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吹得向两边招展起来,仿佛黑鹰的两支翅膀。他的腰间插着一柄弯月形的长鞘,一枚铁制的狼牙挂着长链,缠绕在那柄弯月长刀的刀柄上。青铜头盔在他明亮凶悍的眼睛上投下深色的阴影。他沉默无语,紧抿的嘴角象刀刻一样清晰。这个跨马而立的黑武士就象一座冰山一样巨大,冰冷,充满压力。
他扫了杨锁一眼,并没有把这个弯腰躬背的委琐汉子放在心上。他沉着脸,钉子般的目光始终紧放在魅身上的那炳剑上。他开口说话了,话声好象很和蔼:“小丫头,你拿了我们的神兵,就想跑路吗?”
杨锁看见少女的脸又变得透明般没有血色,她咬着嘴唇说:“这柄青牙旋一向是羽族历代相传的宝物,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蛮族铁牙的神兵了?”
黑衣武士身左,一名脸上刻着纹身的蛮族大汉暴怒如雷地吼道:“它原来是谁家的关你屁事,快乖乖把剑交出来,再给大爷磕三个响头陪罪,就放你走人。否则……”他唰地一声抽出腰际挂着的马刀,稍一抖腕,那柄刀刀尖颤动,嗡嗡之声厚重绵长,不绝于耳。
黑衣武士却不说话,转头望了望杨锁,目光中是一丝询问之意。杨锁转头向少女望去,见她也正瞟向自己,额头上的纹蛇被雨淋得透了,隐隐一抹朱砂色,更禁不住媚态横生。
杨锁哼了一声,想终究是个异类啊。他对那黑衣人道:“我在这当了二十年的农夫,如今也只想安安静静地当下去。”
那名黑衣武士点了点头,手上缰绳一松,坐下乌骓猛地朝前跨了半步,又收住脚步,腿脚僵僵的,立定不动。他不再理会杨锁,只对女孩吐出六个字:“剑交来,放你走。”
“好!”少女怒道,“那就让你们看看。”她一翻手腕,从背上抽出剑。仿佛一道霹雳,光华灿烂,剑刃的光亮让他们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连接天地的万条雨丝骤然断裂,所有的人都觉得一股锐利的气流撞在自己的脸上,不由自主地往后一退,青牙旋离鞘时的长啸哀怨凄厉,宛若幽灵的呻吟,连绵不绝。一匹战马惊惧太甚,竟然后蹄一滑,长嘶之中,带着几块滚石翻下崖去,马上骑士多亏身手快捷,见机得快,在刻不容发之际纵身跃下马来,方才未和坐骑一起摔下绝壁,这一乱却已冲动阵势,山脊道上一时人喊马嘶,乱作一团。混乱之中,杨锁听得自己心中别别直跳,只觉雨点也犹疑了许久,方始犹犹豫豫地滴下来,不禁也暗叹了一声好剑。
少女手腕轻抖,那柄剑便唰地一声刺入脚下砂岩中半尺有余,悄立不动,瞬间光华隐遁,漆黑无光。少女冷哼一声道:“别的剑也就罢了,这柄剑乃云中柳氏所铸,本已与我极有渊源,更兼受过魂术师的熬炼,剑中精魂乃是当年豫州大将青行云的魂魄——既然被我看到了,它就一定是我的了。”
那青脸大汉勒定坐骑,哈哈大笑,喝道:“好个小强盗,果然蛮不讲理得紧,难道你要剑不要命吗?”
少女冷冷地道:“剑在这儿。让它自己来选主人好了。你拿得到,就是你的。”
“好。”青脸汉子喝声未绝,双足在镫上微一使劲,已是窜下马来。他一伸左手,疾勾向青牙旋的剑柄,右手竟是一刀砍向少女左颈。这一刀凌厉干练,如风行水上,绝不拖泥带水,竟是立意取了少女性命,下手绝不容情。
山间一阵风来,雨水更见大了,几滴水直落进杨锁的眼睛里,杨锁不由得眨一眨眼,将眼皮上的水珠抖去。却见白亮亮的万千乱丝中光亮一晃,风中一声呜咽,一物飞旋而上,血雨随即冲天而起。
随着那一声响,黑衣武士的乌骓马猛地后退了一步,望月刀在他的鞘里咔咔而跳,呼应而鸣。点点血丝溅在他的铁甲上。他依旧是不动声色,一双眼定定地望着那柄剑。
青牙旋依旧插在少女面前的地上,仿佛动也未曾动过。青脸大汉的左手凝在了距剑柄两指之处。少女的脸色越发地白了。一道血柱顺着她的额头往下流落,那不是她的血。大汉的手垂了下来,就差这一点点,他没能碰到那柄神剑。少女对他竟是看也不看,点漆般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睛越过他那魁梧的身体,直射在黑衣武士的脸上。青脸大汉没有头的身体晃了两晃,悄无声息俯身摔下,直至此时他那须发俱张怒目圆睁的头方才落了下来,咕碌碌直滚至杨锁脚下。
这一下,这一队蛮族骑士人人脸上变色。要知那青脸大汉在他们之中最是好勇逞狠,突敌陷阵,破关斩将,向来冲在最前,乃是队中第一位急先锋。此刻面对这位无名少女,居然甫一交手,就已断头弃颅。
那蛮族武士虽然惊惧,但游牧民族生性剽悍,遇强弥坚,在强敌面前毫无退缩之意。此时大雨如注,人人头上都有青脸大汉的血,混着雨水顺着脸颊直滴下来。一名提剑汉子猛一甩头,用手一抹,顿时满脸是红。他一声呼啸,长声喝道:“铁甲依然在!”那十七骑齐声喝道:“依然在!”声若滚雷,雄浑悲壮,竟是用上了激励蛮族武士死战的最高礼范。提剑汉子大声呼喝,六名披甲武士跃下马来,或举长枪,或举巨斧,衣甲振动,一起朝那少女扑来。
少女一咬牙,手腕一转,只听得又是一声响,青牙旋裂岩而出,跳入她手中,瞬间白光纵横,曼天而起,将那六人一起包在其中,这团白光边缘,只见得雾气片片划裂,雨丝寸寸断飞,那青牙旋的呼啸回旋之声犹如万鬼哭嚎,怨鬼索魂,令得人人失色。
杨锁站在一旁,见那少女夹在六名魁梧大汉之间,犹如一只白鸟在催顶乌云之间穿来穿去,竟是越来越晃眼,雨丝和鲜血纷飞中,只见她的脸色越来越白,嘴角紧得仿佛要滴出血来。那少女仗着剑快,接连砍倒几人,但蛮族武士一人退出又是一人补上,后补上之人竟然是一个比一个强。少女也不免接连受了几处伤,但也只能咬了牙苦苦支撑。猛听得一声响,又是两名蛮族武士同时摔出,就在这一瞬间,只见笑容如火焰在黑衣武士脸上一闪。黑骏马一声嘶鸣,人立而起,马蹄上金光耀眼。马上黑武士横执长戟。大喝一声,吐气出声,千万点雨点被激荡开,那一戟犹如霸王扛鼎般万钧之势盖将下来。眼见那少女避无可避,杨锁却在这一瞬间动了起来。在惊愕的蛮族人面前,他像贴地而行的疾风一样穿过人群,只那么一愕的时间,他已经拉了那少女的手直窜入山上那一片林中。
那是这山上惟一的林。在林中,浓郁的植物香气将他们包围,茂盛的绿色的蔓藤将他们重重包围,所有的绿色生命都在往空气中释放它们的液汁,他闻到车前子的清香,山毛榉的微微刺鼻的气息,金莲花一动不动地竖立在细长的花梗上。在没事的时候,杨锁喜欢在这片林中呆坐,他熟悉和了解这片林子中的每一棵植物。躲藏在这片雾气弥漫的林中,就仿佛呆在一个阴暗,远离喧嚣的地方。此刻那些躁动的气息和影子,亮晶晶的金属,奇怪的发出得得声的畜生,面上流着血和仇恨的蛮族武士,都呆在了外面那块宽阔明亮的地方。他们正在试图闯进这团静谧,而身边这一小团轻柔的沾满血迹的白色身体喘息着,挣扎着,她坐起来。她还没有死。她的手上握着那柄渴望饮血的剑。
黑色的盔甲在绿色的枝叶下晃动,那儿传来金属磕磕碰碰的声响,马蹄声近了,敲打在他的耳畔。
她紧咬牙关,按住肩膀上的伤口,那儿潺潺地流着绿色的血,一点一点地滴在金莲花的花瓣上。“你为什么要救我,我是一名异类啊。”她说。
“我不是救你,我是在救自己。”杨锁冷冰冰地说,“你觉得他们会放过我吗?”他听到长长的枝条被折断,高高的茅草被拂开,大物穿行在林中发出的摩擦声。
包围圈更近了。
“他们在哪?”女孩说。她如梦初醒般四处张望。
就在四尺外的一丛灌木的摇动越来越厉害。它猛地被折向两边。一匹马冲了出来,马上的蛮族大汉猛拉缰绳,长声呼啸。他一边纵马冲过来,一边抽出了雪亮的弯刀。他的马蹄下溅起一道断裂的草叶和黑色的污泥组成的篱笆。
女孩倚靠着墨绿的树,脸色惨白。她不再看杨锁,“你别管我拉,自己逃走吧。”
“他们围住了前面,而后面——,”杨锁不动声色地说,“后面是悬崖。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冲过来的气息中,刷地一声里,显现了畜生身上骚动不安的热气,马睁大的眼,露在后面的眼白,铁嚼口上的唾液。大汉象鹰一样突兀在杨锁的头顶上,他的马人立起来,硕大的蹄印杨锁面前晃动,他在马上弯下了腰,挥动手臂,弯刀的呼啸中带着林中的凉意,清冷澈骨。
女孩闭上了眼睛,她的指头探进了龟裂的树皮,她背靠着的树干厚重结实,宽大的树冠罗盖一样张开,它散发着原野的芬芳。在女孩背靠着的位置,粗黑的树皮爆裂扭曲着,那也许是百年前一场闪电的遗痕。那狰狞的裂开的纹路,象是一幅敞开的胸膛,象是一具子宫,那是可以长相依的躯壳,她知道它和她之间本有着不死的脐带,她本来就是一棵树呀,生命究竟从何而来呢,她想过缩回到树干中吗,她想过慢悠悠地注视飞速滑过的人类生活吗?
一条青色的蔓藤从树干上滑落,正好缠绕在蛮族人的刀口上,竟然让他的劈刺一涩,砍不下去。大汉一愣,骂道,奶奶的,这算什么玩艺儿!手腕转了半个弯,用力扯动,那条百年老藤却是又坚又韧,急切间难以削断。他低头便望见了女孩,她的白衣已经被血染成了淡紫色,血还在一滴滴一缕缕地淌往地上,在树下形成了一摊越来越大的深色印迹。她躺在树下,脸色苍白,仿佛已是难以动弹。看到她的手放开了那柄夺去了无数弟兄性命的宝剑,骑手觉得心里一放。就在这时,女孩睁开了眼睛,正视着他。她的眼睛又圆又深,然而麻木而没有灵魂。强烈的恐惧从他的心底泛起,那一瞬间仿佛极长又极短,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猛烈地扯动弯刀,同时用马刺猛刺座下的战马。刀子松动了,只是这一顿间,又有四五条蔓藤从天而降,绕满他的全身,慢慢地缩紧。一条青藤正缠绕在他的脖子上,骑手觉得眼前一黑,只来得及瞥见座下马嘶叫着暴跳着从他的身下滑走。
在那丛灌木的后面,两名随后而来的蛮族武士对视一眼,拔马便逃,他们眼中尽是恐惧之意。
杨锁望着女孩没有了灵魂的眼睛,知道这棵树成了她的魅术之介,张致的树冠如今是她的头发,伸展的树干是她的腰肢,挂扯的藤蔓是她的战刀。她成了这棵树,树成了她。
那名武士的尸体悬挂在树上荡漾,仿佛一串孤零零的吊果。他听到了草丛中传来慌乱的响动,他们在离开这片林地,藤蔓象游蛇一样在枝叶中窜动,拗断了两个人的喉咙。现在他们开始跑了,他们在撤退,他们号叫着:魅。魅。她是一只魅啊。
蛮族人没有跑远,他们远远地围着林子。隔着把世界划分成条条块块的树干看他们。呼喊都是向着他的:投降吧,老头,我们围上三个月,你吃什么,喝什么。便是大小便也不方便啊。哈哈哈。投降吧,老头,何必为了一只魅枉自送了性命。投降吧,老头,它是魅啊,你怎么能和异类搅到一起呢。
他们围了三天,他们没法放箭,因为林中密密麻麻丛生的灌木阻隔了视线,他们也没法放火烧掉整座林子,因为那漫漫的季雨已经浸透了林木。夜间他们在包围线上点燃篝火,他们用的是杨锁劈好的木柴。它们在雨下飘着青烟,奋力抵抗着火焰的吞食,将要烧死的树噼啪噼啪地哀叹着。
魅依靠着那棵大树一动不动,她时而清醒,时而昏迷,她的皮肤在雨中长出了暗绿色的苔。杨锁也越来越萎靡不振,他望了望剑,剑插在青草凄凄的地上,剑光暗淡,黑漆漆的默不作声。它喝饱了血,也许在消化吧。杨锁想,是该决定点什么了。望着她的脸,魅蹙着眉,咬着小小的锋利的牙,即使在梦中,她也不愉快呢。既然这么不快乐,又何苦要变成人呢?
杨锁慢慢地坐起身来,他只一动,魅就醒了过来。她张开双眼,它们无神却依然清澈,无言地望着他。
杨锁只好苦笑。“我要去投降。”他说。
“你在发抖?”少女说。
“是啊,我已经老了,”他轻轻地活动一下,听到自己的骨节啪啪乱响,他开始彻底发作了,“20年来,我一直是一位卑微的农民,而不是战士。我讨厌杀人,我想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