小民之见似乎也不是这等穷凶极恶之人。”王黑狗喝了一声,“昨夜情形究竟如何,给我从实招来!”李莲花愁眉苦脸,“昨夜……昨夜……草民都在睡觉,实在是……什么也……”王黑狗拍案大怒,“你什么也不知道?那就是说翠儿怎么死的你也不知道了?大胆刁民!来人啊!给我上夹棍!”李莲花连忙道:“我知道、我知道!”王黑狗怒火稍息:“你知道什么统统给我招来。”李莲花有些委屈,“我要见了翠儿的尸身方才知道。”王黑狗脑筋一转,“也罢,罪证在前,谅你不敢不知。”于是起身,领着李莲花到了昨日饮酒的那间偏厅,翠儿的尸身正躺在地上,身上的嫁衣尚未解下。
李莲花目不转睛地看了那具尸体一会儿,那小姑娘身上的嫁衣穿得很整齐,胸口的挂花没有了,全身湿淋淋,表面看来并无什么伤痕,只是脖子稍微有些歪,让他想起一品坟中的那具白骨。此外她下巴的地方有些轻微的划伤:“她……她明明是……”李莲花喃喃地道,抬起头来迷茫地看着王黑狗,“她明明是折断胫骨而死的……”王黑狗眉毛一跳,“胡说八道!她分明溺死在你窗户底下,你竟敢狡辩?”李莲花噤若寒蝉不敢辩驳,倒是那衙役走过去踢了踢翠儿的头颅,“大人,这翠儿的头只怕是有点古怪,她只往右边扭。”王黑狗顿了一顿,“骨头当真断了?”衙役厌恶地用手扭了一下翠儿的头,“没有全断,只怕是错了骨头。”王黑狗大怒,“李莲花!”李莲花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王黑狗,只见他指着自己的鼻子破口大骂:“对如此一个柔弱女子,你竟扭断她脖子再将她溺死水中!简直是杀人狂魔……”李莲花愁眉苦脸,“若扭断她的脖子,她已死了,我为何还要把一个死人溺死在我窗下的水中?”
王黑狗一怔,偏厅霎时静悄悄的,李莲花的这个问题倒是不易回答。李莲花慢吞吞地又补了一句:“何况……”厅中忽然有人大声问:“何况什么?”这人声音洪亮中气十足,把李莲花吓了一跳。只见此人身材高大面目武勇,却是郭大福的儿子郭祸。“何况……何况……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李莲花喃喃地道,“听说五十几年来采莲庄曾发生三起命案,都是夫人坠池而死,可是……可是郭老爷的发妻是渔家女子,”他茫然看着郭大福,“难道渔家女子也会在莲池中溺水而死么?”郭大福大吃一惊,半晌说不出话来,他那发妻却是渔家女子,只是嫁入郭家之后远离渔舟,他竟忘了此节。李莲花继续道:“如果郭老爷的发妻并非溺死……那么……那么……”他歉然看着满厅众人,郭大福失声道:“那么难道郭家三人,都是被人谋害而死?”王黑狗眉头又是一跳,李莲花唯唯诺诺,他可没说郭家女子都是被人所杀,是郭大福自己说的。王黑狗道:“即使本案存有疑点,李莲花你的嫌疑也是最大!休想借以口舌之辩推托杀人之罪。”李莲花愁眉苦脸,郭祸却大声道:“如果真的有凶手,我定会将他擒住!我是‘佛彼白石’弟子,捉拿凶手是本门弟子职责所在!”云彼丘若听见他这高徒这般解释“佛彼白石”,只怕那寒症又要重上几分。
这时有个衙役快步走来,报说那丢失的金银挂花在李莲花住的客房里找到了。王黑狗斜眼看李莲花,嘿嘿冷笑不已,李莲花满脸困惑,摇了摇头,那挂花怎么会到了他桌上?真是稀奇古怪,他早上起来的时候明明没有看见,念头一转,他问:“我放在桌上的诗呢?”
“诗?”那衙役奇道,“什么诗?桌上就搁着这个挂花,没有什么诗。”李莲花苦笑,他早上起来明明写了一首诗在桌上,却不见了。正在疑惑之间,姜婆子却手持扫帚赶了进来,以俚语指着那衙役咒骂了一通。李莲花听不懂,王黑狗和郭大福才知道那金银挂花是姜婆子今早清理莲池败叶的时候拾回来的。莲舟划过李莲花窗口,她只当李莲花在房里,顺手掷了进去还喊了声叫他拿去给老爷,却不知李莲花已给王黑狗押了起来。但李莲花桌上那首诗确实不知是谁拿走了。
王黑狗接过那个金银挂花,那挂花本是由苗家胸牌变化而来,为一朵大花,其下挂有银质蝴蝶吊饰,相当沉重,他掂了掂,少说也有二十两。花朵上仍挂着些水池的污物,似是从水底捞起来的。“姜婆子,这东西你从哪里捡回来的?”姜婆子看了眼东面:“杂货房后面,大老爷给大夫人的那面铜镜那里。”郭大福的父亲曾给妻子立了一面与人同高的铜镜,镶嵌在采莲庄内一处杂有劣质玉脉的大石上。那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