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边界。”灰兽——也就是卢佩斯库小姐——说。伯蒂抬起头看了看,三个月亮都不见了。现在他看见了银河,用全然不同于以前的眼光看着它。银河犹如一匹闪亮的裹尸布,横跨在天穹。天空中群星闪烁。
“它们真漂亮。”伯蒂说。
“我们回家后,”卢佩斯库小姐说,“我就教你这些星星和星座的名字。”
“我喜欢。”伯蒂说。
伯蒂再次爬上她灰色的巨背,把脸埋在她的毛里,紧紧抓住她。灰兽和他,像一个成年女人背着一个六岁的孩子。
片刻之后,他们已经穿过坟场,来到了欧文斯家的墓前。
“他的脚踝受伤了。”卢佩斯库小姐说。
“可怜的小宝贝。”欧文斯夫人从她那里接过孩子,把伯蒂抱在她那若有若无却结实有力的手中。“我不能说我不担心,我担心死了。但他现在回来了,这是最重要的。”
然后,伯蒂脑袋枕着自己的枕头,温柔的黑暗包围着他。他待在泥土下面一个舒服的地方,非常安逸。
伯蒂的脚踝肿得发紫。特里富西斯医生(1870~1936,愿他在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检查了伤处,宣布说只是扭伤。卢佩斯库小姐到药店去了一趟,带回了脚踝绷带。从男爵乔赛亚·沃辛顿下葬时带着他的乌木拐杖,现在他坚持要把拐杖借给伯蒂,后者撑着拐杖,假装自己有一百岁了,玩得不亦乐乎。
伯蒂一瘸一拐地上了山,在一块石头下面发现了一张折叠看的纸。
上帝之犬
他看着。这几个字是用紫色墨水写的,是这张清单上的第一项。
那些被人们称为狼人的人自称上帝之犬。他们说自己的变形是造物主的礼物,他们以自己的坚忍不拔作为回报。他们将对作恶者紧追不舍,哪怕是到地狱的门口。
伯蒂点点头。
不仅仅是作恶者,他想。
他看了看清单的其余部分,尽力记住,然后走到教堂那里。
卢佩斯库小姐正等着他呢,带着从山脚的炸鱼加炸薯条小店买来的一小块肉馅饼和一大袋薯条,以及一堆紫色墨水写的清单。
他们一起吃了薯条。有一两次,卢佩斯厍小姐甚至笑了。
月底的时候,赛拉斯回来了。他左手拿着黑包,右手僵硬,但他仍是那个赛拉斯。伯蒂见到他很高兴,当赛拉斯给了他一件礼物——三藩市的金门大桥模型——的时候,他就更加高兴了。
几乎已是半夜,但天还没有全黑。他们三人坐在山顶,城市的灯光在他们的脚下闪烁。
“我相信,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一切都很好。”赛拉斯说。
“我学了很多东西。”伯蒂说。他指着夜空,“那是猎户星座,那里,有三颗星,是他的腰带。那是金牛座。”
“很好。”赛拉斯说。
“你呢?”伯蒂问,“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学到了什么没有?”
“哦,是的。”赛拉斯说,但是他不愿细说。
“我也是。”卢佩斯库小姐说,态度还是那么古板。
“好。”赛拉斯说。橡树上,一只猫头鹰叫了一声。“你知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听到了一些谣言。”赛拉斯说,“几周前你们都跑远了,我无法确定你们的行踪。一般而言,我建议你们要谨慎。好在食尸鬼跟某些生物不同,他们的记性不好。”
伯蒂说:“没事。卢佩斯库小姐照顾我,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卢佩斯库小姐看着伯蒂,她的眼睛闪闪发亮,接着又望着赛拉斯。
“他还有许多东西需要学习。”她说,“也许明年仲夏时节,我会再回来教这个孩子。”
赛拉斯看着卢佩斯库小姐,一边的眉毛微微扬了起来。然后,他看着伯蒂。
“我喜欢这样。”伯蒂说。
第四章 女巫的墓碑
大家都知道,坟场的边缘埋着一位女巫。欧文斯夫人曾经告诉伯蒂,要尽可能远离那个角落。
“为什么呢?”他问。
“一个活人孩子到那里去对健康不利。”欧文斯夫人说,“那边很潮湿,简直是沼泽会死人的。”
欧文斯先生的话更加隐晦,也更加缺乏想象力。“那里不是好地方。”他就说了这么多。
坟场本身到小山的西边就结束了,那里有一棵老苹果树,还有一道生了锈的铁栏杆,每根栏杆上都有一个生了锈的箭头。栏杆外面是一片荒地,有大片的荨麻、野草、荆棘和秋天的落叶。伯蒂是个听话的孩子,他从没有越过栏杆,但他下到那里朝外边看过。他知道大人没有把全部的事情告诉他,这让他感到不太高兴。
伯蒂掉头上了山,到了那座靠近坟场的教堂边,一直等到天黑。黄昏慢慢从灰色变成紫色,教堂尖塔上有了动静,像有人在抖动一幅厚厚的天鹅绒。赛拉斯离开了他在钟楼里的休息处,头下脚上,很快便下了尖塔。
“过了这个教区的烤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跟他的两个老婆玛丽恩和琼的坟墓,”伯蒂问,“坟场的那一角有什么?”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的保护人说着,用象牙般的手指掸去了黑色西服上的灰尘。
伯蒂耸耸肩,“只是好奇而已。”
“那里是不圣洁的地方。”赛拉斯说,“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伯蒂说。
赛拉斯走过一条小路,没有惊动一片落叶,靠着伯蒂坐在长凳上。
“有一些人,”他用丝一般的声音说,“他们相信,所有的土地都是神圣的,无论在我们来之前还是之后。但是这里,在你们的土地上,大家赐福给教堂还有他们划出来葬人的土地,使这些土地更加圣洁。不过,他们也在圣洁的土地旁边留出了一块不圣洁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以埋葬那些犯罪的人、自杀的人或者不信仰基督教的人。”
“这么说,埋在栏杆外面的人都是坏人了?”
赛拉斯扬起一边眉毛,“嗯?啊,倒也不全是。我想一想,这种说法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但我不记得有谁特别的坏。记住,在过去的年代,你可能会因为偷了一个先令而被绞死。总有一些人,他们觉得生活太艰难,进而认为他们最好尽快过渡到另—个层面的存在。”
“你是说他们自杀了?”伯蒂问。他差不多八岁了,他不是傻子。他睁大眼睛,一脸求知的渴望。
“是的。”
“这样做有用吗?他们死后真的快乐了?”
“有时候是,大部分情况下不是。这就像那些认为搬到其他地方居住就可以快乐的人,做了以后却发现情况并不是这样。不管你到哪里,你仍是你自己。不知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大概吧。”伯蒂说。
赛拉斯弯下腰,抚摸着孩子的头。
伯蒂说:“那女巫呢?”
“都一样,”赛拉斯说,“自杀的人、犯罪的人,还有巫婆。那些死前不知忏悔的人。”他站了起来,黑色的身影在黄昏中若隐若现,“谈了这么多,”他说,“我还没有吃早饭呢。而你,你上课要迟到了。”
坟场的微光中,一次无声的爆响,天鹅绒般的黑暗波动了一下,赛拉斯不见了。
伯蒂到达彭尼沃斯先生的陵墓(长眠于此,必于复活之日获得荣耀)时,月亮已经开始升上来了。托马斯·彭尼沃斯在等他,情绪不是很好。
“你迟到了。”他说。
“对不起,彭尼沃斯先生。”
彭尼沃斯嘴里“啧啧”了几声。上一周,彭尼沃斯先生教了伯蒂基本元素和体液①,伯蒂老是记不住哪个是哪个。他本来以为要考试,但是彭尼沃斯先生说:“我想我们该花几天来讲讲实际的东西了。毕竟,时间在飞逝。”
【① 基本元素和体液:印度的医学体系包括阿育吠陀(Ayurveda,又称生命吠陀)医学和悉达(Siddha)医学。阿育吹陀医学认为,宇宙中包括人体在内的万物都是由土、水、火、气和空间(大气)五种基本元素组成的,人则有气、胆汁和黏液三种体液。】
“是吗?”伯蒂问。
“恐怕是的,年轻的欧文斯先生。好了,你的隐身术学得怎么样了?”
伯蒂多么希望他不问这个问题啊。
“还好,”他说,“我是说,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欧文斯先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演示一下给我看看呢?”
伯蒂的心往下一沉。他深吸了一口气,尽力闭上眼睛,想把自己隐形。
彭尼沃斯先生面无表情地站着。
“不是这样的。根本不是这样。穿越,隐身。像死人那样,穿过阴影,隐而不见。再试一下。”
伯蒂更加努力地试着。
“你和你脸上的鼻子一样惹眼。”彭尼沃斯先生说,“你的鼻子太显眼了,还有你脸上的其余部分也一样,年轻人。还有你这个人也是。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排除大脑里的一切。快点。你是一条空旷的巷道。你是一个无人守卫的门口。你是虚无。眼睛看不见你,精神也束缚不了你。你所在之处是虚无。”
伯蒂又试了一下。他闭上眼睛,想象着自己慢慢隐身,进入坟墓上有些褪色的石雕,成为晚上的一个黑影,成为虚无。他打了个喷嚏。
“太糟糕了。”彭尼沃斯先生叹了口气,“太糟糕了。我想我要和你的保护人谈谈。”他摇摇头,“好了,体液②列举一下。”
【② 体液:此处原文为hunlollrs。这个词也有“性格”的意思,所以伯蒂作了下面的回答。】
“嗯,乐观,暴躁,冷静,还有其他的。嗯,我想还有忧郁。”
时间就这么过去了,该去老小姐莱蒂西娅·博罗斯(在生之日,从未伤害过任何人,从未践踏过任何小花。读到这句话的人请扪心自问,你能做到吗?)那里上语法和写作课了。
伯蒂喜欢博罗斯小姐,还有她那舒适的小地穴,而且她很容易就会跑题。
“他们说,在不圣洁之地有一个女巫。”他说。
“是的,亲爱的。但你不会想去那个地方的。”
“为什么呢?”
博罗斯小姐的笑是死者那种最诚实的笑。
“他们和我们不是同类人。”她说。
“但那儿也是坟场,对吗?我是说,如果我想的话,也可以去那里,是吧?”
博罗斯小姐说:“那样做可不是明智之举。”
伯蒂虽然听话,但也很好奇。
那天夜里的课上完之后,他走过面包师哈里森·威斯伍德的墓,一尊断臂天使雕像,但是没有下山去制陶人之地。他上了山,来到三十年前大家野炊的地方,现在这里有一棵大苹果树。
有些课伯蒂学得很好。几年前,他在这棵树上吃了一肚子的生苹果(那些酸苹果的核是白的),后来他的肠胃绞痛,欧文斯夫人还在一旁责备他。那件事让他后悔了好几天。现在,他总是等到苹果熟了之后再吃,而且一夜不超过三个。上周他已吃完了最后一批苹果,但他喜欢把苹果树当做自己思考问题的地方。
他慢慢爬上树,来到他最喜欢的那个树丫上,看着下面月色笼罩着的荆棘和野草丛生的土地——制陶人之地。他想,那个女巫是不是个老东西,是不是长着满嘴铁牙,旅行的时候是不是住在一座下面长着鸡腿的房子里,或者,她瘦骨嶙峋,鼻子尖尖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
肚子咕咕叫,伯蒂意识到肚子饿了。他多希望自己没有把树上的苹果吃完啊。如果树上还留着—个苹果该多好……
他不经意抬头一看,觉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他看了一眼,不放心,又看了第二眼:是一只苹果,一只熟了的红苹果。
伯蒂一直为自己的爬树技术而骄傲。他一根树枝一根树枝地爬,假想自己是赛拉斯,正在一面墙上爬。
那只苹果,红色的部分在月光下几乎成了黑色,就挂在他伸手够不到的地方。
伯蒂慢慢沿着树枝往前爬,终于到了苹果下面。他把身子往上够,手指尖碰到了那只完美的苹果。
但他永远没能尝到那只苹果。
啪的一声,和猎人的枪声一样响亮——树枝承受不住他的体重,断了。
夏夜野草深处,疼痛惊醒了他。剧烈的疼痛,像冰锥一样锐利,像缓缓滚过天空的雷声。
身下的地面似乎比较松软,也暖和得奇怪。他一只手往下一撑,摸到了身下温暖的东西,好像是动物的皮毛。原来,他落在了草堆上。坟场的园丁把割草机割下来的草扔到这里,形成了一个小堆。
草堆救了他。但他还是感到胸口疼痛,腿也疼,大概他是腿先着地,然后又扭伤了。
伯蒂呻吟着。
“嘘——”身后传来—个人说话的声音,“你从哪里来?像块陨石一样掉下来,你是怎么搞的?”
“我刚才在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