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曲家本人很确定,维也纳人怎么想就不知道了。”
“就是说啊,贝多芬。轻快、明亮的音乐才是维也纳的主流,像你那种厚重、充满大道理的曲子,自然不受欢迎,怪不得团员要溜之大吉。”
“对呀,何况还受到来自宫廷的压力。”
“什么?”
“您不是说过,不准他们参加我的演奏会吗?”
“谁?我?没这回事。我只是说,贝多芬的音乐和宫廷音乐不同路罢了。”
这位宫廷乐长又小声辩解了几句,但我根本听不到,于是干脆打断他。
“我话先说在前面,就算只有我一个人上台,我也要举行这次演奏会……”
斯威登男爵用火棒搅着火盆,息事宁人的说:“贝多芬,你还没有吃饭吧。我们正在烤肉,我帮你拿一份来。”男爵说完。消失在厨房门后。
萨利耶里将多凯酒注入酒杯,继续说:“你不是有个入室弟子叫卡尔·彻尔尼吗?……我的弟子中也有个人十分敬佩你……希望你别多管闲事。招惹我的弟子。”
他用一种优稚、但却惹人嫌的动作举杯喝酒。
“我是指舒伯特。他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你千万别毁了他。说起来,彻尔尼原本是胡麦尔的弟子吧。年轻人如果只知道追求新奇的刺激,怎么能以宏观的视野来看音乐呢?为师的应该在这方面多下功夫。”
凝视着玻璃杯中的液体,萨利耶里不由得双颊紧绷。
“再好的酒。如果放久变酸。就不好喝了。你知道怎么才能把酒变甜吗?”
我很懊恼。不知道他是不是话中有话。可是想了半晌,才发现其实这句问话别无深意。我设法摆出一张扑克脸,没好气的说:“我又不是卖酒的。”
“古代的苏美人或埃及人称葡萄为‘生命之树’,认为葡萄酒是上天赏赐的饮料……可是你知道他们喝的酒有多糟吗?”
“我没和埃及人打过交道。”
“那是混浊、酸味重的低级酒。等酒传到希腊时,己经进步到将蜂蜜掺进酒里,有些地方还会拿盐水、橄榄油、松香之类的东西当香料,掺进酒里,然后对水饮用。一直到罗马人兴起后。葡萄酒的味道才有了革命性的变化。罗马人以木博酿酒、控制榨汁温度等方法,酿出味道香醇浓郁的酒。葡萄酒的历史,其实简单的说,就是追求甘醇的历史。这种多凯酒。可以说是酒中极品。”
我顺手从桌上拿起离我最近的酒瓶,将金黄色的液体注入杯中。
“这是多凯酒中的爱森西稚。”
“哎呀,很内行嘛!”
“不是只有意大利人才有味觉。”
真甘甜。属于皇家极品的那种真正的甘甜。酒入肚肠后仍口齿留香。
“这是移民到匈牙利的意大利农民。用他们带去的佛明树种酿出的酒。果实在树上经久不采收,就会长出一种叫做贵腐菌的霉菌,使水分蒸发,酸味也就不见了。只留下浓缩后的果汁精华,”萨利耶里皱着鼻子听我解说,然后将酒杯更重的放回桌上。转换话题问我:“听说你最近非常关心莫扎特的事。”
“我以前就很关心。”
“我不是说他的音乐。而是有关他的死因。听说你四处打听这件事。”
“到处打听是没有啦,不过走到哪里,都听别人说他的死亡有很多疑点。”
“你相信我杀了他的谣言吗?”
“不。不过,他死了谁最高兴呢?”
“不是我。你想想看。我身为第一乐长,己经有了宫廷音乐总监的地位,住在像官殿一样漂亮的豪邸内,怎么会羡慕负债累累、生活潦倒、演奏会门可罗雀的第三乐长莫扎特呢?没有道理嘛!”
“莫扎特的确没什么政治力量,但他的音乐才华是无法用这些东西来衡量的。”
第一乐长把手叉在腰际,大概自以为这样看来精神抖擞、气宇轩昂。
“你给我好好记住,贝多芬。音乐家也需要政治力。你表面上虽然很自由。可是支持你的鲁道夫大公、劳布克维兹亲工、金斯基王子。可都是贵族。靠着他们,你这种共和主义者才能幸存,没被军方捉走。在维也纳,孤军奋斗将会一事无成。”
萨利耶里大声说教,结束前突然变得有气无力,原来是男爵拿着一铁盘牛肉回来了。
维也纳的风气如果有任何值得称道之处。大概就是阶级之间的隔阂比较小,巨门豪邸的主人照样穿梭于客人和厨房之间,没有人会觉得奇怪。
法国大革命是长期被贫困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下层阶级,因为难忍对贵族的憎恶而爆发出来的。但奥地利人多年来生活富裕优闲,阶级之间敌对意识不深。
头发花白的斯威登男爵神情和蔼的对我说话,可是我听不见,只知道他似乎在问问题,就随便点点头。于是就看他拿起一块肉,放在金属网上,用炭火烤将起来。看样子,他是在问我要吃多熟的肉。他只让肉在火上稍微过了一下,就叉起来放在盘子上,递到我面前。
糟糕!他刚才一定是问我三分熟可不可以。可是我向来对带血的肉敬谢不敏。一定要吃全熟的肉。正不知该怎么办,萨利耶里丢下一句:“贝多芬。你帮我们看着肉。”就引着男爵到客厅的钢琴旁,开始弹奏他的曲子。我趁他们不注意,把盘子里的肉放回网上重烤。
网子上已经有两块厚厚的肉,分别属于男爵和萨利耶里。我把自己的肉放在那两块之间翻烤,不过还是没烤熟。
没一会儿,原本手指受伤、不怎么能弹琴的萨利耶里就返回中庭,看到网上的肉,说:“辛苦了。我看你与其当作曲家,不如去做大厨算了。”说着,俐落的从火上盛起一块肉,拿去给斯威登男爵。
如果我适合做大厨的话,那么萨利耶里更适合做侍者。不过他拿走的,是我特别用心烤熟的那块肉。我原本想大声说:“那是我的肉。”但想到为了区区一块肉,必须多和萨利耶里沟通半天,实在太麻烦,于是闭口不语。
过了二十分钟,我才真正了解自己的选择多么正确。
这二十分钟,差不多是斯威登男爵拿起刀叉,从放在钢琴盖上的盘子叉起牛排,吃了一半左右,接着表情痛苦的用手抓住喉咙的时间。
萨利耶里见状,吃惊得倒退一步,男爵仆倒在地,疼痛难耐的四处翻滚。
当时我正把一口洋芋汤送进口中,突然领悟到男爵举动的意义,立刻把汤匙放了下来。
“有毒!”萨利耶里发出如发声练习般的尖叫。
“食物被下毒了!”
在这同时,门后也传来一阵争吵的声音。
“你是什么人?怎么就这样闯进来?”
一个年轻人不顾管家修兹的制止,快速冲进客厅。
“你们这些人,竟然敢谋杀我老师!”他的手上握着一把胖短的新型手枪,很像那种装在豪华枪盒中贩卖的决斗用手枪。
“谁动我就开枪。警察来以前谁也不准动……咦?”
彻尔尼发现我手拿汤碗。好端端的站在一旁,视线立刻转向躺在地上的男爵。
“这是怎么回事?”
我忍不住想叹气:“这就是我的入室弟子吗……”
“是侵犯神经的毒药。”舒密特验死官断言。
斯威登男爵并未立即死命。他在全身麻痹、丧失意识后。又过了两小时才死去。
医生、验尸官和警察同时抵达。不过医生很快便打道回府。
“是水银吗?”我问。
“如果是水银,不会当天就死,因为水银会侵犯内脏,而不是神经。我看可能是多芳纳水。砒霜一般是侵犯肠胃,但若大量摄取,也可能会侵犯神经。”
警方表示在调查结束以前,谁也不准离开屋子。这令我非常不快。
不过,按照舒密特的说法,我们算是很幸运的。
“砒霜进入肠胃,会出现和霍乱同样症状:呕吐、痉挛、腹泻……泻出白色水便。一旦出现这种症状,你们会被当作和传染病患接触过,而被送进医院隔离。”
布鲁诺警官命令属下将尸死体运走后,拈着胡子,直直朝我走过来。
“贝多芬先生。你刚才说那块肉原本是要给你吃的。”
“没错。”
“可是萨利耶里先生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将肉给了男爵……那么,你认为毒是什么时候下的?”
“当然是在拿给我以前。”
“是谁下的毒呢?”
“牛排是斯威登男爵从厨房拿来的。”
“你的意思是。他想毒死你喽?”
“可以这样推论吗?”
“当然。不过,为什么会有人想要你的命呢?”
“因为味道不错。”
“……”
我故意答非所问,希望他赶快结束这无聊的讯问。
“我吃了马铃薯,结果并没有怎么样。”
警官不满的低声嘟哝。大概是在诅咒我的身体缺陷,然后把标的转到彻尔尼身上。
“对了,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先去萨利耶里乐长的宅邸,他们说他在这里。”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来?”
“我担心老师的安危。”当然,他口中的老师就是我。
“为什么要担心?有人想谋害他吗?”
“我不知道,只是听说萨利耶随乐长有意阻挠老师开音乐会,我怕他们为此争吵。”
“所以就带着手枪,赶来声援吗?”
“不可以吗?”
“我已经事先提醒过你的老师。不过你们好像没搞清楚自己的立场。”
“老师和我半斤八两。”
“这把枪是从哪儿来的?”
“别人给我的。”
“谁?”
彻尔尼耸耸肩,说:“席卡奈达。”
警官从头到脚都写着“不相信”,转身往萨利耶里走去,假装开始讯问。我早就看穿他们是一丘之貉。
验尸官舒密特可能是要表示他知道我听得到,故意在我耳旁小声的说,“与莫扎特的死有关的人,又死了一个。”
“一定是男爵怕您知道莫扎特之死的真相,所以想除掉您。”
在归途中。当我们从城堡礼拜堂的右边走出,正要穿越皇宫前方时,彻尔尼斩钉截铁的说。向晚时分。蓝紫色的夜幕正缓缓笼罩赫尔登广场,林荫与天空的界限逐渐融为一体。
“杀了我这么有名的人,会很难善后哟。”
“如果您是维也纳最有名的人,或许……”他的意思是敌人可能比我更有名,所以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事情摆平。十八年前,他们己经证明了一次。
“还好我重听。才免于一死。”
“他们会再尝试的。”
“谁会再尝试?”
“萨利耶里,或是共济会的人……”
“你是说萨利耶里和共济会的人勾结吗?”
“难说。共济会是宫廷禁止的团体,乐长应该不会和他们来往。不过……”
“如果有共同利益,譬如莫扎特的死,事情就很难说了。是吗?”
“有道理。不论如何,我要查个水落石出。”
“好啊,你慢慢查吧,我可是洗手不干了。”
“为什么?”
“我对莫扎特的死没兴趣,至少没有感兴趣到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如果敌人得到消息,就此罢手。饶您一命,那倒也不错。”
“先不谈这个。那把手枪……”在暮色中,我睨着我的“入室弟子”,问,“是从哪儿来的?”
“是上次在席卡奈达家找到的。大概是舞台用的道具。他最喜欢在舞台上用火药了。”
最近戏剧界流行把豪华夸张的战争场面搬上舞台。席卡奈达甚至考虑要盖大型户外剧院,因为警方禁止在室内剧院中演出爆破场面,而且一次要把五百个临时演员和五十头马车搬上舞台,还是非户外剧院不行。
“这种手枪就算开枪大概也击不中,不过我想至少可以防身,所以藏在外套里。没办法,要追查危险事件嘛。”彻尔尼说。
“没想到你竟能躲过管家修兹的耳目,真有做小偷的天分。不过,既然要偷。也该偷些值钱的东西呀。”
“说到值钱的东西,那个地下室的酒不知命运如何?男爵一死,以后就没人管理了。”
“我看你甭做钢琴家,用那些酒做本钱,开个酒店如何?”
“咦?”
“怎么了?”
彻尔尼停住脚步。我回头望着落后几步的他。
“刚才擦身而过的那个男人,我以前在哪里见过他。”
“哪个男的?”
“就是在咖啡店前背对着我们的那个。”
“我不知道你对男人也感兴趣。”
“就是因为不感兴趣,所以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回到我在泰恩法特街附近,最近才向一名律师租的房子时,屋主各斯提抱着他饲养的胖猫走出来。他穿着一件画家的工作服。叫住正准备爬上楼梯的我,抬头说:“贝多芬先生,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