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怎么听说的——”赛拉斯问,“没关系,水罐虽小耳朵大①。是的,我们是荣誉卫士。”赛拉斯端起他的那杯水,润了润嘴唇,然后放回到黑色的桌面上。
【① 水罐虽小耳朵大:指小孩子的耳朵尖。】
桌面几乎像镜子一样,如果有人细心观察,很可能会发现,这个高个子男人没有倒影。
伯蒂说:“那么,既然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还准备留在这儿吗?”
“我早就说过,”赛拉斯说,“我会留在这里,直到你长大。”
“我已经长大了。”伯蒂说。
“不。”赛拉斯说,“快了,但现在还没有。”
他往桌上放了一张十英镑的纸币。
“那个女孩,”伯蒂说,“斯卡莉特,她为什么那么怕我,赛拉斯?”
但赛拉斯什么也没说,这个问题就这么悬而未决。
男人和年轻人走出明亮的匹萨店,走进黑暗,很快就被黑夜吞没了。
第八章 告别和分离
有的时候,他再也看不见那些死者了。这种事是一两个月前开始的,四月或五月的时候。一开始只是偶尔发生,后来出现的频率似乎越来越高。
世界在改变。
伯蒂漫无目的地走着,来到坟场的西北部,走到了埃及道。纠缠在一起的常青藤从紫杉上悬挂下来,挡住了埃及道的一端。
他看见一只红狐狸和一只黑色的大猫(它的颈部和爪子都是白色的),它们正坐在小路中间交谈着什么。抬头看到伯蒂走近,它们吃了一惊,赶忙飞跑进灌木丛中,仿佛刚才的密谋被人发现了似的。
“奇怪。”他想。那只狐狸还小的时候他就认识;那只猫呢,从伯蒂记事的时候起,它就在坟场里逡巡。它们认识他。想表达友善的时候,它们甚至还让他摸呢。
伯蒂想穿过那些常青藤,却发现此路不通。他弯下腰,把常青藤推向两边,挤了过去。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路上,注意避让车辙和坑洞。
他来到那块很漂亮的墓碑前,它标出了阿隆索·托马斯·加西亚·琼斯(1837~1905,旅人终于放下了旅杖)的最终休息地。
这几个月里,伯蒂每隔几天就来这里一趟。阿隆索·琼斯游历过全世界,他很乐意把自己的旅游经历讲给伯蒂听。
开场白总是这样:“我其实没遇到多少有趣的事情。”接着又表情忧郁地加上一句,“我已经把我所有的故事都讲给你听了。”然后,他会眼光一闪,说,“除了……我有没有跟你讲过关于……”下面的话就成了:“我从莫斯科逃脱的事?”、“我失去一座很值钱的阿拉斯加金矿的事?”或者“在彭巴斯草原遇上狂奔的牛群的事?”
伯蒂总是摇摇头,满怀期望地看着他。很快,他的脑袋里就装满了各种故事:大胆冒险的经历、亲吻美丽少女、坏人被枪击中或者有人用刀剑与之搏斗、大袋黄金、拇指那么大的钻石、失落的城市、巨大的山峰、蒸汽火车、快速帆船、彭巴斯草原①、海洋、沙漠和苔原。
【① 彭巴斯草原:位于南美洲南部,为拉普拉塔平原的一部分,一般指阿根廷中东部的大平原。】
伯蒂走到刻着倒置火炬的尖顶墓碑旁。他等啊等,却一个人也没看见。他喊阿隆索·琼斯,甚至还敲了敲墓碑,但都没有反应。伯蒂弯下腰,想把头伸进坟墓,喊他的朋友。从前,他的脑袋可以很容易地穿过坚固的物质,像一片阴影穿越一片更深的阴影一样。但这一次,他的脑袋重重地撞在地下,疼得要命。他喊呀喊呀,还是什么人都看不见。他只好走出那片绿色植物和灰色墓碑纠结的地方,回到小路上。三只站在山楂树上的喜鹊在他经过时飞了起来。
一直走到坟场的西南坡,他都没有看见什么人。
失望中,他忽然看到了屠杀之母戴着帽子、穿着披风的纤细而熟悉的身影。
她正走在墓碑之中,低头看着野花。
“过来,孩子!”她喊道,“这里有野生的旱金莲。替我摘一些,放到我的墓碑旁,好吗?”
于是,伯蒂摘了一些红色和黄色的旱金莲花,送到屠杀之母的墓碑旁。
墓碑已经布满了裂缝,久经风霜,破旧不堪,上面唯一能看清的字就是:
笑
这个字眼让本地的历史学家困惑了一百多年。伯蒂恭恭敬敬地在墓碑前放下花束。
屠杀之母朝他微笑道:“你是个好孩子。要是没有你,真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
“谢谢。”伯蒂说,“其他那些人都到哪儿去了?你是我今晚看到的第一个人。”
屠杀之母目光犀利地看着他,“你的额头怎么了?”她问。
“撞了一下,在琼斯先生的墓上。真不知道为什么,居然进不去。我……”
屠杀之母抿着嘴,歪着脑袋,明亮的眼睛从帽子下面审视着伯蒂,“我之前喊你孩子,是吗?但时间飞逝,眨眼之间,你已经是个年轻人了。你多大了?”
“大概十五岁吧,我想。可我觉得我还是跟以前一样。”伯蒂说。屠杀之母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一直觉得自己没变,仍旧是那个在那片老牧场上做雏菊花环的小女孩。你始终是你,这一点是不会改变的。但你也在不断变化,对这个,你无能为力。”
她在破碎的墓碑上坐下,说:“我还记得你来的那天晚上,孩子。我说,‘这个小家伙我们不能不管。’你妈妈也同意了。可其他所有人都忙于争论该不该留下你。后来,骑着灰马的女士出现了。‘坟场里的人们,’她说,‘听屠杀之母的话吧。你们的内心深处还有没有慈善之心?’于是,所有的人都赞成我的意见了。”她停下来,摇了摇头,“过去,这里从来不会发生什么事,每一天都和接下来的一天一样:季节更替,常青藤生长,墓碑倒塌。但是你来了……嗯,我很高兴你来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她站起来,从衣袖上撕下一块污秽不堪的布,在上面吐了一口唾沫,举到高处,帮伯蒂擦拭前额的血迹。“你瞧,这样你才能去见人。”她郑重地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你。保重。”
伯蒂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忐忑不安过。他回到欧文斯夫妇的坟墓,很高兴地看到父母都在那里等着他。但是,走近之后,他的兴奋变成了担忧:为什么欧文斯夫妇分别站在坟墓的两边,好像他们是彩绘玻璃上的人物,脸上的表情也让人难以捉摸。
他父亲朝前走了一步,说:“晚上好,伯蒂。我想你一切都好吧?”
“还行吧。”伯蒂说。父亲的朋友提出同样的问题时,欧文斯先生总是这样回答。
欧文斯先生说:“欧文斯夫人和我一辈子都想有个孩子。我想,即使我们真的有个孩子,也绝不会比你更出色,伯蒂。”他自豪地看着儿子。
伯蒂说:“啊,谢谢你。可是……”他转身去看妈妈,觉得妈妈总可以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可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去哪儿了?”
“哦,对了。”欧文斯先生似乎有些不自在,“你也知道你妈,总有忙不完的事。嗯,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吗?”
“是的。”伯蒂说。
“我想,赛拉斯在等你。”父亲说,然后就不见了。
时间已过半夜。伯蒂朝那座老教堂走去。教堂尖顶的排水沟上本来长着一棵树,上次的暴风雨把它吹倒了,还带下了五六片黑黢黢的瓦。
伯蒂在灰色条凳上等啊等啊,但赛拉斯并没有来。
起风了。这是夏日的夜晚,天始终不会很黑,而且很暖和,但伯蒂还是觉得胳膊上起了鸡皮疙瘩。
一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说你会想我,你这个笨蛋。”
“丽萨?”伯蒂说。自从遇到“无所不在的杰克”那个晚上以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看到这个女巫,也没有听见她的声音。“这段时间你去哪儿了?”
“我在观察。”她说,“一位女士非得把自己做的一切都说出来吗?”
“观察我?”伯蒂问。
丽萨的声音紧贴着他的耳朵:“生命在活人身上真是浪费,诺伯蒂·欧文斯。说你会想我。”
“你要去哪儿?”伯蒂问,“我当然会想你,不管你去哪儿……”
“傻子。”丽萨·赫姆斯托克的声音悄声道。
他能感到她的手抚摸着他的手,她的嘴唇触碰着他的面颊、他的唇角。她温柔地吻了他,而他张惶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声音说:“我也会想你的。永远。”
一阵轻风拂过他的头发,也许是她的手,然后——他知道,他又是—个人了。
他站了起来。
伯蒂走到教堂门口,搬开门厅旁的那块石头,拿出备用钥匙。那是一位死去多年的教堂司事放在那里的。
他打开宽大的木门,在此之前连试都没有试一下自己能不能穿门而过——不用试就知道,他现在做不到。
门吱吱呀呀地开了。
教堂里面一片漆黑,伯蒂眯缝着眼睛,想看清里面的情况。
“来吧,伯蒂。”是赛拉斯的声音。
“我什么也看不见。”伯蒂说,“太黑了。”
“已经看不见了?”赛拉斯叹一口气。
伯蒂听见一阵天鹅绒的窸窸窣窣声,接着,一根火柴划着了,火柴点着了房间深处木制烛台上的两支大蜡烛。
借着烛光,伯蒂看见他的保护人站在一只很大的皮箱旁——就是所谓的船用行李箱,一个高个子男人都可以蜷在里面睡觉。箱子旁边是赛拉斯的黑皮包,虽然伯蒂以前见过几次,但他还是觉得这皮包很不寻常。
行李箱镶着白边。
伯蒂把手伸进空空的箱子,摸到了丝绸衬里,摸到了干干的泥土。
“这就是你睡觉的地方?”他问。
“离家很远的时候,我都睡在这里面。”赛拉斯说。
伯蒂吓了一跳。因为从他记事的时候起,赛拉斯一直在这里。
“这里难道不是你的家?”
赛拉斯摇摇头,“我家离这里很远很远。”他说,“我是说,如果我原来的家还能居住的话。我的故土有些问题,我一点也不知道回去后会看到什么。”
“你要回去?”伯蒂问。永远不会改变的事情正在改变。“你真的要走?可你是我的保护人啊!”
“我曾经是你的保护人,但是你已经长大,可以自己保护自己了。我还有其他的东西要保护。”
赛拉斯合上褐色皮箱的盖子,扣上箱子的搭扣。
“我能不能待在这里?就在坟场里?”
“不,你不能。”赛拉斯说。
在伯蒂的记忆中,他说话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温和。
“我可以和你一起走吗?”
赛拉斯摇摇头。
“我会再见到你吗?”
“也许吧。”赛拉斯的嗓音里有怜爱,还有别的什么,“不管你会不会再见到我,我一定可以再见到你,毫无疑问。”他把皮箱靠墙放好,朝角落的那扇门走去,“跟我来。”
伯蒂走在赛拉斯身后,跟他下了那个螺旋状的小楼梯,来到地下室里。
“我自作主张,为你准备了一个箱子。”来到底下后,赛拉斯解释说。
那本发霉的赞美诗集上面有一只小皮箱,和赛拉斯自己的那只外表一样,只是小一点。
“你的东西都在这里面。”赛拉斯说。
伯蒂说:“告诉我荣誉卫士是怎么回事,赛拉斯。你是其中一员,卢佩斯库小姐也是。别的还有谁?你们有很多人吗?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的工作不是很多。”赛拉斯说,“大部分情况下,我们只守卫交界地带。我们保护交界之处。”
“什么样的交界处?”
赛拉斯没有说话。
“你是指阻止杰克那一伙人吗?”
赛拉斯说:“我们做的只是不得不做的事。”话语里透着疲倦。
“但你们做得对,我是说阻止杰克那些人。他们很可怕。他们是怪物。”
赛拉斯朝伯蒂走近一步,伯蒂稍稍仰起点头,这样才能看见这个高个子男人苍白的面容。
赛拉斯说:“我做的事并不总是正确的,年轻的时候……我做过的事比杰克做的更坏,比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更坏。那时的我是个怪物,伯蒂,比怪物还要坏。”
他的保护人是在说谎还是在开玩笑,这一点,伯蒂的心里连想都没想过。他知道赛拉斯说的是真话。他说:“可你现在不是那样了,对吗?”
赛拉斯说:“人会变的。”然后就不做声了。
伯蒂不知道他的保护人赛拉斯是不是在回忆往事。
半晌,赛拉斯说:“能成为你的保护人,我很荣幸,年轻人。”他的手消失在披风里,再次出现时拿着一个破旧的钱包,“这是给你的。拿着。”
伯蒂接过钱包,但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