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你没看到?”
“——看到什么?”
“算啦。刚才的光景还是不要让姐姐看到。”
高中生妹妹的训话,令绫子无地自容。
“到底什么嘛——”
绫子正要抗议时,传来一把爽朗的声音。
“吃晚饭啦!”
“今时今日呀,连日式的宴会也出葡萄酒了。真可笑。”棚田忍说。
“葡萄酒以白的为好。”珠美说。
“中学生谈什么酒啊?”惹来夕里子一瞪眼。
宴会之后,接到棚田忍的电话,于是三姊妹来到‘本馆’地库的酒吧。
说是酒吧,客人几乎都是单和服或和式棉袍,充满温泉旅馆的风情。
“听说卡拉OK在别的地方。”阿忍说,“好极了。最怕听那些唱不好的外行人唱歌。”
“有钢琴哪。”
珠美发现微暗的灯光下,有部白色的半古典式钢琴摆在酒吧的角落。
“门口有写着‘现场演奏’的牌子。”绫子说。
“多数‘休演’的。”阿忍说,“希望如此。”
对新锐钢琴家来说,“拙劣的钢琴”或许比“拙劣的歌”更难忍受吧。
“弹不好还无所谓。”阿忍说,“只不过钢琴本身走音的话,那才讨厌。听了令人焦躁不安。”
阿忍和两个妹妹都是毛衣和裙子的装扮。只有一直喊“冷”的绫子穿裤装。
“乐团的人也在吗?”夕里子问。
“嗯。围坐在那个角落的就是。因我是客串的,跟他们不熟,浑身不自在。”阿忍喝着鸡尾酒。“——令尊还是单身?”
“嗯。有了三个女儿,他好像也放弃再婚了。”
“今天没一块来?”
“他常出差的。现在也去了国外……”夕里子有点支吾着。“只是……家父出国期间,总没好事发生。”
夕里子之所以忍不住叹息,皆因她虽身为次女,却要取代靠不住的大姐“镇守佐佐本家”。
“——哎,绫子。”阿忍突然改变语调。
“听说你们家跟刑警先生的交情很好是吗?”
又来了!夕里子设法转换话题。
“啊,好像有人弹琴。”
一名西装打扮的年轻男子,面向白色钢琴,立刻开始弹奏一首听过的旋律。
“是‘艾维妲’。”珠美说,“好像叫‘阿根廷,不要哭泣’什么的。”
夕里子察觉阿忍放下酒杯,一直凝视着钢琴的方向。
“阿忍小姐,你怎么啦?”
“厉害。”
“嗯?”
“弹得多好哇……不是在这种地方弹琴的人。”
听她这么一说,夕里子也听得出,尽管那不是上等的钢琴,却以不妨碍谈话的极弱音演奏出美丽的音色。
阿忍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站起来,走到那名演奏者的附近。
其余三人也一个跟一个走在后面……
结果只证明她们三个爱起哄凑热闹的性格。
那名年轻的钢琴家敲了一个走音的键,伸伸舌尖摇摇头。
阿忍走到他身边,注视他的侧脸片刻。
“果然是你,高田先生!”
弹琴的手指停住。
“你是……”
“参加音乐学院入考学试时,你教过我的,我是棚田忍。”
“啊,是你呀!”名叫高田的青年突然垂下眼睛。“竟然在这种地方……”
那一刹那,连旁观的人也替他难堪。
第二章
“肚子好疼啊!”山根令那害臊地说。
“因你突然吃得太急啦。”高田恭二笑了。
“当然啦,从中午开始乱吃,太过分了。”
夕里子很生气。
“没法子。谁叫我是个没出息的穷钢琴家。”
“住口!”棚田忍皱起眉头。“高田先生明明是个了不起的钢琴家……那种说法太令人悲哀了。”
恭二点一点头。
“谢谢。你这样说我很开心。”说着,他望望手表。“噢,又到表演时间了。快吃快吃。”
“慢慢吃没关系。”珠美说,“如此拥挤的时期,店里的人不会察觉的。”
“嗯。不过,干这份工作,我不希望被人说我不守契约——给我五分钟就能吃饱了。”
佐佐本家三姊妹和棚田忍,在酒吧的角落位子上,请高田恭二和山根令那吃着猪排饭。
“他从昨天起在这儿干活。老板说今天会很忙,晚饭要等到午夜十二点左右才能吃。”
令那的话使阿忍她们怒火中烧。
“特别贵也照付钱!”
于是叫了三份猪排饭给他们。
之所以叫了“三份”,是因觉得恭二和令那一人一份不太够的关系。
“——况且,刚才听服务员说,到了午夜的话,大概什么吃的都没有了。”
令那一转眼就摆平了一份猪排饭,喝了一口茶。
“恭二,还有一份多的,呆会吃好了。”
“你吃吧,必须吃得营养。”恭二温柔地说,“她现在肚子里有小孩了。”
“唷——恭喜!”阿忍微笑。“那就请好好吃吧。”
“谢谢……”令那有点泪水盈眶。
“多谢款待!好了,我去弹琴啦。”恭二吃完了站起来。
“随便弹弹就好了,反正谁也不会听的。”阿忍说。
“你们在听呀。”恭二咧嘴一笑,走向“走音”的白色钢琴。
“他就是那种人。”令那说。
“可是,山根小姐……你们一直过这种生活?”
“说是一直,也不过几个月……”
“回去东京不就好了!不是要生小孩吗?”阿忍说。
“嗯……他们说今晚客房爆满,叫我们在棉被房睡一晚。”
“棉被房……”
“可是,那里没暖气设备,会好冷的。”绫子毫不犹豫地说:
“来我们房间睡吧!地方够大,咱们三个又不胖。”
“绫子,多谢!”阿忍握住老友的手。
“说来,干吗会弄成这样?”夕里子问。
飘来悠扬的钢琴声。
“高田是深野须美子的弟子,她是乐坛‘高人一等’的钢琴家。”阿忍说,“而深野须美子死了……”
“恭二成为深野老师的弟子那年,才十六岁。”令那说,“那时老师四十四岁,一直独身,也不闹绯闻。出名的节妇。”
“那名字我好像听过。”珠美说。
“深野老师非常严格地训练恭二。恭二无父无母,老师把他安置在自己的公寓里教导他。可是……”
深深的叹息——夕里子揣测:
“换句话说——那位老师和高田……”
“嗯。尽管二人年龄悬殊有若母子,然而恭二毕竟是男的。满二十岁那晚,恭二和朋友喝酒庆祝,喝醉了才回公寓——而深野老师通宵等候。然后,听说她哭了……”
“那么可怕的老师会哭?”
“嗯。当时她命令恭二‘你马上离开这里!’恭二沮丧地准备离开之际,老师突然紧抱着他,于是他们就……”
夕里子叹息:“是老师一厢情愿吧。”
“嗯——自此,老师整个人都变了,对恭二照顾得无微不至。当然训练课程还是很严格,除此以外,从膳食到洗衣打扫,她什么也不让恭二做。”
夕里子望望正在弹着钢琴的高田恭二。
对深野须美子这名钢琴家来说,只有钢琴做伴的人生,却第一次“恋爱”了。他是恋人,又是儿子,又是弟子……
她大概死心塌地地疼爱恭二吧……
“深野老师到处推介恭二。两人的关系立刻传开了。我成为老师的弟子,也是那个时候的事。”令那说,“其他弟子觉得自讨没趣,便一个一个要求离去,在深野老师能开演奏会的时期倒没什么,可是——恭二到了二十二岁时老师突然病倒了,自此一蹶不振。她患上原因不明的病,双脚肌肉萎缩,不久就几乎病卧在床了。”
“于是恭二先生照顾她?”
“嗯。恭二一面开自己的演奏会,一面照顾老师。有空的时候,我也去公寓帮忙的。可是……”
令那摇摇头。“没多久,老师开始怀疑我和恭二之间的关系。明明什么都没有。真是的!而老师一心以为我要夺走恭二……”
夕里子了解深野的心情——自己年纪比恭二大很多,且又患不能治愈之症,她害怕被恭二遗弃的恐惧感越来越厉害。
“那段时期,恭二的内心也越来越不满……那样反而使我们走近了。不过,恭二真的把老师照顾得很好。当他向我提出私奔的请求时,我想大家都会原谅他的……”
“于是你们就离开公寓了。”夕里子问。
令那的脸蓦地转白,眼神变得迷蒙,仿佛在注视着远方。
“嗯——忘不了。那恐怖的一天……”她说,“我在东京车站等候恭二的到来——天色转暗的时刻。”
尽管比预定的时间迟了十五分钟左右,当令那见到恭二时,不由放下心头大石。
不知为什么,她曾想过恭二可能会迟到好几个小时。
“嗨!”恭二开朗地说,“抱歉,我迟到了。”
“没关系……”
令那紧抱着恭二。
“哎,别人在看。”恭二笑说。
“去月台好吗?”
“时间还早。找个地方吃晚饭好了。”
“但……”
“怎么啦?”
“搭早班火车吧。我想尽快离开这儿。”
“令那……”
“我怕——老师会追上来。”
令那无法忘记,自己造访公寓时,须美子从床上瞪着自己看时那种无比憎恨的眼神。
“没事的。”恭二用力搂着令那的肩膀。“她一个人不能外出的。”
“我知道。可是……”令那浑身哆嗦。
“好吧。那就马上搭车好了。在车上吃快餐也好。”
“谢谢。”令那紧紧握住恭二的手臂说。
两个往月台的楼梯走上去。
“老师一个人没问题吧?”
“我打电话给事务所的村井先生了。他会处理妥当的。”
“若是那样就好……”
上到月台时,就有一班火车在十分钟后开动。
“月台店有各种快餐可以选择。我去买好了。”
“我也去。”
两人各自选购了自己爱吃的快餐和茶水。
“上车吧。还有五分钟就开了。”
令那提着装了快餐的塑胶袋,正要准备上车之际——她止步。快餐袋子掉在地上。
“怎么啦?”恭二说。他发现令那那因恐惧而大睁的眼睛,不由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穿着大衣坐在长板凳上面的,确实就是深野须美子本人。
“这种事……不可能的。”恭二喃喃地说。
“我……好怕。”
令那禁不住身体的颤抖。
“不要紧——我堂堂正正地告诉她。”
恭二走向长板凳。
须美子仰起苍白的脸。
“吓了一跳?”她说。
“老师……你是怎么来的?”
“世界上有许多亲切的人,也有冷酷无情的人吧。”须美子冷嘲热讽地说。
“老师,我——”
“你要离开的话,就清楚说明好了。”须美子用稳定的语调说,“不需要偷偷摸摸地逃跑嘛。”
“我和她——要走了。”
“是,我不阻止。你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我也知道不能永远绑住你。”
须美子的视线转向令那,目光还是一样稳定。
“这女孩虽没有钢琴家的才华,却能好好照顾你吧。”
“老师……”
“什么也别说。你俩可以相处得很好的。”
须美子的话说得极其明快干脆,令令那觉得十分意外。
“多谢。”令那说。
“恭二先生——对不起,可以送我回去公寓吗?”
“那个……好的。”
“好像弟子的说话方式。”须美子笑说,“山根小姐,对不起,不必一个小时。你在这儿等吧。”
无法拒绝。
令那替恭二保管他的手提袋,坐在须美子坐过的长板凳上,然后目送须美子拄着手拐,在恭二的搀扶下离去的背影。
不祥的感觉。像预感之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