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生低下头来。
“或许师父是这么教你的,但身为一个医生,我不能就这么算了,要是手不能动了怎么办?”
“菩提达摩的弟子二祖慧可为了向观壁的达摩求教,斩下自己的左臂献给他。求道的决心,分量远重于一条手臂,不能够为了这一点小痛而怠慢了修行。”
“我不知道什么这样那样的,我去跟你的师父交涉。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是甚至要断手断脚才能学到的?”
久远寺老人准备站起来。
“你的师父是叫什么的和尚?”
“是……”
英生是中岛佑贤的行者。
今川正想这么说,却注意到英生正以有些湿润的瞳眸注视着自己……
不,英生颈项一带那白皙粉嫩的肌肤缠绕附着似的烙印在视网膜里……
今川吞回了要说的话。
久远寺老人叨念着“这到底是怎么搞的”,完全站起来了。
“说起来,菅野的待遇也好,对仁秀老人的态度也好,还有这个英生,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些。我非常赞同信仰,也认同世上应有众多价值观,但是人类最重要的就是相互尊重。无视于人类尊严的思想或行动,与迷信迷妄之类没有两样,我要加以粉碎。,’
“最好不要,”復木津制止,“你不行的。”
“什么意思?”
注:吉田茂(一八七八~一九六七),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政治家,曾任外交官及日本首相。
“不过小和尚,勉强自己也不好。”
“什么?”
“下次再被打,你的手会断的。”
復木津说道,慵懒地重新转向英生那里。接着他瞥了一眼今川说:“你很恶心哟,大骨汤。”
虽然不知道復木津是什么意思,但今川觉得被说中了痛处,难得地脸红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单纯地是在批评今川的外表。
“喏,就连那个生着一张怪脸的人也有羞耻心这玩意儿,所以你这种分不清是少年还是青年的小和尚会感到害羞的心情我也可以理解,不过不可以逞强。”
“我……没有逞强。”
“真是不成熟,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呃……”
“这里不适合你,出去吧。你不想出去,是吗?”
“您是在……”
英生从正面望向復木津的脸……
看呆了。
復木津锐利地瞪着英生说道:“这样吗?我知道了,所以你才不想出去是吧。那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了,不用管他了。让他折断一只手也好,豪德寺先生还有大骨汤都别理他了。茶我们会喝,你快点回去擦你的地板吧。”
“这是在说什么啊,復木津?”
豪德寺一一久远寺老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说。英生则像只被蛇瞪住的青蛙般,吓得动弹不得。
“你在做什么?英生……?”
“佑……”
英生敏感地对纸门另一头传来的声音作出反应,跪坐着反射性地改变方向,深深俯首。
“佑贤师父!对、对不起。”
佑贤站在那里。
“没事,只是你出去送茶,迟迟不归,现在又是这种状况,我忍不住担心起来了。没事吗?”
“什、什么事都……没有。”
也因为久远寺老人恰好是站着的,他面对佑贤,挺起胸膛。两脚微开,也就是所谓如金刚力士般的站姿。
“怎么可能没事?你是他师父吗?这名青年僧受伤了,而且是会妨碍到日常起居的重伤。强迫伤员进行过度的劳动,教人不敢恭维呢。”
“你是……传闻中的侦探吗?”
“侦探是我。”復木津盘腿坐着说道。
“哦?”
佑贤将有如岩石般的脸转向復木津,放低重心,打量似的端详他。久远寺老人用一种看到什么肮脏东西的视线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是医生。”
佑贤将视线转回久远寺老人。
“哦,认识博行师父的就是你吗?我从慈行师父那里听说了。我是维那,中岛佑贤。”
“我认识的是菅野博行医生,不是什么博行师父,也不是疯和尚。竟然把人关在那么肮脏的地方,佑贤师父,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佑贤闪躲久远寺老人的话锋似的屈起身体,捉起英生的右手。
“你受伤了?哪里撞到了吗?”
然后他卷起英生的袖子,检视变成青黑色的伤处。
“哦,这样子连作务也没办法进行吧。为什么……”佑贤把脸凑近英生的右耳,“不告诉我?”
英生微微张口,只有一双眸子横向移动,望向佑贤坚毅的脸。
復木津用那双如同玻璃珠般的眼睛望着这一幕,开口道:“因为是被你打的吧?”
“什么?你说……英生,你说了什么……?”
“你还想打他是吗?那个年轻和尚坚强得很,一个字也没提起你的事。”
佑贤扬起三角形的眉毛,目不转睛地盯着英生的侧脸,接着站起来瞪住了復木津。復木津撇着头。
“为什么我非打英生不可!你这个什么侦探,血口喷人也该有个限度。你是看到僧人被警策敲打,才以为禅僧全都是暴力分子吧。你这种行为,就叫做蜀犬吠日!”
“京极说禅是不能够用语言传达的,不过他应该是把用语言讲不通搞错了吧?不管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你在念什么经,才不在乎。喂,大骨汤,用中国话跟他反驳几句啊!我听说和尚有个不可以说谎的规矩是吧。不对吗?”
“听说叫做妄语戒。”
“喏,不就有吗?你不就犯了那个什么戒吗?”
“我犯了妄语戒?什么时候?我说了什么谎?”
“无时无刻、对你自己!为什么隐瞒?那种事又有什么关系?那在下界根本没什么好稀罕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意思什么的无所谓!”
佑贤沉默了。
復木津无声无息地站起来,绕过英生,来到佑贤面前。
“看着。”
说完之后……
他揍了佑贤的脸。
佑贤忍耐痛楚似的,面朝侧旁好一阵子,结果就这样默默无语地后退,背对復木津静静地走了出去。
“呃……喂!復木津!”
英生和久远寺老人都呆住了。
当然今川也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也完全无法动弹。
復木津也若无其事,用一种泰然自若的声调说:“小和尚,用嘴巴说不明白的时候就要这么做。会打人的暴力狂,就算被打也是活该。喏,接下来就随你的便吧。”
这实在不像是平常胡乱捶打懦弱小说家的人会说的话。
“太……”英生说到这里,突然语塞,用力鞠了一个躬后,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管是太感谢了还是太可怕了,总之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不适合禅僧说出口的话吧,今川这么认为。
久远寺老人确认英生关上外门后,一张脸涨得像烫章鱼一样,逼问復木津:“復木津,这是怎么回事?不管有什么样的理由,你那样的行为都太糟糕了吧?”
“哎,不会有事的。只是我不喜欢那样的。”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打他的是佑贤?啊,你看到了……什么吗?你看到什么了?”
“哪有什么看到不看到的,你不也看到了吗,碑文谷先生?”
“看到什么?我跟你不一样,什么都看不到。今川,你看到什么了吗?”
今川说出自己的所见所闻:“佑贤和尚本来好像不知道英生受伤的事。尽管如此,他却什么都没问,就抓起了英生的右手卷起袖子。就是这里不对劲。如果佑贤和尚知道英生的右手挫伤,为什么要装作不知道?如果不知道的话,又怎么会知道是哪里受了伤?老先生只说英生受了伤,但没说是右手,也没说是挫伤。我看到的只是如此罢了。”
“哦,我的确是有说受伤,但是也只说了这样而已哪!”
“大骨汤说的没错。他明知道,却佯装不知。如果是因为害羞也就算了,但视而不见是不对的,不应该。”復木津高兴地说。
发生了……什么事吧。
今川思考。佑贤被打的态度显然不自然,那种不自然,正好证明了殴打英生的其实是佑贤这件事。那么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復木津说的“说谎”,指的并不是佑贤隐瞒他殴打英生这件事。
越想结论逃得越远。
今川觉得只要停止思考,真相瞬间就出现在眼前。但是一旦认识到那就是真相,被认识到的真相与本来的真相之间,又会产生出无法弥补的分歧。
发生了……什么事吗?
久远寺老人缩起下巴,搔着秃头问:“那……与事件有关吗?”
“无关吧,而且跟修行还是宗教什么的也没关系吧。还是有……这问题就去问京极吧。啊,开始无聊了,我去散散步。”
復木津说着“难得站起来了,我才不要再坐下”,然后大步走了出去。在寺院里乱逛的话,会被警察斥责一一就算这么劝阻应该也没用。反正他打一开始就没在听警察说话,就算听到了也不会听从吧。
復木津人一不见,突然就有了一种虚脱感。
今川觉得有点尴尬,但也没有话对老人说,不晓得今后该何去何从,只好望向復木津一开始在看的雕花横楣。
是没见过的样式。
今川没有深思。
老人扭着脖子,似乎正在想事情。他的外表看起来坚毅,但并不顽固,是个通情达理的老爷爷,然而那颗秃头里却充盈了今川无从理解的悲伤事件吗?但是就算不说出口,一旦这么去想,又觉得似乎不太一样了。
“今川。”
“是。”
“怎么样,咱们也学侦探去散步好吗?”
“可是警察……”
“弄个不好,一出去就会给逮住了。要是被逮住就被逮住吧。”
“这……”
“对吧?哎,总觉得把你给卷进来,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你就把这当做是从军时代有个怪长官所带来的悲剧,死心吧。”
“好的。可是本来一开始我才是关系人,所以这算是彼此彼此吧。”
“这样啊。你清楚寺院里的地理位置吗?”
“知道某些程度,不过我也不晓得从哪里到哪里才算是寺院里。”
“很足够了。走吧。”
“去哪里?”
“去见那个老人家……叫仁秀吗?去见那个人吧。”
“为什么?”
“去问菅野的事。和尚们连对警察也不肯透露,而且慈行也说了那个长袖和服姑娘发生过什么事不是吗?”
“啊……”
今川也很在意阿铃的事。
屋外还是老样子,没有人在。
今川除了知客寮以外,只去过内律殿和理致殿,还有禅堂和旁边的建筑物而已。他沿着回廊行走吋看过食堂和佛堂,不过因为没有一同采访,所以并未进去过。
根据饭洼的陈述,仁秀的草堂就在大雄宝殿后面的旱田再过去的树丛里。
笔直生长的树木,使得空间显得无比庄严。没有多余的色彩,再加上气温偏低,这一切要素都无限提高了精练风景的完成度。
“好沉静。”
“什么?”
“不觉得沉静吗,在山里头?”
“这样吗?”
“我长期以来一直住在石头盖成的建筑物里,嗅的尽是药品的臭味,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很新鲜,好清净哪。”
“可是这里是杀人现场。”
“是啊。虽然对死人过意不去,但我觉得在这座山里,那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就像是埋没在悠久历史当中的、无名的个人的死。”
“这……我有点了解。”
“所以或许用不着我们拼命追查哪。但是事到如今,也不能够如此。”
久远寺老人仰望着大雄宝殿的屋顶。
今川主观认为,禅是没有色彩的。
这当然是受到水墨画之类的印象所影响,既没有深刻的意义,根据也很薄弱。不过不管怎么样,禅对今川来说就是没有色彩的。即使有颜色,那也是有如梦中的色彩,无论是红是蓝,终究不过是黑色的变异,只是稍微偏黑、偏白或偏灰罢了。
黑白当中的“色彩”一一阿铃。
那是异物吗?不,不对。
“那个叫阿铃的女孩……”
“哦,她跟我们想像的差距颇大呢。今天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她,但她的智能一点都不迟缓,她拥有十足的知性。我想她并没有失去本性吧,反倒是相当理智。只是教育环境不好……不,只是环境不对。”
“我也……这么认为,但,虽然这么认为……”一一那个孩子是妖怪。一一不可以去,今川先生。“但总觉得不明白她的真面目。”“真面目?什么叫真面目?今川,她的确不是妖魔鬼怪啊,我跟你都看到了。她是真的,不是幻觉之类,就像你我看到的那样。”
“虽然就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可是……”
“你是说饭洼小姐说的话吗?今早我也从鸟口和中禅寺小姐那里稍微听说了。”
“还有关口先生的话。”
“嗯,如果只依听说的来判断一一虽然完全只是推测而已,由我赘言这些或许是一种僭越,但是那个叫阿铃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