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死的时候,他愤怒地盯着其他学徒,甚至瞪着漆匠师傅霍利宾先生。
师傅本人也是从学徒过来的,那个时候他也有过非常惨痛的经历,因此,他丝毫不明白,这个萨克雷怎么如此经不起折腾。
于是,萨克雷·波林格手里抓着《鲁宾孙漂流记》,狂怒而亡。
在他妈妈的要求下,他和这本书埋葬在了一起,另外还有一枚六便士的银币、他活着时穿过的衣服,以及别的生前属于他的东西。
死亡并没有让萨克雷·波林格的脾气变好,他怒吼着:“我知道你在这里!出来接受惩罚。你,你这个小偷!”
伯蒂合上那本书,“我不是小偷,萨克雷。我只是借来看看。我保证看完后把书还给你。”
萨克雷抬起头,看见伯蒂正倚在奥西里斯①雕像的后面。“我告诉过你不借!”
【① 奥西里斯:古埃及的冥神和鬼判。】
伯蒂叹了口气,“可这里的书太少了。我才看了一点点。他发现了一双脚印,不是他的。这意味着那个岛上还有其他人!”
“那是我的书,”萨克雷·波林格固执地说,“还给我。”
伯蒂准备和他争论,或者跟他谈判,可他看见了萨克雷脸上伤心的神情,于是心软了。
伯蒂啪嗒啪嗒地跑下拱门,最后几步是三步并作两步跑的。他把书递出去,说:“给你。”
萨克雷毫不客气地接了过来,愤怒地盯着他。
“我可以读给你听,”伯蒂说,“真的。”
“你去死吧。”萨克雷说。他朝伯蒂的耳朵打了一拳。
这一拳让伯蒂如针刺般疼痛。根据萨克雷脸上的表情,伯蒂意识到这一拳让萨克雷的手和他的耳朵一样疼。
萨克雷这个大男孩咚咚咚地跑开了。
伯蒂的耳朵生疼,眼睛刺痛,眼睁睁地看着他跑远。然后,他在雨中走上了那条常青藤覆盖的、很不好走的小路。伯蒂滑倒了,膝盖上的皮破了,牛仔裤也撕坏了。
墙边有一片杨柳林,伯蒂差点和尤菲米娅·霍斯福尔小姐、汤姆·桑兹撞个满怀,他们俩在一起已经许多年了。
汤姆生活的时代是与法国进行的百年战争期间,他早就入土了,他的墓石现在只剩下一块斑驳的石头。而尤菲米娅小姐(1861-1883,长眠于此,与天使同在)是在维多利亚时代入土的。在她下葬之前,坟场进行了扩建,在大约五十年时间里一直是一个成功的商业企业。于是,她在杨柳路的一座黑门后面有了属于自己的一整座墓。来自不同的历史时期似乎对他们俩没有造成任何麻烦。
“你应当慢一点,小伯蒂。”汤姆说,“你会把自己弄伤的。”
“可是,他已经受伤了。”尤菲米娅小姐说,“啊,天哪,伯蒂,你妈妈肯定要说你了。你的这种下装,补起来非常不容易。”
“嗯,对不起。”伯蒂说。
“你的保护人在找你。”汤姆又说。
伯蒂抬头看着灰色的天空,“可现在天还没有黑呀。”
“赛拉斯蚤作。”汤姆说。伯蒂知道,“蚤作”就是“早起”的意思。“他说,如果我们看见你的话,就告诉你他在找你。”
伯蒂点点头。
“小约翰墓碑那边灌木丛的榛实熟了。”汤姆笑着说,想减轻这个坏消息对伯蒂的打击。
“谢谢。”伯蒂说。他手忙脚乱地冒雨跑下蜿蜒的小路,从山坡来到了老教堂。
教堂的门开着,讨厌雨和白日余晖的赛拉斯站在教堂里的阴影中。
“听说你在找我?”伯蒂说。
“对。”赛拉斯说,“你的裤子好像撕破了。”
“我刚才跑来着。”伯蒂说,“嗯,我和萨克雷·波林格大吵了一架。我想看《鲁宾孙漂流记》。那本书写的是一个人在一条船上——船是下海的东西,海是像大泥潭一样的水面——然后船失事了,漂到一座岛上——岛是海里你可以站脚的地方——”
赛拉斯说:“已经十一年了,伯蒂。你和我们在一起已经十一年了。”
“对。”伯蒂说,“你这么说的话,肯定没错。”
赛拉斯低头看着这个自己一手照顾长大的孩子。他很瘦,鼠灰色的头发已经随着年龄增长微微变黑了。
老教堂里影影绰绰。
“我想,”赛拉斯说,“现在应该说说你的来历了。”
伯蒂深深吸了一口气,说:“不一定非得现在。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不要说好了。”
他尽量说得很轻巧,但心脏却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沉默。只有雨的击打声和排水管里的水流声。漫长的沉默,长得伯蒂觉得自己都快爆炸了。
赛拉斯说:“你知道你不一样。你是活人。我们接纳了你——他们接纳了你——我答应做你的保护人。”
伯蒂什么也没说。
赛拉斯继续用天鹅绒般的嗓音说:“你有父母。还有一个姐姐。他们被人杀害了。我相信他们本来也要杀了你。你没有死,这全靠你的运气,还有欧文斯夫妇的干预。”
“还有你。”伯蒂说。这些年来,他已经让许多人把那天晚上的情形描述给他听过,其中有些人当时就在现场。那是坟场里的一件大事。
赛拉斯说:“我想,坟场之外,杀死你家人的那个家伙仍在找你,仍想杀了你。”
伯蒂耸了耸肩膀,“那又怎么样?”他说,“不就是死吗?我是说,我所有的好朋友都是死人。”
“是的。”赛拉斯有些犹豫地说,“他们是死人,他们和这个世界基本上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你不是。你活着,伯蒂。这意味着你具备无穷的潜能。你无所不能。如果你想改变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改变。这就是潜能。一旦你死了,这种潜能就没有了,结束了。你做了已经做的事情,也做了自己的梦,在世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你可能会被埋在这里,可能还会行走,但那种潜能已经结束了。”
伯蒂思考着。赛拉斯的话基本上都对,当然,他还是能想出例外——比如说,他的父母收养了他。但死者和活人不同,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即使他的感情天平更倾向于死者也罢。
“那你呢?”他问赛拉斯。
“我怎么?”
“嗯,你不是活人,但你可以到处走动,做这做那。”
“我,”赛拉斯说,“我就是我,不是其他什么。如你所说,我不是活人,但如果我的这种状态结束了,我就再也不存在了。我们这类人只有两种状态,或是存在,或是不存在。不知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不是太明白。”
赛拉斯叹了口气。雨已经停了,乌云密布的天空透出了黄昏的暮色。“伯蒂,”他说,“我们之所以要保护你,让你安全,这其中有许多原因。”
伯蒂说:“杀害我家人的那个人,那个想杀我的人——你肯定他还在外头吗?”这件事他已经考虑了一段时间了,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是的,他还在。”
“那么——”伯蒂说出了那句他无法想象自己会说出口的话,“我想上学。”
赛拉斯是个处变不惊的人。哪怕世界到了尽头,他也不会心慌意乱。但是现在,他的嘴张开了,眉头皱成一团。他只说了一句:“什么?”
“我在这个坟场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伯蒂说,“我可以隐身,可以蛊惑他人。我可以打开食尸鬼之门,我知道星座。可是外面还有个世界,里面有大海、岛屿、失事的船,还有猪。我的意思是,那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里的老师教了我许多,可我想知道更多的东西。说不定哪一天我要到那个世界生活呢。”
赛拉斯不为所动,“不可能。在这里我们可以保证你的安全。到了外面,什么事都可能发生。到了外面,我们怎么保护你?”
“对,”伯蒂同意说,“你刚才说的潜能就是这个意思——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又说:“有人杀了我妈妈、爸爸和姐姐。”
“对,是有人这么干了。”
“是个男人?”
“男人。”
“这就是说,”伯蒂说,“你的问题问错了。”
赛垃斯扬起一边眉毛,“错在哪里?”
“这么说吧,”伯蒂说,“如果我去了那个世界,问题不是谁将保护我的安全、不让他伤害我——”
“不是吗?”
“不是。问题是,谁将保护他的安全,不让我伤害他。”
树枝在高塔的窗户上刮擦着,仿佛想钻进去一样。赛拉斯用锋利如刀锋的指甲掸去衣袖上一片看不见的灰尘。他说:“我们给你找一所学校。”
没人注意到这个孩子,起码一开始没有,甚至没人注意到他们没有注意到他。他坐在教室后排的某个位置上。他回答问题不多,除非有人直接问他——即便如此,他的回答也简短无趣,让人听过就忘,他在精神和记忆上处于隐身状态。
“你觉得他家信教吗?”坐在教师公用办公室里的柯比先生问,此时他正在批改学生的小论文作业。
“谁家?”麦金农夫人问。
“八年级二班的欧文斯。”柯比先生说。
“那个正在出疹子的高个子?”
“我觉得不是。他只是中等高度。”
麦金农夫人耸了耸肩膀,“他怎么了?”
“他什么都用手写。”柯比先生说,“字写得非常漂亮。那种字体以前叫铜版体。”
“这跟信不信教有什么关系?”
“他说他们家没有电脑。”
“这又如何?”
“连电话都没有。不知是不是宗教方面有什么禁忌。”
“我看不出这跟宗教有什么关系。”麦金农夫人说。自从员工办公室里禁止吸烟以来,她就开始钩织东西,现在正坐在那儿不知为谁钩织婴儿毯。
柯比耸了耸肩,“那孩子很聪明。”他说,“只不过,有些很平常的事儿他一点也不知道。但在历史课上,他经常会编出一些细节来——书里没有的细节……”
“什么样的细节?”
柯比先生改完伯蒂的作业,放到那堆作业本上。因为如果没有这本作业摆在面前,整个事情似乎都变得模糊了,也不再那么重要。
“细节。”他说着,就把这事给忘了,就像他忘了把伯蒂的名字写在花名册上一样。伯蒂的名字在学校的数据库里是找不到的。
这孩子是个模范学生,就是不容易让人记住。他大部分课外时间都待在有一架架旧书的英语教室里,还有就是学校的图书馆,那是个装满了书和旧椅子的大房间。他在那里看书,像某些孩子吃东西一样狼吞虎咽。
别的孩子也记不住他。当然,他坐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知道他是谁,但只要看不见这个名叫欧文斯的孩子,他们就想不起他了,也没有想起他的理由。如果让八二班的所有孩子闭上眼睛,列举班上的二十五个男生和女生,那么欧文斯一定不在名单上。他的存在简直像幽灵一样难以捉摸。
当然,如果他在场,情况就不同了。
尼克·法思因十二岁,但如果说他十六岁,也有人信——这种事经常有。这是一个没有想象力、一脸奸笑的大个子男孩。基本上,他是一个很讲究实际的孩子,在商店偷窃的效率很高,偶尔还是个暴徒。他不在乎其他孩子喜不喜欢他,反正他们个子都比他小。但他还是有个朋友的。她的名字叫莫琳·奎林,但每个人都叫她莫。莫个子瘦小,拥有白皙的皮肤、淡黄的头发、水灵灵的蓝色眼睛和尖尖的鹰钩鼻。
尼克喜欢在商店里小偷小摸,但该偷什么却要莫告诉他。
尼克会打人、威胁人,但却是莫告诉他哪些人应当受到威胁。
她有时候会对他说,他们是绝佳组合。
此刻,他们坐在图书馆的角落,分他们第七次搞来的零花钱。他们已经将八九个十一岁的孩子调教好,让他们每周上缴零花钱。
“那个叫辛格的小子还没有孝敬呢,”莫说,“你得去找找他。”
“对,”尼克说,“他会付出代价的。”
“他给你弄了什么?一张CD?”
尼克点点头。
“告诉他这样做不对。”莫说,努力让自己听起来像电视里那些黑社会的人。
“这简单。”尼克说,“咱们真是绝佳组合。”
“就像蝙蝠侠和罗宾。”莫说。
“应该说更像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①。”有人说道。此前他一直坐在靠窗户的痤位上看书,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站起来,走了出去。
【① 杰克博士和海德先生:十九世纪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小说《化身博士》里的人物。杰克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他研制的变身药水令他可以化身为恶人海德。】
保罗·辛格坐在靠近更衣室的一个窗台上,两手插在口袋里,闷闷地想着心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