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忽然听到走廊里有人说话,声音满大,像在训斥。我光脚站在房门前,顺着猫眼向外窥视。是白虹跟肖梅,白虹已经气势凶凶地扭身下楼去了,只剩下肖梅傻愣愣地站在原地,苦瓜脸上带着一丝惶恐。又听到一个人在问话,然后陈沫出现了,他低声劝慰肖梅,肖梅破啼为笑。两人可能进了陈沫的房间,猫眼中只能瞧见对面的308和307,我退回来,脖子生疼,本来一米七八的个子,这种缩头缩脑的样子实在受罪。摸出一盒烟来,上山才两天呢,这已经是第三盒了。这样一算,两条烟肯定熬不完小说杀青。一个念头闪进脑海,黄三皮不是让我一周内跟他联系吗?光顾着急上火了!我立刻翻出老头衫套上,揣上钥匙锁了门。
对面307的门正好打开,赵雅玲正将散披在脑后的头发系紧,把一顶乳白色的长檐凉帽扣在上面,见我愣愣的模样,勉强露出笑意:李作家,您的小说进行得还顺利吧?
这两天在餐厅在走廊在户外,偶尔会遇到她,随随便便地也就认识了,她也像肖梅那样称呼我李作家。尽管我8年前就混进了省作协,总被她作家作家地叫着,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啊,你要出去呀?我明知故问。我正写着呢,状态不太好。也不知道她是真打听呢?还是没话找话,我胡乱地给自己找了个台阶。
只有一楼前台有一部外线电话,我跟赵雅玲一前一后地走下楼,看见一男两女三个服务员正站在前台。赵雅玲说了声抱歉,您忙您的,就推开了大门,清丽的背影倏然不见了。
电话就放在前台桌上,我告诉他们要打个长途,男服务员接好了计价器,他的眼光并没注意我,从他的动作中,我能预感到白虹就在附近。我没带电话本,电话号码在我脑袋里转悠,终于想起来了,我酝酿了一下情绪,然后播通了北京黄三皮的宅电。是黄三皮的女人接的,他本人在厅里接待客人,停了几秒钟,听筒里传来黄三皮变了调的东北腔:哪位?天白呀。
黄波是15年前我文学院的同学,写东西没写好,当编辑没当成,跑到北京做了二手书商。他全名叫黄波,我叫他黄三皮习惯了,一个礼拜没联系,开开玩笑是少不得的,一会话就扯到正题上:怎么样了哥们?弄到第几章了?他满不在乎地问。
刚开了个头,状态不好。我的声音有点发嘘:别人的活进行得乍样了?一起接这批悬疑小说的共有四人,我想知道另外那几位的状况。
黄三皮的口风挺紧,他半是推委地说:协议在你手里攥着呢,得加速呀。别天天想着泡马子,正经点。他捂着听筒不知道在跟谁讪笑,然后又扯回话头:等你的稿子成了,到北京,我再请你好好玩玩。这小子暗指的是上回他请我桑拿的事,可我确实光给了小姐50块钱,啥事也没干呀。他肯定误会我了,以为我想那事想疯了呢,解释不清了。
你不知道哇,为了《圆型走廊》,我他妈地从家里跑出来住进深山老林里体验生活了,兄弟一场,你再帮我拖延几天。我拧着身子,不想让旁边的服务员听到我一嘴的无赖腔:这地方条件极差,我都快把自己逼疯了。
这样吧,再给你加一周的时间,统共40天,不能再拖了。黄三皮的腔调也缓和下来:字是我替你签的,出不来活,你可真把我害了。
害不害黄三皮我不管,我粗略计算一下,明天开工,四十天里完成也并不算难。再说,虽然小说要求20万字,把标点符号空格插图都算上,硬凑个十七八万字也就够了。这方面要在电脑里动动心眼,在报社工作了10年,这些滥事我懂。
晚饭陈沫跟我凑到一张桌上,不奇怪,整个听雨楼我们俩年纪靠得最近,他也问起我的小说。我胡乱地应付了他,又聊起他的兴趣,这下把他的谈兴勾起来了。客观地说,这小老头满有学问满有风趣的,能聊聊闲天也不错。
饭后没急着回楼上,就坐在餐厅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调侃。陈沫紧绷的脸孔早就松弛下来,沟壑变成了坦途,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改称我天白了。他似乎对天马山及天马山庄的历史了解颇多,本来我的小说中就缺乏这方面的铺垫,我也就比较认真地向他请教。我眼角的余光缺少一个人,就是白虹。白天在哪儿见过她来着?一身火红的裙子非常惹眼,她挺着胸脯掐着双手的样子,总是不经意地在四周乱晃。说话间,同在三楼的邻居们也走进餐厅,各自象征性地打打招呼,然后专心对付自己眼前的食品。
肖梅正好经过我身边,我问她:怎么不见白虹呢?肖梅没吱声,陈沫倒说了:可能是病了吧?我从肖梅的眼神中看到了同一答案。
我去敲305白红的房门,她倚在被子上,病恹恹的模样仿佛换了个人,一脸的憔翠,一身的倦怠。你来了,李舅?她强打精神对我说。
你没事吧?我问:你老舅知道么?要不要打个电话给他?
没啥事,过一会就好。白虹尽力冲我笑笑:谢谢你来看我。怕我再问下去,她吱唔了几句,索性告诉我:我一来事就难受,你千万别跟别人说呀。话一出口,她的眼里飞速地掠过一丝怀疑,随后就不作声了。也是的,我这么一个大男人,没头没脑地问女孩的隐私,真是欠扁。
走廊里亮着灯,不太亮,轻轻地摇晃着,有一股不可言说的浪漫气息。差不多是晚上9点钟了,我从305出来,逆向走了几步,来到304的门前。304关着门,平行的把手说明门已锁死,有一些细微的声响从房间里飘荡出来,不是幻觉吧?我怔怔地立在门外,忽然想起一件事,这房间不就是那个女孩自杀的屋子吗?怎么会有声响?难道是闹鬼了?这么一想,就激凌凌地打了个寒战,不及细想,304的房门已迅疾被打开一条缝,从里面钻出一个披着长发的头。居然是那个大学生苏生。
是你呀?你还不睡?他问得相当古怪,他自己不也没睡么?
哦,闲溜达溜达。我指了指白虹的房门。串串门,你呢?我反问他。
门没锁,进去看看。苏生的声音异常地空旷,好象风在山谷里的回音:奇怪不,这里没人住的房间从来不上锁。
第四章:不上锁的房间
凌晨3点半,我从一个清晰的梦中醒过来,出于本能,我立刻拧亮台灯,铺开草纸,以一种神性写作的方式,迅速地把梦境记录下来。
疲惫困惑失落虚脱,都无法形容此时的状态,我闭上眼睛,却清晰地看见一个形单影支的自我。借用弗洛伊德的观点,在意识处于半睡眠状态时,一个虚无飘渺的本我,正在观察审视那个脆弱无力、实实在在的自我。
房间里只亮着一盏球型台灯,光线只能罩住草纸周围一米见方,光线外围,仍然是一片漆黑静寂。我匆忙记录下梦境,混沌了片刻,终于把半睡眠的意识弄醒,我咳嗽了几声,揉揉眼皮和太阳穴,努力地回味着刚才那个可疑的梦境。
意向分析引导着我,对梦境中的每一处细节每一个场景,作出了接近于理性的判断。不错,刚才我梦到了一个年轻的异性,我不认识她,只记得她有一头飘散的长发,眼窝深陷,目光含情。梦中有水碗和酒瓶,有拔酒瓶的启子和沾着腥红葡萄汁的瓶塞,这些意味着什么呢?我听到自己的笑声,没错,不必研究细节了,这是一个典型的性梦。我靠在椅背上,脑袋一激灵,仿佛身后有一只毛绒绒的手在揉搓我的脖子,一股莫明的寒意临上心头。
我扭亮了天棚的吸顶灯,室内一片雪白,我神经质地打量着四周,自嘲地擂了擂胸口,残存的睡意彻底清醒了。
点着一支烟,故意弄出些声响,钻进洗手间,蹲到马桶上。我绝对不是个胆小如鼠的人,生死惊惶的滥事也经过了好多次,可人毕竟都有恐惧心理,更别说现在的主观倾向了,它容易把我推向那个恐惧的边缘呢?我有个恶习,情绪一紧张,就想蹲马桶,也不管有没有屎尿,反正嘴里叼着一支烟,一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边把体内的东西和紧张排泻掉,那种压迫感就荡然无存了。分析梦境也是我的习惯,无论好梦坏梦恶心梦荒诞梦,凡能记录在案的我都会记录下来,随手丢到一边,不为别的,就觉得有必要记下来。现在不过凌晨三四点钟,三楼的人都在干嘛呢?
从隔壁算起,302住着新婚的安晓丽和何铁,甭问,他们一定相互搂抱着在梦境中游历呢。晚上10点左右,还能隐约听到他们房间里的电视声,白天满山庄转悠,晚上如娇似漆地享乐房事,能不累么?
303的陈沫呢?他跟别的老年人不大一样,他有熬夜的习惯。有时候见他在阅览室里翻旧报纸,或者跟赵雅玲或白虹站在楼梯上聊天,说是在搜集资料,他房间里确实有一大堆书刊报纸,也没见他有成型的东西,倒像是来游山玩水的隐士。
304和308都空着呢。307住的就是赵雅玲了,这女人颇有几分神秘,她白天夹着相机满山庄乱跑,早饭晚饭时又总能在餐厅里遇到她。不知道她来此的目的?好象也是一只闲云野鹤,对我不冷不热的,对其它人也差不太多。
306那个苏生是怎么回事呢?他似乎比谁都怪,从眼神到举止,从说话到衣着,这么一想,我忽然有了一种干燥的感觉,幸好洗手间的台面上放着半支烟,我点着了,开始努力地揣磨这个问题。苏生看样子是个大学生,他的块头跟我儿子仿佛,现在正是暑假期间,他不跟同学游玩上网,不在家里享受酒水欢娱,不在城里勤工俭学,为什么偏偏来到这个偏僻封闭的地方?看他悒郁冷漠的脸色,想起他不苟言笑的表情,怎么觉得他有点那个呢?!不会是来——我的脑袋里迅速地闪回了几种答案,不对,是我编故事过敏了,昨晚遇到他,他不是给了我一个答案么?他不过是来散散心的,不能因为写恐怖小说,把所有的人都幻想成杀人恶魔吧?可是,就在几个月前,离我仅止三个门的地方,确实自杀过一个女孩呀?应该跟常成仔细打听一下,那女孩到底是乍回事?
有了些动静,是隔壁的洗手间。是一个人在小便,从声音上可以判断出,是那个面孔平和一头卷发的何铁。又等了一会,那个妻子也来小便了,声音跟男人不同,应该是习惯或方式的区别,这个也应该写进小说里。
又睡了个回笼觉,等下楼吃早饭时,才发现已经是上午8点半了。陈沫在身后喊我:干嘛去呀?天白。他手里挥舞着一个还算直挺的干树枝向我炫耀:我做的手杖,怎么样呵?有时间咱们到树林转转去,我发现一条毛毛道,可以绕到南面的山崖下边去,呵呵。
不行啊,我苦着脸对他说:今天得干活了。晚上没睡好觉,大热的天,您悠着点。
是呀,天热的邪乎,可能要下雨了。他和我并排站在一楼餐厅门前,神秘兮兮地说:我就盼着下雨呢,听雨楼嘛,倒要看看山雨敲窗是啥感觉,晚上吃饭的时候咱们再聊。他把鼻梁上的墨镜片重新推了推,抡着自制的拐杖,一溜烟走掉了。我正愣神,一个女孩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个老头,真逗。是肖梅,她正背着双手冲我傻笑呢。
趁吃饭的当儿,我向肖梅打听那个五一节的时候在304自杀女孩的情况。肖梅知之甚少,她和白虹才来一个多月,她所知的全是道听途说。在肖梅的描绘中,我大体上理清了一个头绪。
一个叫林梦的19岁女孩,是天马师专音乐系大二的学生,在五一长假期间,悄悄地住进听雨娄304房间。当时二楼也住着人,全部客人不下3、40。据说女孩林梦清纯素朴、气质动人,言谈举止并没有显露什么异样,只不过像她那样漂亮单纯的女孩独来独往,让人有些费解。说来奇怪,五一节的天气突然大变,在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领班发现从午饭后就一直赖在房间里的林梦没有出来,出于直觉,她去问林梦晚上还吃不吃饭?结果她发现304的房门紧锁,电话也没人接,她用钥匙打开房门,就发现林梦浑身是血地倒伏在洗手间里。
警方立刻来了人,来的就是马大可——我和常成的高中同学。事情随即就有了结论,女孩是自杀的,房间里没有其它人进入过,女孩也没有搏斗反抗或被凌辱的痕迹。林梦死得镇定从容,她穿着合体的西式套裙,涂了又厚又浓的妆,戴着精美的钻戒和玉石手镯,切割整齐的左手腕边,放着一把中号医用手术刀片。警方还在卧室里发现了她死前服用过的三唑轮药片盒,以及两封写给父母和警方的遗书。经过警方调查,案件很快就水落石出了,原来林梦爱上了师专中文系的某位副教授,并与之有染,事情被副教授妻子发现,她上告学校,威胁要将林梦开除学籍,并造谣女孩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