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意思的是:虽然这位新的西碧尔比过去成熟多了,但她的模样也比她的年龄年轻得多了。这种情况在她说了下面一番话以后更令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跟我年纪差不多的人早就知道的东西,我却刚刚懂得。”
第二天早晨,吃早餐的时候,西碧尔说:“我很早就希望自己总有一天能知道自己一天到晚在干什么。现在我终于能说出我每分每秒在干什么了。每天早晨醒来,我知道昨天做了些什么,并且能够计划今天打算做些什么了。”她望着弗洛拉和弗洛拉的母亲,热烈地问道:“你们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一整天时间意味着什么吗?知不知道在你面前有着你能称之为自己的一天,又意味着什么吗?”
经过三十九年以后,一昼夜终于等于二十四小时了。而在以前,时间被化身们占用了。
每天早晨,当她安排这一天的计划时,眼睛里都闪出亮光。对任何人来说,这种兴奋与这一天的活动性质很不相称。因为西碧尔无非是读读书,看看电视,谈谈话而已。但她还要兴奋一整天。
“我在报纸上看到一位名人的姓名,”她在一天晚上对弗洛拉说,“在电视里又听到他的姓名,后来又听见别人提到这个姓名。可是在过去,我在报纸上见到这名字,但在看电视时我已换成我的一位化身。听别人谈话的又是另一位化身。三方面凑不到一处来。”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弗洛拉,忽然显出若有所思的样子,说:“我知道别人在电视上能看一个完整的节目而不受到内心的干扰。对他们来说,这简直不当回事。但对我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那么安静啊,这里多么安静。我内心也是那么安静,毫无争议。”
另一天晚上,她同弗洛拉和弗洛拉的母亲外出吃饭后回家。西碧尔说:“我始终在那里。我自己,西碧尔。我看见那些食物,记得大家谈的每一句话。全都记得。”
区区小事,在西碧尔眼里,也显得很重要。比如,西碧尔一天早晨去采购,回到公寓时发现自己忘买橘汁。“真妙啊,”她幽默地说道,“妙就妙在我跟别人一样会忘事!”这种说法岂止幽默而已,实际上不啻承认自己是普通人的一员了。
一天早晨,西碧尔想去商店买衣料。弗洛拉陪同前往。商店很拥挤。很多女人站在机织物柜台旁。排在西碧尔后面的人挤到前面。“对不起,我排在前面,”西碧尔提出意见。弗洛拉摒住了呼吸。若在过去,这一类行动不可能出自西碧尔,而必定出自一位化身,多半是佩吉·卢。但现在只有一个自我…自信的新西碧尔。
随后又出现了心理分析的另一成果。女售货员递给西碧尔一张收据。西碧尔仔细地看了看,把布料的码数乘以每码的价格,看看钱数是否相符。若在过去,西碧尔一定会请身边的朋友帮她核算。具有了佩吉·卢的算术知识,加上威尔伯医生在心理分析后的治疗中辅导她懂得了那些知识的应用,所以西碧尔已能掌握这类交易。
在服装商店,西碧尔决定买一件褐色的衣服。衣服的袖口和腰带都印着红色和金色。离开商店时,西碧尔对弗洛拉说:“褐色的衣服,我是买给西碧尔的。那些印花是给我的佩吉那一部分买的。”
在商店门外,弗洛拉招呼出租汽车。西碧尔止住她,说:“我们乘公共汽车吧。”弗洛拉回想起西碧尔对公共汽车的恐惧,觉得她这句话很有意义。“谁都可以坐公共汽车去这儿去那儿,非常简单,”西碧尔要她放心。在公共汽车上,西碧尔又讲起商店里算账的事。“我以前总是请别人替我算账。我自己反正不算。但现在我可以自己算了。我能定购自己想买的东西,在出租汽车里找零钱,丈量衣料或窗帘布…能做我以前不能做的事。”她再次强调“以前”二字,并露出内心的喜悦。
当然,西碧尔偶尔也会短暂地露出那些化身的影子。新的西碧尔会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说什么:“我要走了,我要建立新的生活。一切都如此激动人心。要干的事那么多。要去的地方也那么多。”弗洛拉不由得想起佩吉·卢曾想与其他人一刀两断的事。
有客人来访时,西碧尔会谈起早期的美国式家具。这里晃动着维基的影子。
迟迟方现身而又匆匆整合的金发女郎,在西碧尔奔放的热情中似乎无所不在。
新的西碧尔动手修补一个碎花瓶,这原是迈克或锡德会动手来干的事。她做饨羊肉,这是玛丽常做的菜。最使人惊诧的是她竟演奏了肖邦的B小调夜曲。在过去,只有瓦妮莎会弹钢琴。
西碧尔对弗洛拉讲下面一番话的时候,露出了南希·卢·安的影子:“我为自己过去那样狭隘和执拗而感到羞耻。我现在不怕天主教徒了。”西碧尔还说:“我基本的信仰没有变,但不再有宗教折磨,而且有了新的观点。”这无异在说:“玛丽走出了圆顶建筑。”
自主而独立的化身已不复存在。他们已成为一个丰满完美的人格的不同方面。
自然,西碧尔大病初愈的心灵还不免脆弱。她有时会害怕未来。“我不想再生病了,”她常常这样说,“我真怕会发生什么事。”弗洛拉认为西碧尔的恐惧是完全正常的,正如每个人都怕自己变老一样。
谈话时最使她痛苦的是谈到拉蒙。直到离开纽约的前夜,西碧尔才说:“我应该要求他等着我,如果我当时知道我那么快就康复,那就好了。”过去不能哭泣的两碧尔,如今泪如雨下了。
西碧尔在弗洛拉家的两个星期中,威尔伯医生每天打电话找西碧尔,还来吃了几次晚餐。西碧尔和医生谈到她们的新计划。西碧尔在宾夕法尼亚一家为情绪异常儿童开设的医院里得到职业治疗家的职位。这是她过渡到执教的一项临时职务。
1965年10月5日,离去的那天晚上,医生和那位原先的病人离开了弗洛拉的公寓。两个女人,并肩走过了十一年旅程,如今再走一程便要分手了。新的西碧尔将走进她的新时代的黎明。一个第十七位的自我,取代了那位干巴巴的醒着的自我。这确凿地证明:真相是内在的,表面是假象。因为在世人所看到的干巴巴的自我之中,埋藏着一个崭新的女人、完整的女人,世上的人多少年来宁可信其无不愿信其有的女人。
尾声 新西碧尔的新时代
我就是本书中的弗洛拉,也就是本书的作者。自从西碧尔离开我公寓后,我们一直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至今已七年有余。读者在阅读她给我的来信摘抄时,自会对新西碧尔的新时代有所了解。
1965年11月4日:“我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房子。科妮(即威尔伯医生)说:租房子还不如买房子便宜。我必须现付一些钱,科妮把钱借给了我。我的客房相当大。这是供你、科妮医生和劳拉轮流住的。我为自己有了房子而神魂颠倒了。卡普里在这里。它最喜欢呆的地方是前窗台。有时想:它是否发现我只成了一个人……”
1966年1月20日:“在这冬天,我有时间读些书了。《友谊和自相残杀》、《寻找阿米莉亚·坎尔哈特》、《我的父亲海明威》、《陪审团重返》、《别人的钱》、,《堡垒中的国王》、《中国式镜子》以及布鲁斯·卡顿有关南北战争的三部书。这些书大多同我读过的报刊文章一样,都是讲当时的新闻人物和事件的,而我在当时有那么多化身,根本跟不上任何事态的轨迹。如今要跟上时代的东西太多啦。”
1966年9月25日:“我正在想:我在这儿已有一年了。在我一生中,这还是第一个延续而没有间断的一年。使我惊喜不已的是:多少天正好一星期,多少天恰好是一个月,一天也不少。迄今为止,我只有一天没有工作,因为当时耳朵痛。这是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体验。人们根本不把这当一回事,认为是理所当然。我却不那么看。
“一切都还不错。当然不是一切顺利,但还没有为难之处。工作了七个月以后,我还长了一次工资。我很惊奇,因为我签过一份合同,没有想到会长工资。但我还是想将来回去教书。
“你问我:我曾提到过的美术补习班到底是由我开办还是我去参加的。我以为我以前曾经对你说过,其实我没有讲过。你瞧,在我的心灵里,我同你经常见面,结果把这当真了。这个补习班讲授油画,学员都是成年人。我就在我家的画室教他们。请注意,在我家,而不是在我的房子里。玛丽和其余的人终于有个家了,但现在已经没有玛丽也没有其他化身了。只有我了。”
1967年1月8日:“一个健康的人能完成多少事啊,这一点至今还使我惊奇,我真是幸运。”
1967年1月14日:“你再也猜不到我最后完成的画是什么样子的。我这幅画准备挂在你那张坐卧两用的长沙发高处的墙上的。它并不是我为你和你母亲而已动笔画过的那张画。在你母亲逝世以后,我实在没有心思把它接着画下去。我受个了那种痛失亲人的感受,这一点,你肯定能理解。因此,我重新来,画了一张与前一幅完全不同的画。它是一幅酪蛋白画,与油画类似,而且同样持久。我已经配了画框,准备去回纽约时带给你。我这纽约之行,恐怕科妮还没有对你提起过。我将把画带来(顺便说一句,这是一幅印象画,而不是现实主义的),并来看你和芳拉,再买一些东西,不久见面再谈……”
1967年8月11日:“今天上午不得不急着写两句给你,因为我必须首先让你和科妮知道我的一条特大新闻,至少对我来说是特大新闻吧。昨天我才知道,到9月1日我就成为一名讲师啦。我兴奋极了。他们面谈了其余十八个人。我想我一点希望也没有了。但主任告诉我,在跟我面谈以后,他们一致同意,毫无异议。这使我感到自负。我不是很幸运吗?详情后叙……”
1967年8月24日:“与科妮共度周末,她送我一个电烫发器。我给她做了一件白色尼龙的印花夏装。我们给我们的三只长卷毛狗洗澡打扮。它们很不喜欢。我的那只唔唔啊啊地直发牢骚。她的两只想咬我们。好玩的事还多着哩。她的彩电和立体声真妙,但我们仍找时间做游戏。象平常一样,每三盘中,她总要赢两盘。我忙于收拾我那小花园,但又自得其乐。希望你能来看看我的桑橙开花。各式各样的花朵,多极了……。”
1968年11月20日:“一切都很顺利,真妙呀。事过三年,我有时仍不能相信我竟如此幸运。每天的事,每一分钟的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你会明白我作为唯一的西碧尔是何等放心,因为在你认识我的时候,我的情况完全不是这样。”
在1969年6月6日,西碧尔来信说她要代表她的学院来纽约开会。在她呆了十一年的纽约,她同我见了面,但她有时单独一人在城里溜达。1969年7月2日,她在来信中讲到这次来纽约的情况:“我在街上行走时,许多已近淡忘的记忆又想了起来,但都没有使我动感情。我只是回想往事,回想当时的感情。但当我重访那些旧地时,我觉得有些事情并不曾发生在我身上,而是发生在那些化身的身上。这是佩吉·卢来过的服装店,那是马西娅和瓦妮莎住过一夜的旅馆。在大都会美术馆,我同玛丽安·勒德洛走了个面对面。她一直是维基的朋友。玛丽安立刻认出了我。我通过维基(如今是我的一部分)也想起了她。我同玛丽安聊了一会儿,并把她认作我的朋友了。
以后的来信,继续表达了一个正常人的欢乐情绪。过去的恐惧已经休止。
当然,偶尔也会有一种悲哀的遗憾。1970年5月28日的来信就表达了这一点:“如果没有那些年的事,我的成就要比现在大得多。但我知道我别无其他道路可走。我永远不会忘记我曾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
“时间是多么美妙,因为它永远在这里,不会丢失。补习班上有一天发生一件事,你会感兴趣。我的一个学生(她是一位教员)生了病,缺了不少课。她算不出自己丢掉了多少时间。‘多塞特小姐,’她问道,‘你曾无法计算你的时间么?’我开始一怔,后来才恍然大悟。‘是啊,呃,是啊,’我尽量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
这封来信使我想起我同那些偷窃西碧尔时间的贼直接见面的场合。有一天,我正在西碧尔公寓里同她一起吃午餐,佩吉·卢自动地现身了。还有那位金发女郎,是我第一个见到的。威尔伯医生给西碧尔催眠以后,把我介绍给所有的化身,问他们:如果我要写这部记实小说的话,他们是否愿意同我合作。我从来没有见过维基,但她彬彬有礼地说:“我认识弗洛拉已很久了。”鲁西抱怨:“西碧尔给我们吃的东西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