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听他们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彻尔尼开口说:“那两个人到底来干什么?”
“你不是都听到了吗?”
“您是说来威胁您,劝您抽手不管吗?别傻了。路德维希·范·贝多芬号称维也纳乐坛的狮子,这可不是什么溢美之词,我不相信他不知道,这种交涉只会制造反效果。他怎么看也不像一个没有大脑的蠢外交官。”
“你话还说得真难听。”
门外响起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有人动作粗鲁的打开门。
“你想打烂这个房间吗?”
尽管动作迅速,赛莲本人倒是脸不红气不喘,显然有点精力过剩。
“我刚才在下面碰到尼森和康丝坦彩。”
“他们来催我赶快送订婚礼物。”
“是吗?难怪满脸失望的回去了。”赛莲回过头,对走廊叫了一声,“进来呀。”
“谁啊?”
“法兰兹。我告诉他来龙去脉,他说他愿意协助我们。”
小胖子出现在门口,嘟嘟哝哝的说了一堆“这么晚来打扰,非常抱歉……”之类的话。
“对不起,那么小声,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的语气并不特别严厉,但舒伯特听了害怕得退了一步,怯生生的拿出一根细长东西。
“他替我们带笛子来了。”
是一根肮脏的便宜货,而且是普通的木制品。
假“魔笛”和塔米诺手上拿着的真品,乍看之下几可乱真,可以说是我贝多芬惟一的美术作品。
为了让灰泥早点干,我把笛子放在火上烤,并看着身边的少男少女们说:“你们打算簇拥到剧院去归还这把笛子吗?”
“我要先回家了,时间太晚,不适合我这样的年轻淑女在外走动。下次练习的时候再见喽,贝多芬先生。我会叫那些乐团员准时去的。”
“那就拜托了。”
“包在我身上。我走了。”
赛莲挥手离去。少了赛莲的不良少年团体,在被人讥讽为狮子的作曲家率领下,离开了脏乱的房间,走入维也纳的夜空。
虽然月儿高挂,但是云朵移动快速,夜空时亮时暗,是个适合小偷活动的夜晚。
“舒伯特,你的门禁时间来得及吗?”
“嗯,我会爬窗子进去。”
看他的体型,我很怀疑他办得到,但又怕说出口伤害了他。
“我不是叫你写点东西给我看吗?怎么没有下文呢?”
我故意说些他感兴趣的话,想缓和一下气氛,没想到舒伯特听了,反而更加惶恐不安。
“我一直写不出够资格让您过目的东西……”
“我不知道你在客气什么,一味谦虚是不会获得褒奖的。”
和他说话实在太累,我转头望向彻尔尼。希望他能替我解围,不料彻尔尼已经叫住一辆农家父子拖的运货车。一面说笑,一面讨价还价,购买他们卖剩的水果。
他是那种老师只要点明方向,自己就会发愤练习,表现优异的学生,不必太费心。或许有点任性,让人生气。但以音乐家来说,这样的个性还不错。
至于舒伯特长大后会如何呢?我很担心他能否贯彻志向,靠音乐维生。担心归担心,我仍无意介入他的人生。一来我对别人的生活向来不感兴趣,二来人的个性是他自己必须面对的问题。我只能感谢上天,没让这么神经质的孩子成为我的学生。
“喂。老师!”彻尔尼把买来的野草莓塞满了所有口袋,从后面追上来叫我,“关于那首《摇篮曲》的密码……”
“你是想称赞我头脑灵光吗?”
“当然不是。我是说,旋律和伴奏不是有个地方有不协和音吗?”
“嗯。”
彻尔尼好像手上没有吃的就感到不安,一面走一面将装不进口袋的草莓放进嘴巴。
“我还是觉得这里暗藏玄机。‘摇篮曲、减、否定、羞辱’,这几句意思不明的讯息,也还解读不出来。”
“真不知道你是好奇心旺盛,还是猜忌心过盛。如果主旋律和伴奏都用钢琴,和起来当然很可笑,但用人声来唱旋律时,就不会那么不自然了。”
作曲无论如何还是以感觉优先,所以经常会脱离学理的限制,音乐有趣的地方有时候就在这里。尤其一年到头都有评论家骂我的和声混乱。所以我并不觉得菲理斯的谱有什么奇怪。
“话是没错。还有一点,菲理斯最精通什么乐器?”
“噢,关于这一点……”舒伯特用实在听不出是在少年合唱团中唱女高音的死沉音调开始发言,“我最近正在读室内乐。”
“所以呢?”年纪轻轻的,说起话来拐弯抹角,让人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宫廷的音乐资料馆里翻阅莫扎特的乐谱时。找到一份他亲手写的六重奏乐谱。”
“他以前是宫廷的第三乐长,留下几张乐谱,并不希奇。”
“乐谱下面记载了演奏的日期。和当时六个演奏者的姓名。”舒伯特说着,从一个旧皮包——八成是谁用旧了送给他的——取出一叠乐谱。
“就是这个。”
“你怎么不早说?”
在夜晚的街道上看乐谱,对眼睛原本就不好的我而言,是件苦差事。我走到路灯下打开谱子,请彻尔尼帮忙看。
“是D大调的长笛协奏曲改编成的六重奏嘛。演奏时间为了一七八九年十月二十日,演奏者包括。小提琴莫扎特和席卡奈达、中提琴菲理斯、大提琴崔克、法国号艾伯特·歌塔、长笛……居然是皇帝陛下,约瑟夫二世。这个组合太奇妙了,可以说是音乐的盛宴呢。”
历史上,擅长某种乐器,并且喜欢作曲的皇帝不在少数。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招聚了很多音乐家。约瑟夫二世虽然性格孤高,但艺术天分很高。
当我年少第一次来维也纳时,曾透过斯威登男爵的引荐谒见过皇帝。后来,我还在波昂写过一首《约瑟夫二世送葬清唱剧》,不过没有出版。
“席卡奈达进入歌剧界以前,是拉小提琴的,所以有他的名字很正常。”
“艾伯特·歌塔,应该就是为《摇篮曲》填词的佛烈德·威汉·歌塔的儿子,经常进出宫廷,演奏法国号……”
“这六个人因为这首六重奏而凑在一块儿,如今全都不得善终。”
“席卡奈达和歌塔还没死呢。”
“一个得了神经病,住进救济院。另一个和贵族决斗,把对方杀了,现在音讯蓼然”
“最近路边怎么没再看见扫街的妓女?”
“您怎么突然扯到这个话题?”
“听说她们老是作弄路人。所以被送进救济院。”
“总不会去做病人的生意吧。”
“是去那里做扫地、洗衣之类的事。”
“原来如此。”
我把笛子扛在肩上,手伸进彻尔尼的口袋,掏出野草莓放进嘴巴。
“这一招可能管用哟。”
巴巴基诺门被街灯照得雪亮,感觉上几乎从墙壁浮凸出来。绕到剧院后门,我从口袋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钥匙。
“太让人惊讶了,老师。您的副业是什么?”
“别胡言乱语。以前我曾为了写《蕾奥诺拉》而寄宿在剧院中好一段时间,这是那时候配的钥匙。”
其实根本不需要钥匙。稍微一动,门就“卡啦”的开了。
“没锁耶。”——不是没锁,是锁被人破坏了。
“好像有人捷足先登了。”
剧院里没有任何灯光。
“稍等一下。”彻尔尼将药丸状的点火剂塞进枪管里。
“这家伙最好不要派上用场。卡尔,你负责在门口看哨。”
彻尔尼单手举起,算是回应。
我们摸黑前进,总算来到了楼梯口,利用从窗户照射进来的月光,找到了蜡蚀台座和火柴,但并未点火,只是交给舒伯特拿着一起上楼。尽管己经蹑着脚走,舒伯特的短腿仍经常跟不上我。
通往屋顶的窗户是开着的。我把头探出去,还来不及看清楚,就立刻缩回来,因为从屋顶传来脚步声,可以感觉有人正要下来。
我用力压着舒伯特的肩膀,叫他贴在窗旁的墙壁上,并紧握住假魔笛。
在月光下,一个男子靠近窗户,他似乎正以手握着屋檐突出的部位,慢慢放下身来,双脚好不容易构到窗沿。显然他必须找到一个稳定的踏脚处,才能进入室内。
我用布包着的笛子,抵住男人的大腿。
“真可惜。塔米诺的双手是空的。不准动,否则我就开枪。”
男人的身体处于极不稳定的状态,无可奈何之下。只好弯身紧扒着窗框。
“这样我会掉下去。”
“不想掉下去,就回答我的问题。你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我问。
“你、你是警察?”
“问问题的是我。”
我回头叫舒伯特点燃蜡烛。
“我在修理屋顶。”
“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三更半夜,我不想听这种笑话。”
蜡烛的亮光照到窗外男子瘦削的脸孔。
“哎哟,你看看,这不是圣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吗?”
他满脸惊楞的表情,看来就像骷髅开着大口一般。
“贝、贝、贝多芬老师……”
“饶了我吧,我可不记得我曾收过瘟神做徒弟。”
“鱼……我是说鳟鱼,您吃了吗?”
“明明是真鳟嘛。鱼我吃了,可是没喝有毒的葡萄酒。真可惜。”
“有毒?您在说什么?”
“别装蒜了。约瑟夫喝了你在我房间的酒里下的毒,立刻一命呜呼了。”
“约瑟夫?您是说约瑟夫皇帝?”
“别把话题扯远了。我虽然是个与世无争的作曲家,不过与其和想谋害我性命的凶手在月下聊天,我宁愿看他从窗户掉下去。”
“等一下。您这么说就不对了,我绝对没有在您的酒里下毒。”
“那你来我房间干啥?难不成是带着礼物来请我签名吗?”
“那天在墓地,我没有认出您,实在太失礼了。后来我发现您就是贝多芬大师,就决定来向您致敬一番。”
“你怎么知道我是谁?难道掘墓人工会的看板上挂了我的照片吗?”
“不是这样的,我很久以前就听过您的事,是听席卡奈达说的。”
“席卡奈达,你认识他?”
“嗯,所以才想去向您请教一些事情。”
“那天我不在家,太对不住你了。有什么事,现在问吧。”
“请先让我进去。”
“想进来就先说。”
我用力把笛子往他身上一戳,他不禁轻呼一声。
“好啦。我知道了。”
“先从你和席卡奈达的关系说起。”
“我们俩想一起解开约瑟夫二世死亡之谜。”
“约瑟夫?你又把话题扯远了。哦,你说的约瑟夫是皇帝约瑟夫,对不对?”
“就是一七九○年去世的那位启蒙君主。死因不明。”
“的确有一些人传说他是被暗杀的。席卡奈达就是因为想揭发这个真相,而被关进救济院的吗?”
“席卡奈达原本只是想找出暗杀莫扎特的真凶,却被与共济会联手的宫廷方面拒绝,只好和我一块儿进行。”
“莫扎特的暗杀事件和约瑟夫二世的驾崩有关吗?”
“是的。很抱歉,我忘记自我介绍,我叫西蒙·罗特麦尔,原来是宫廷美术馆的雕刻家。屋顶上的塔米诺像就是我做的。”
“原来如此。所以你很清楚来龙去脉。可是,你为什么会变成掘墓人呢?”
“宫廷为了惩罚我的背叛。故意设计陷害我。莫扎特死后,美术馆长范·坦姆伯爵为他制作了两副临终面模,一个交给康丝坦彩,但立刻被她毁了。另一个由美术馆保存。”
竟然有面模!我内心高喊道。
面模是在死者脸上抹石膏而取下的模子,形状当然和死者的脸形完全一样。
如果莫扎特真如大家所说,死时全身肿胀的话,脸上当然也会浮肿。那么。面模就可成为水银中毒的证据。
“可是,当莫扎特被萨利耶里毒死的传说广为流传后,宫廷警察就到美术馆来,宣称那个面模是赝品。连亲手做模的范·坦姆伯爵都说他做的已被调包,馆里的那个不是真的。显然他也受到宫廷的压力,而且他是萨利耶里的好朋友。”
“那么,是谁调的包呢?”
“他们一口咬定是我做的。真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想湮灭毒害莫扎特证据的诬陷之词。被他们谎称是赝品的真正面模,额头和两眼的部分有很明显的肿胀痕迹,已被他们销毁。我为了向宫廷据理力争。造成一些骚动……结果。就这样被放逐出来了。”
“那真不幸。”
这么说来,宫廷警察也并不傻。
“之后。我只能去做一些没人肯做的工作,结果成为埋葬莫扎特的圣马克斯公墓的掘墓人。这也算是一种因缘吧。”
“所以你想另外找一些证据。来代替面模。万一找到了,你打算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