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是怎样?
真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老师喜上眉梢,「想去直说就得了嘛,沼上。」他一定是高兴得不得了吧。那么想去的话,管你是蒲田还是龟户,自个儿一个人爱去哪就去哪,又不是三岁小孩了。
实在是个教人气恼的臭家伙。
如此这般,我们往蒲田出发了。
电影院的看板大大地写着展览会,但里面的字样全是「卫生博览会」。我打从小时候起,就一直认定这类活动叫做卫生博览会,所以一开始还以为是看板写错了,但这似乎又刺激到老师,落得不断地听他阐述展览与博览这两个词汇有什么差异与变迁的下场。
我想老师的演说至少使得五名观众放弃学习公共卫生了。
一个有如小型坦克的大叔臭着一张脸,一下子说什么展览这个词比博览更古老,一下子嚷嚷什么直到明治初期用法都跟现在相反,边说边前进,我可以保证再怎么热心想要学习公共卫生的人,都会被他搞到吃不消。而怀着下流念头来访的客人,光是看到他那张肥胖的侧脸,应该就倒尽胃口了吧。
一进去会场就是防犯区。
有一片长满了芒草的布景模型,中央站着一个状似害怕的妇女人偶。旁边有一个亮出刀子的浓胡男子。
我觉得这些人偶做得满假的。
可是接下来的杀人现场重现场面就做得很棒。四张半榻榻米的房间正中央铺着被褥,上面倒卧着一个和服女子。
周围摆着小木牌,上面分别写着凶手足迹或遗留品、血迹等等。设定好像是现场勘验完毕后。我不晓得真正的现场勘验是不是会立这样的木牌,不过既然是警方主办的,应该不会错吧。
话说回来,人偶真是不可思议。活人的人偶看起来不像活的,尸体的人偶看起来却栩栩如生。不过尸体的人偶这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接下来的展示区是生育区。
有直剖成一半的孕妇人体模型、几张显示胎儿生育过程的图片、还有双胞胎和逆位胎的子宫胎儿模型。各种报导和照片……
看来不是很有趣。
接着是防疫区。
消化器官等各种内脏的模型、不知为何画有蛆虫蜕变成苍蝇过程的图片、显示传染病感染途径的全景模型、口腔内模型,宣导牙科卫生必要性的图片,正确刷牙方式。我觉得这一区有点公共卫生的样子了。
接着到了卫生展览会重头戏的治病区。
到了这一区,不知为何,皮肤病的模型变得异样地多。在预防梅毒的洗净器、皮癣疥虫的模型后,是一整排梅毒的病例。
然后……
以红幕围绕的一角出现了。
在昏暗、淫靡的照明中浮现的阴惨光景及悲惨的众多模型……
在这不健康的景色中,相貌健康、肥胖而油滋滋的的老师一边演说个不停,一边大步经过,好似掀开荞麦面店门帘似地翻开了红幕。
里面的情状难以说明。
老师走到感染软性下疳的阴部模型前,以格外响亮的声音说道:
「你懂了吗,沼上!」
「才、才不懂咧,谁懂啊?」
我根本没在听,斩钉截铁地应道。
「怎么会不懂,沼上,沼上,我叫你啊!」
「不、不要在这种地方连声大喊人家的名字啦。」
好死不死……就在溃烂的阴部正前方。
「为什么?那在哪里叫你的名字就行?」
「哪、哪里都不行!你那么大声,连外头都听到了,不是吗!」
「外面又不知道我是在什么东西前面喊你。在哪里喊都一样啦。」
老师以古怪的手势指着模型。真猥琐。
「不管那个,人家好心回答你的问题,你竟然没在听吗?」
「我有问什么吗?」
「所以说,」老师就要加重语气开始说明之际……
被我牵制了:
「没有什么所以不所以的。哦,你在那里喽哩八嗦什么的我是听见了。在美术馆和百货店等既有设施举办的叫展览会,有期限而且另设会场的大规模活动叫博览会,是吧?」
「是啊。」
「那像这种在各地设施移动展示的活动应该叫展览会吧。这我懂了。懂是懂了,那我怎么会一直以为这叫博览会?不只是我一个人,我认识的人,大家都以为这叫卫生博览会。房东大叔不也这么说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师小声说完,指着展示物说,「这真糟糕呢。」
虎头蛇尾。
与其含糊其词,干脆一开始就不要演说算了,这家伙老是这样。
「不管那个,重点是枯骸啊,枯骸。」
老师飞快地钻过红布帘,往更里头走去。
临时架设的台座上,摆着一只小佛龛。
门扉开启,旁边立着一块木牌。
牌上写着「奥州固佛周门海上人枯骸」。旁边的纸以毛笔字写着类似解说的文章。我先读起那些解说。真正的木乃伊就在眼前,我却不愿意马上就去看它。不是因为不敢看,或许反而是接近舍不得看。
此怪奇之佛非人工物——上头这么写着。
德高之修验僧为救众生,数年间行断五谷十谷之荒行,未了生入石棺,深埋入土,使自身干燥而成固佛也……
后面写着一长串这个叫周门海的僧侣生前的事迹,以及成为入定佛之后的种种神迹。不知是真是假。
我会这么写,不是因为上头描述的奇迹祥瑞太过于典型,而是结尾部分看起来太假惺惺了。
此一珍佛长年做为秘佛受人信仰,自学术见地来看,亦弥足珍贵,出于学术调查目的,特允例外携出……
——好假。
我觉得太做作了。
既然会摆在这儿展示,把它拿出来的就不是大学之类的机构吧。
学术调查这些字眼首先就很假。
再说,就算真是这样,受到信仰的对象,也不会因为具有学术意义就轻易出借吧。我鲎得这非常困难。而花了千辛万苦借到的入定佛,会拿来收钱展示吗?这再怎么说都是人类的尸体,拿来膜拜也就算了,警方拿来展示,是不是有点岂有此理?
此次得以将此神圣之姿限定于此地公开——解说这么结束。
限定于此地这段话也很假。
从记录上看,出借的是山形一家叫紫云院的寺院。这当然只是推测,不过如果是为了钱而卖了这尊入定佛,那实在是天打雷劈的行径吧。
然后,
我抬头看老师。
老师还是一样,一脸严肃地直盯着木乃伊看。我也看不出他是在想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我也……跟着望过去。
是尸体。
这是我的第一印象。那是具尸体。
可能也是受到舞台装置的影响,它并没有崇高的感觉,也不会看了让人心境安祥,或神圣得教人忍不住双手合十膜拜。也没有散发出背光。虽然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不过老实说,那口合疋具教人发毛的、干枯的人类尸体。虽然我是觉得很稀奇、很惊讶,但一点都不觉得感激或尊贵。不,说真的,虽然很抱歉,但我这么感觉。
眼窝完全凹陷下去。
牙齿从半开的嘴巴裸露出来。
虽然看起来不痛苦,但也不平静。
它以盘腿而坐的姿势略为前倾,左手摆在胯间,右手伸向前方。
茶褐色的干燥皮肤反射着电灯泡散发出来的淫靡光芒,处处泛着饴黄色的光泽。
它穿着破破烂烂的经帷子※般的衣物。
〔※佛教葬礼中死者所穿的寿衣,上书真言、经文等。〕
不,不是穿着,是被穿上吧…:
这毫无疑问,是一具尸体,尸骸。
这就是我的感想。
「这……是尸体吧?」我说。
「当然了。」老师答道,「是尸体。」
我原本以为一定又会被挑毛病,一方面松了一口气,一方面却又觉得好似落了个空。不,我绝对不是期待自己被刁难。
老师说:
「因为是尸体,所以才有价值吧。如果是人造的,就一点都不尊贵啦。」
就算是真的尸体,我也不觉得尊贵。
「就是啊。可是上面说学术调查……」
「骗人的啦。这还用说吗?」
老师当下否定。
「去年举行过中尊寺木乃伊的调查吧?只是搭那件事的便车,写得煞有介事罢了。哪会做什么调查?我认识一个大学老师,他从以前就对这类入定木乃伊极有兴趣,一直想要进行一番彻底的调查。」
他的人脉真古怪。
「可是办不到。」老师说。
「办不到?」
「当然啦,」老师加重语气说,「因为障碍太多了。就算想调查,人家也不会让你调查。嗳,这类入定佛不是文化财,就算想调查也非常困难的。」
「是指大学不承认它的价值吗?不肯资助研究费?」
「资金方面确实也有问题,调查得花上莫大的费用嘛。不过就连找到出资者都困难重重呢。不行的啦。」
「不行吗?它不被当成一门学问吗?」
「这也是问题之一,但障碍是在更根本的地方。首先就有信仰这个问题,不是吗?当地的人是很严肃地信仰它的,祭祀的寺院也是。在当地,绝对不可能像这样开龛赚香油钱。这可是秘佛呢,是御本尊耶。而且这原本是活生生的人,也有子孙什么的。以寺院来看,这是御本尊,在子孙而言,是祖先的遗体,没有别人说让我看看让我摸摸,就轻易说好的道理吧?」
「唔,说的也是。」
「可是啊,」老师愤慨地说,「在日本进行木乃伊研究,没办法跳过入定木乃伊这一块。因为这与中尊寺的木乃伊系统完全不同啊。」
「唔,应该不同吧。」
「完全不同啊。中尊寺木乃伊是中尊寺才有的木乃伊,是特例。从制法到信仰的本质,显然都与这具入定木乃伊迥然不同。可是啊,这种入定木乃伊有很多呢。它是不是在特定的区域,形成独特的信仰文化呢?虽然还没有报告出来,不过中尊寺的木乃伊已经被调查过了,但入定木乃伊却还没有人去碰。如果中尊寺的调查有意义,入定木乃伊应该也有更胜于它的文化研究价值。说起来,这类木乃伊几乎都是个人收藏,置之不理的话,会不断损坏的。寺院的环境也绝不能说是适合保存。再说,你看,它还被拿来像这样当成展示品呢。」
老师不停地乱摸佛龛。
「好像从大正时代就开始流出来呢。这类东西啊,听说叫做奥州货。」
「什么?」
「奥州干货的意思。」
被当成干货呢——老师生气地说,不知为何摆出神气兮兮的模样。老师不是挺起胸膛,而是挺出肚子,缩起下巴,在他身后……
有个男子。
先前都被老师的大肚子遮住,所以我没有看见。
男子以阴沉的眼神看看入定木乃伊,又不时望向自己的手边。
好像在拿什么东西和木乃伊比对。
老师似乎察觉我发现男子的存在,往后退去。光线昏暗,看不出此人是年轻还是年老。男子身形微胖,留着娃娃头……似乎是个青年。
老师恶狠狠地瞪了青年一眼,然后转向我,皱起眉头。从老师的行动原理来看,这个动作没有意义。我想八成是没有意义的行为。
娃娃头男子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抬起头来。他生着一双丹凤眼,给人一种有气无力、浑身虚脱般的印象。可能是因为肩膀窄小,有点驼背之故。
男子讶异地盯了我们一会儿。我已经习惯这种视线了。我经常被人诧异地窥看。尤其是跟老师在一起的时候,大抵都会遭人用这种眼神看待。这是没办法的事。连我自己都觉得我们很可疑。
很快地,男子张大嘴巴,「啊」了一声,接着说,「这不是小莲吗?」
「小、小莲?」
没人会这么叫我。不,因为我非常讨厌被人这么叫,所以以前有几个人会故意这么叫我,想惹我生气。
「这……是老师跟小莲嘛!」
男子的语气激动,却很迟缓地转向我们。
老师皱紧了眉头,瞪住我问:
「谁?」
「什么谁?我啊!」
「啊!」
此时……我想了起来。
「你、你是……真珠吗!」
真珠……
他是战前我们制作的同人志《迷家》的执笔成员之一——笹田富与巳。
真珠这个绰号,意思绝对不是他貌美宛若真珠。只是因为他的父亲是真珠商人,所以大家都叫他真珠商的儿子,但是这样叫太长,所以缩短成真珠罢了。说穿了,只是个随便乱取的绰号。
真珠——也就是笹田富与巳——应该比我年轻五六岁,所以当时才十几岁,理了个大平头,是个学生,当然也是成员当中最年轻的一个。他对河童、土龙这类,主要是未确认动物有着非常强烈的兴趣,是个古怪的小鬼。
富与巳阴阴地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