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蒂呻吟着。
“嘘——”身后传来—个人说话的声音,“你从哪里来?像块陨石一样掉下来,你是怎么搞的?”
“我刚才在苹果树上。”伯蒂说。
“噢。我看看你的腿。肯定跟树枝一样,断了。”凉凉的手指在他的左腿上戳了戳,“没有断。扭了,也许扭伤了。你的运气和魔鬼一样好,孩子。掉到草堆上了。没事,还没到世界末日呢。”
“哦,那就好。”伯蒂说,“但是疼。”
他扭过头,朝上看,又朝后看。她比他年龄大,但还不是成年人。她看上去不是很友好,却也没什么敌意。应该是警惕吧。她有一张聪慧的脸,可是一点儿也不漂亮。
“我叫伯蒂。”他说。
“就是那个活孩子?”她问。
伯蒂点点头。
“我估摸着就是你。”她说,“即使在这里,在制陶人之地,我们也听说过你。他们叫你什么?”
“欧文斯。”他说,“诺伯蒂·欧文斯。简单点,就叫伯蒂。”
“你好,年轻的伯蒂先生。”
伯蒂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穿着一件白色衬衫,头发又脏又长,脸上有一种顽皮的神色——不管脸上其他部位在干什么,眼睛里似乎总藏着笑意。
“你是自杀死掉的吗?”他问,“你偷了别人一个先令?”
“我从来没有偷过什么,”她说,“哪怕是一块手帕。”她傲慢地说,“那棵山楂树那边,自杀的人到处都是。黑莓地那边埋的是被绞死的:一个造假币的,还有一个是拦路抢劫的——这是他自己说的,要我说,恐怕他还不仅仅是个普通的拦路贼。”
“哦。”伯蒂说。他起了疑心,于是试探着问,“他们说这里埋了一个女巫?”
她点点头,“被水淹,被火烧,之后埋到这里,连块墓碑也没给我立。”
“你先是被水淹死,然后又被火烧?”
她在他身边的草堆上坐下,用冰冷的手握住他的腿,疼得他血管突突直跳。
“一天黎明的时候,村民们来到我的小茅屋,那时我还没完全醒来。他们把我拖到公共草地上。‘你是女巫!’他们喊道——一个个肥头大耳、脸色红润,像擦干净了准备赶到集市上的猪。他们一个接一个站出来,讲述自己家的牛奶馊了,马瘸了。最后,最胖、脸色最红润的杰米玛小姐站起来,讲所罗门·波利特如何甩了她,像黄蜂绕着蜜罐一样在我家洗衣房周围转悠。她说,这都是因为我施了魔法,他才这样的。他们把我绑到马桶椅上,把我沉到池塘里。他们说,如果我是女巫,我就不会被淹死,也不会在乎;如果我不是的话,那我就会感觉到。杰米玛小姐的父亲给了一帮村民每人四便士银币,让他们把椅子沉到脏乎乎的绿水里过很长一段时间,看看我会不会呛水。”
“你呛水了吗?”
“是的,一肚子水。我死了。”
“噢,”伯蒂说,“那你根本不是女巫。”
女孩用念珠一般的灰眼睛盯着他,歪着嘴笑了。她看起来依旧像个妖精,只是现在变成了一个美丽的妖精。
伯蒂想,她用不着施什么魔法就可以吸引所罗门·波利特,连像这样笑一下都不用。
“什么呀,我当然是女巫。他们把我从马桶椅上解开,放到草地上。我身体的十分之九已经死了,浑身覆盖着浮萍和发臭的烂泥。那时,他们终于知道我是女巫了。我翻着眼珠,诅咒那天早晨在草地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在坟墓里不得安宁。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的诅咒那么轻易地就应验了——就像跳舞一样,你耳朵听到一支新舞曲,没等脑袋明白是怎么回事,你的脚已经按照舞曲的节奏跳了起来,一直跳到天黑。”她站起来,转了个圈,踢踢踏踏地跳着,光脚在月光下闪亮,“池塘的水呛着我,我用最后一口气诅咒了他们,然后我就死了。他们在草地上焚烧我的尸体,一直烧到只剩下一堆黑炭。他们在制陶人之地挖了个洞,把我扔了进去,连记下我名字的墓碑也没有。”说到这里,她停顿下来,脸上现出忧伤的神情。
“那些人中,有没有也被埋在这个坟场里的?”伯蒂问。
“一个也没有。”女孩说,“他们淹死我后又烧我的那个星期六,有人从伦敦城给波林格先生送来一张地毯。地毯很精致。后来他们才发现,地毯除了羊毛很结实、织工很讲究之外,里面大有名堂——它带着瘟疫。到周一的时候,已经有五个人在咳血,皮肤像我当初被他们从火里拖出来时一样黑。一周后,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染上了这种病。他们在城外挖了个坑,把大大小小的尸体扔进去,最后都填满了。”
“村里的人都死了吗?”
她耸耸肩膀,“看着我淹死后又焚烧的人都死了。你的腿现在怎么样了?”
“好些了。”他说,“谢谢。”
伯蒂慢慢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下草堆。他靠在铁栏杆上。
“这么说,你一直是个女巫?”他问,“我是说,在你诅咒他们所有人之前就是女巫?”
“让所罗门·波利特在我家茅舍周闱转悠,”她冷笑着说,“这还用得着魔法吗?”
伯蒂觉得这其实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没有说出来。
“你叫什么?”他问。
“我没有墓碑,”她撇着嘴说,“所以只是个无名氏。对吗?”
“可你肯定有个名字吧?”
“如果你愿意,叫我丽萨·赫姆斯托克好了。”她说,“这点要求其实不过分,对吗?不过是想有个东西标出我的坟墓而已。我就在那下面,明白吗?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荨麻标明我的安息之处。”
她脸上的神情非常悲伤,有那么一刻,伯蒂都想去抱抱她了。
从两根栏杆中间挤回墓地时,他突然想,自己要为丽萨·赫姆斯托克找一块墓碑,在上面刻上她的名字。他要让她笑起来。
他转身挥挥手,但她已经不在那里了。他慢慢地向山上爬去。
坟场里到处散落着其他人的墓碑或雕像的碎块,伯蒂知道,不能把这些东西拿到制陶人之地的灰眼睛女巫那里去,这样做是不对的。他要花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这件事。
他决定不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任何人,他有理由相信,他们会叫他别这么做。
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心里一直盘算着、计划着,每个计划都比上一个更加复杂。
彭尼沃斯先生绝望了。
“我真的觉得,”他揪着灰色的胡子说,“你越来越差了。你不是在隐身,孩子,你很显眼,别人很难看不见你。即使你和一头紫色的狮子、一头绿色的大象、一头穿着皇家长袍、身为英国国王的猩红色独角兽走在一起,我也真的认为,人们会觉得其他那些东西无关紧要,只会盯着你看。”
伯蒂只是盯着他看,什么也没说。他在想,活人聚居的地方是不是有些专门的商店,只出售墓碑;如果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出去找一个。至于隐身的问题,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博罗斯小姐上课时会轻易地把话题从语法和作文课转移到其他任何事情上去,伯蒂利用这一点,问了她有关钱的事:钱的作用是什么,人怎么用它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这些年来,伯蒂找到了一些硬币(他知道一个找钱的最好的地方。镇上那些男女时常到坟场的草坪来约会,他们搂搂抱抱,你吻我,我吻你,在草地滚来滚去。他经常在他们待过的地方找到硬币)。他想,最终这些硬币会有用的。
“一块墓碑多少钱?”他问博罗斯小姐。
“我那个时候,”她说,“墓碑值15个几尼①我不知道现在是多少。我想应该更多吧。多很多。”
【① 几尼:英国自1663年至l813年间所发行之金币。1717年,其价值定为21先令,因最初以非洲Guinea之金制造,故名。】
伯蒂共有两镑五十三便士。他十分肯定地知道,这是不够的。
伯蒂已经四年没到刺青人的坟墓那里去了,但他依然记得去的路。他爬上山顶,整个城镇尽收眼底,连苹果树的树尖、那个破旧的老教堂的尖塔都没有他高。
他溜到坟墓里,到了棺材后面,一直向下,向下,再向下,来到深入山腹中心的石头台阶上。他沿着台阶下去,到了墓室。
墓室里很黑,和锡矿里一样黑。但是,伯蒂和死者一样可以看见周围,墓室对他没有秘密可言。
杀戮者在墙边盘绕着。他可以感觉到它的存在。它和他记忆中的一样,是无形之物,是烟雾般的卷须,是仇恨和贪婪。但是这一次他不害怕。
杀戮者低语道,“畏惧我们,因为我们守卫宝物,永不丢失的宝物。”
“你们还记得我吗?”伯蒂说,“我不怕你们,我要从这里拿走些东西。”
“这里的一切都不能丢失,”黑暗处的盘绕之物回答道,“刀,胸针,酒杯。杀戮者在黑暗中守卫它们。我们在等待。”
“请原谅我的提问,”伯蒂问,“这是你们的坟墓吗?”
“主人派我们到这个星球上,把我们的头盖骨埋在石头下面,让我们知道自己的任务。我们守卫着宝藏,直到主人回来。”
“我想他已经把你们全部忘得一干二净了。”伯蒂说,“我敢肯定,连他自己都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我们是杀戮者,我们是卫士。”
山腹深处的这个坟墓原来在平原上,伯蒂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会变成现在这样。他知道,那一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他感觉杀戮者像某种食人之物的卷须一样,在他周围掀着恐惧之浪。
他慢慢感觉到寒冷,他的行动也缓慢了,好像心脏被北极地区的某种毒蛇咬着了似的,毒蛇正把冰冷的毒液挤压到他的全身。
他朝前走了一步,这样他就站到了石板面前。他把手向下伸,手指握住了冰冷的胸针。
“咝!”杀戮者低语道,“我们为主人守卫胸针。”
“他不会介意的。”伯蒂说。他后退一步,下了石头台阶,留意不碰到地面上人和动物干枯的残骸。
杀戮者愤怒地扭动着身子,如鬼雾一般在狭小的墓室里缠绕。接着,它的动作放慢了。
“主人会回来的,”杀戮者用三重音说,“他总是会回来的。”
伯蒂尽快走上石头台阶,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跟了过来。但当他冲出来,进入弗罗比歇的陵墓、呼吸到凌晨凉爽的空气时,后面并没有东西在动或者跟着他。
伯蒂坐在山顶上,手里拿着胸针。一开始,他还以为胸针完全是黑色的,但后来太阳升起来了,他发现黑色金属中央的那块石头是红色的,看了让人目眩。那石头有知更鸟蛋般大小,伯蒂看着石头,眼睛和心灵深深地沉浸在那个猩红色的世界里。他心想,不知里面会不会有东西在动弹?如果伯蒂岁数更小一些,他早就把石头放进自己嘴里了。
那石头由一颗黑色的金属扣子固定住,这颗扣子很像动物的爪子,爪子周围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这个别的东西看起来很像蛇,却又有许多脑袋。伯蒂不知道杀戮者到了日光下是不是就这种样子。
他漫步下山,走的是一条他认识的、穿过覆盖在巴特尔比一家墓上常青藤的一条近路(他听见里面传来巴特尔比一家的咕哝声,他们准备睡觉了)。他走啊走,挤过栏杆,进入制陶人之地。
他喊道:“丽萨。”然后朝周围东张西望。
“早上好,小傻瓜。”丽萨的声音说。伯蒂看不见她,但山楂树下有个影子。等他走过去时,那影子在清早的阳光下变成了闪光透明的东西。有点像女孩,长着灰色的眼睛。“现在是我安静睡觉的时候。”她说,“你有什么事?”
“你的墓碑。”他说,“我想知道,你想在墓碑上刻什么。”
“我的名字啊。”她说道,“那上面一定得有我的名字,一个大大的E,代表伊丽莎白——我出生时死去的女王也是这个名字——一个大大的H,代表赫姆斯托克。其他的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的名字怎么写。”
“那日期怎么写呢?”伯蒂问。
“征服者威廉1066年。”她在山楂树丛里的微风中说,“如果你愿意的话,写一个大大的E、—个大大的H。”
“你有工作吗?”伯蒂问,“我是说,你成为女巫之前是干什么的?”
“我洗衣服。”这个死去的女孩说。这时,早晨的阳光泻进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伯蒂又是—个人了。
现在是上午九点,整个世界都在沉睡。伯蒂决心不睡觉。毕竟他有任务在身。他八岁了,坟场外面的那个世界再也不会让他感到恐惧了。
衣服。他需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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