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爽无比。
从底下仰望,大树的感觉完全不同。
松宫仁如和饭洼季世惠在庭院里。
松宫深深低下头来。“关口老师,承蒙你关照了。”
“我什么也没有做,对吧,饭洼小姐?”
“不。”饭洼笑了。
“松宫,你会被问罪吗?”
“不知道,不过似乎不会被逮捕。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山下警部补好像也在为我确认许多细节。”
“这样啊,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是的,贫僧已经向镰仓的本山联络,将在这里的末寺重头开始修行。贫僧必须为铃子凭吊祈福,同时也想接手小坂师父在环境保护团体的工作。”
“铃子小姐她……”
——还在某个地方……
“是的。就像中禅寺先生那个时候说的,如果贫僧振作一点,铃子就不会那样了,结果贫僧又重蹈了十三年前的覆辙。只是,事到如今再为此懊恼也无济于事。所幸没有发现遗体,贫僧在内心一隅冀望着铃子依然活着。如果她还活着,贫僧打算好好地以兄长的身份去迎接她。”
“以兄长的身份?”
“是的,贫僧总有一种——她不是妹妹的感觉,但她确实是贫僧的妹妹。这么一想,贫僧甚至感到不可思议,纳闷自己究竟在害怕些什么。被中禅寺先生一打,贫僧清醒了。贫僧可能是一直注视着内心扭曲的部分吧,没有什么过错是无法改正的,重要的是今后。”
松宫仁如是健全的,这名青年其实打从根本就是如此。只是就如同京极堂说的,人格并非永恒一定,所以或许健全的时候,每个人都是健全的。
我仰望柏树。
已经没有可以落下的积雪了,景观变得宽阔许多了嘛——我心想。
今川与久远寺老人在大厅里。
正中央摆了棋盘,但他们似乎并没有在对弈。我向松宫与饭洼点头致意后,前往大厅。
“噢噢,关口,老人家还真是不能逞强哪,脚跟腰都吱咯发颤啦。今川倒是还生龙活虎的。”
今川看我,略微笑了一下。我现在已经稍稍能够看出这个喜怒哀乐难以捉摸的男子的细微表情了。
“呃……该说什么好呢,今川先生。”
“请叫我待古庵就好,大家都这么叫的。”
“哦。”
今川露出令人不明所以的笑容。
“啊……我觉得我又失去了一个女儿啊。”久远寺老人若无其事地说出沉重的话,“我说啊,我想要在东京重新开业哪。”
“真的吗?”
“真的,总不能永远赖在这里不走吧。”
老翁缩起下巴,身体后倾,这是他的习惯。
“中禅寺他好像也筋疲力尽了,他不要紧吧?”
“哦,不要紧的。”
他应该不要紧的。
“这样啊,真是坚强哪。像復木津,还把你给背下山来,真是太了不起了。”
“復木津吗……?”
把我背下山的是復木津。
“关口先生又欠下人情了。”今川说。
忽地,我想起身在富士见屋的妻子。
我莫名地感到怀念,却想不到见面时该说些什么。每当发生这类事件,我就对妻子感到亏欠。
两天后,我们恢复了自由之身。
我与京极堂伴同敦子和復木津回到富士见屋。
富士见屋的小熊老爷子一看到我们就说:“噢,幸好你们平安无事。”
他似乎从派出所警官那里听到了一些风声。
房间里,鸟口拄着拐杖与妻子们正等着我们。鸟口一看见京极堂,便摆出奇怪的姿势道歉说:“明明有我跟着,实在是面目全非,不对,应该是太没面子了。我深深地反省了。”
“真是的,作为惩罚,今后不许再叫我师傅了。”
“唔,这太严厉了。”
鸟口还是一样,满嘴轻浮,他一点都没学乖。我总觉得无法正视妻子的脸,也没好好出声招呼,默默地递出外套。
“哎呀,胡子至少也该剃一下嘛。”妻子说。
京极堂的夫人默默地为我们沏茶。
然而京极堂依旧沉默寡言,也不喝茶,就这样前往那座仓库。
真是个冷漠的人。
——那座仓库。
惟一留存的幻想的残骸,是那件事发生于此世的证明。那座仓库当中……
——那本书怎么了呢?约摸三个小时后,京极堂回来了。
朋友露出一脸极为神清气爽的表情。
復木津横躺着,踢了一下京极堂的脚。
我问道:“京极堂,那座仓库里的那个……”
“哦,我说过了,不行了。”
还是老样子,当场回答。
“不行的意思是……”
“哦,只有人口附近的没事,里面的全都不行了。竟然能够咬成那种地步,惨不忍睹。”
“咬?什么意思?”
“就像字面上说的,就是咬。里面变成老鼠的巢穴了,而且还不是普通的老鼠,是海狸鼠。'注'
注:海狸鼠也称河狸鼠、狸獭、沼狸等,为一种大型啮齿类动物。原产于南关,其毛皮为皮草来源,肉质鲜荚,被大量引进世界各国。居于水边,善泳。
“海狸鼠?那种取毛皮用的大老鼠吗?”
“是啊。普通只出现在湿地,不过或许仓库里面与地下相连吧。里面很温暖,适合居住,结果就大量繁殖了。因为我们进入仓库里,它们大举逃了出去。听说因为这样,搞得邻近一带怨声载道。笹原先生说他会负起责任加以驱除,结果他也大亏了一笔哪。”
原来大老鼠真的存在。
“那这里的老鼠,还有仙石楼的老鼠都是吗?”
“是啊。”
“什么是海狸鼠?”鸟口问道。
敦子回答:“是战前就开始进口的大老鼠,最近似乎也有野生化的,大约有这么大。”
“唔,那还真是大。”
“哎呀,真是恐怖。”京极堂夫人皱起眉头。
“你看果然有吧,小鸟!”復木津躺着,却高高在上地说。
“里面跑出一大堆小老鼠,而书本则玉石混淆地全部化做一堆纸屑,无法复原了。那些老鼠,在我不在时闹得天翻地覆。他们似乎费尽千辛万苦,想要从纸屑里头找出还算完整的书籍,结果却还是落得一场空。”
“那《禅宗秘法记》呢?”
“应该是有,不过也成了纸屑。”京极堂说。
——结果什么都没了。
接着京极堂走到窗边。
“廓然无圣'注一',这样就好了吧。”他叮嘱似的说道。
我走到他身旁,一同望向窗外。
令人难以相信的安静,听得见河水潺潺声。
《十牛图》的……”京极堂说道,“那《十牛图》的最后两张,我想一定是被仁秀和尚给丢掉了吧。一想到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看着人酈垂手那张图,就……”
人啵故帧菟的鞘俏蚝笕耸榔斩芍谏肌L挡即谥泄褪敲掷掌腥敲此某鱿郑崾俏迨谄咔蚰曛螅ё⒍А<词故锹さ搅钊宋薹ㄏ胂竦氖奔洌绻却鸵欢ɑ崂戳俚幕埃材芄患绦认氯グ桑皇恰
我遥想那已经消失的寺院。
“对了,京极堂,和田慈行他——为什么要说谎?”
“说谎?”
“他说他不知道夜坐的是不是常信和尚吧?其实他应该知道的才对。”
“哦。”京极堂发出冷淡的声音。
“他——慈行和尚一定是真的不知道,他……”说到这里,他沉默了。
在一旁伸长手脚的復木津突然爬起来,坐到我旁边。京极堂就像平常一样扬起单边眉毛,看也不看我地说:“我又被明石老师斥责了。”
“怎么?你又被骂啦?”
“嗯,他说功夫拙劣就别接大案子。处理的对象太困难,不是我能够胜任的,害他看得胆战心惊不已。”
注一:语出《碧岩录》:“粱武帝问达摩大师:‘如何是圣谛第一义?’摩云:‘廓然无圣。’帝曰:‘对朕者谁?’摩云:‘不识。”’廓然指的是大悟的境界,无凡圣之区别.故称廓然无圣。
注二:弥勒为次于释迦成佛之菩萨,据传将于人间五十六亿七千万午后降生人世,于龙华三会说法,广渡众生。
“哦。”
“老师说的完全没错哪。”京极堂望着远方。
“不过你比復兄有用多了呢。”
“闭嘴,猴子。我是正确的,总比你有用多了。”復木津说道,或许真是如此。
“说到明石老师……喂,京极堂,告诉我那个谜题的解答吧,你已经解出来了吧?”
“怎么,你还不明白吗?你这人真教人伤脑筋呢。那是这么回事:朱雀是南,玄武是北,青龙表东对吧?空与海之间——空海的寺院里有的不只是南宗的末裔,也有东寺出身的贯首和北宗禅的继承者。所以明石老师是在告诉我:即使是我也有一些胜算的。”
京极堂再度沉默,接着他这么说:“我没能带回铃子小姐。”
“不是只有身处此岸——才是幸福啊。”
愚昧的安慰,但有一半是出自我的真心。
当然京极堂没有回答。
“那座寺院——果然只是一场幻想吗?”
“没那回事,仓库留下来了。”
“虽然这样……”
“那种地方——也已经没有未来了吧。那种场所今后每个人只能各自承揽在心中吧。”
京极堂说到这里,“呼”地松了口气说:“哎,这也是时代变迁——没办法的事。”
他说完之后,望向窗外。
我也一起眺望雪景。没有下雪,但窗外一片雪白。在那片皓白中,我看见了有如残像的幻影。在雪中英姿飒爽地走来的一道黑影。网代笠与锡杖,络子与缁衣。宛如水墨画般的僧侣。而他的背后是……一名身着长袖和服的少女。我已经无所畏惧。京极堂低喃。是贫僧杀的。”继续在箱根待上一阵子吧——我心想。
参考文献
《鸟山石燕 画因百鬼夜行》高田衞监修.国书刊行会
《正法眼藏》衛藤即鹰.译注.岩波书店
《臨濟錄》人矢義高.译注,岩波书店
《碧巖錄》朝比奈宗源.译注.岩波书店
《日本禅宗史》竹貫元勝I大藏出版
《中国禅宗史話》石井修道,禅文化研究所
《無門閔講話》柴山全慶,创元社
《禅門の異流》秋月龍岷,筑摩书房
《禅学大辞典》驹澤大學编纂所.大修馆书店
《臨濟錄提唱》足利紫山.大法轮阁
《箱根山の近代交通》加藤利之.KANASIN出版
《箱根の逆さ杉》大木靖衛等共著.KANASIN出版
上册三一二~三一四页以作中人物在小说內书写的原稿之体載记述。由于此为小说内之原稿,故文申记载之(照片1)一(照片5)实际上并不存在。因此本书并未刊载该当之照片、图版。
此作品出自作者构想,纯属虚构。作品中登场之团体、人物姓名及其他如有雷同,纯属创作之巧合。
铁鼠访寻出槛之牛,如何得悟?!——关于《铁鼠之槛》
于是文殊师利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
时维摩诘默然无言。
——《维摩诘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维摩诘经》是大乘佛教中一部特别的经典。
这书名里虽然有个“经”字,但胡适先生在《白话文学史》中曾说这是一部“半小说半戏剧的作品”;这个故事(让我们权且如此称呼这本经书吧)大致上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佛世尊与众菩萨大弟子的谈话,阐述种种佛法精义;第二部分维摩诘出场,他既是了悟佛理的菩萨,也是人世教化的居士,现在卧病在床,于是佛便询问弟子,有谁要去探病问疾;第三部分则是号称“智能第一”的文殊师利领命前往探疾,结果众弟子全跟了去,与维摩诘之间发生许多关于佛法的答辩。
故事最有趣的部分,大约就在佛想派人前去问疾的这个段落。
佛一个个地询问,但每个被世尊点名的弟子。不管是舍利弗还是目莲、是大迦叶还是菩提,全都不敢去见维摩诘;这些大弟子们不想出门,皆因自己从前弘法时都曾被维摩诘教训,自己认为理所当然的种种修行,都被辩才无碍的维摩诘讥讽得体无完肤,麻烦的是人家讲的硬是比自己有理,想反驳也无从施力。直到世尊问到文殊师利、他硬着头皮答应去了,众大弟子又像凑热闹似的一窝蜂全尾随而去,像极了想看戏的好事之徒。会忆及《维摩诘经》,起因是读完了《铁鼠之槛》。
《铁鼠之槛》是京极夏彦《京极堂》系列的第四本书;在我开始阅读之前,便耳闻有人将本书与安伯托.艾柯(Umberto Eco)第一本小说《玫瑰的名字》(II nome della rosa)并排而论,读完之后,也的确会发现两本小说在某些方面存在着有趣的对照,不过这方面正木晃先生在《宗教体验会杀人吗?》里已然有精辟的见解,我也就不在此班门弄斧。《铁鼠之槛》会让我想起《维摩诘经》的原因,不是这种背景和设定上的模拟,而是两书当中的某些论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