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乔瑞……”
“因为乔瑞是唯一不需要他爹钱财的孩子,而是独自闯荡天下,对不对?”
福尔摩斯替他说了。
莱斯泰德瞪大眼睛:“见鬼!这你怎么知道?”
“因为赫尔勋爵总在嘲笑乔瑞的生理缺陷,这个儿子便想方设法摆脱他的控
制。我料想老头子有点儿惧怕这个罗圈腿的儿子咧。乔瑞是怎样摆脱牢笼的?”
“我不是说过他会画画儿吗?”
“嗯,倒也不赖。”
“赫尔宅邸大厅里挂着的乔瑞的几幅画可以证实,他是个蛮不错的画家。我
并非说他很了不起,不过他绘的爹妈兄弟肖像那么逼真,以至于几年之后我首次
见到新发明的彩色照片时,顿时就回想起1899年11月那个阴雨天的下午。他爹的
那幅画像恐怕是最出色的。乔瑞画得十分狠毒,画布上似乎飘浮出一股墓地阴风,
叫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乔瑞也许长得像史文朋,可他爹那幅肖像却叫我想起王
尔德虚构的那个人物——那个近乎不朽的酒色之徒道林。格雷。乔瑞画油画画得
很慢,可是素描速写却很快;每星期六下午,他从海德公园回来总能挣到20多英
镑。”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爹肯定不会喜欢这一点的。一个船王的儿子像个吉卜
赛人那样给美国游客阔佬和他们的情人画像。”
莱斯泰德咧嘴一笑:“老家伙恨透了这件事。可是乔瑞不肯放弃他在海德公
园摆的画摊,至少在他爹同意一周给他35英镑零用钱之前决不撤走。老家伙把这
称为勒索。”
“噢!我心疼得都流血了。”我讽刺道。
“我也一样,华生!”福尔摩斯附和道,“那个小儿子呢,莱斯泰德,快说
说,咱们都快到目的地啦。”
听莱斯泰德的介绍,那个小儿子斯蒂芬更有理由恨他爹。赫尔勋爵由于痛风
病越来越严重,脑筋也越来越糊涂,不得不把公司的许多业务交给小儿子管理,
可是稍有差错,他就责怪;处理对了,使他爹的买卖火红兴旺,赚到的钱却没有
份。赫尔勋爵本应特别宠爱这个有能力掌管他创建的事业的儿子,可他非但不这
样做,反倒指责、怀疑,甚至嫉妒这个做出很大成绩的儿子。近两年,老昏头竟
然在许多场会说斯蒂芬“想从一个快死的人眼皮底下盗窃钱财”。
“这个老杂种!”我不禁骂了一声。
“先不谈那份新遗嘱。”福尔摩斯说,又用手指支起下巴,“即使那份旧遗
嘱比较慷慨大方,斯蒂芬也不过只能得到他作为小儿子的那一份罢了。顺便问一
下,在那份我们可以称之为‘猫咪遗嘱’的条款下,海运公司今后的业务由谁来
管理呢?”
“交给董事会,没有斯蒂芬的份。”莱斯泰德说,“不过嘛,现在老头子归
西了,新遗嘱又不见了。斯蒂芬就有了美国人所谓的‘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
公司会让他出任总经理。”
“‘起杠杆作用的影响力’,好字眼!”福尔摩斯说,“再问一句,那份旧
遗嘱有没有丢失?”
“没有,就放在写字台上,他的尸首旁边。”
“嗯,还有什么别的情况?赶快说说。”
莱斯泰德一边翻阅笔记本一边陈述。一个月前,赫尔勋爵发现在腿膝盖后面
长了一块黑斑。家庭医师诊断后认为是坏疽症,需要进行膝盖以下的截肢手术。
勋爵笑得眼泪都淌下来了,说道:“将来我进棺材的时候是要有两条整腿的。谢
谢你这位高明的外科大夫的忠告!”
医生告诉他,如果不截肢,他活不过6 个月,而且最后两个月会在极端痛苦
中度过。赫尔问,如果非截肢不可,治愈的可能性有多大。医生嗯嗯呃呃地说一
半一半吧。老家伙扬声大笑,真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话似的。最后他说
:“至于痛苦嘛,我想还不至于疼到那般地步,只要有鸦片酊和一把调制它的匙
儿就行啦。”
第二天他便宣布了那份叫人吃惊的新遗嘱。
“是吗?”福尔摩斯问,两只发眼珠冷峻地盯视着莱斯泰德,“谁感到吃惊
了?”
“我想谁也没显露出来。可你了解人的本性,福尔摩斯,人总爱对得不到的
东西抱一线希望啊。”
“可是也有巧妙的计划来抵制灾难。”福尔摩斯明智地说。
今天上午,赫尔勋爵把家人都叫到客厅里。大家入座后,他便演出了一幕立
遗嘱人很少能扮演的戏,因为众所周知,遗嘱一般都由他们的巧嘴灵舌的律师代
为宣读,他们自己的舌头早已永远不管用了。总之,他向大伙儿宣读了新遗嘱,
就是说把大部分财产遗留给韩甫希尔太太的弃猫收容所。在一阵沉默中,他吃力
地站起来,用他那个象征死亡的骷髅头冲他们龇牙一笑。接着他支着手杖,又说
了下面一段话:“大家都听明白了吧?一切圆满无缺!你们作为妻子和儿子,都
相当忠诚地侍奉我40多年了。现在我准备以极其清醒的头脑和问心无愧的良心把
你们统统打发掉。不过要振作起来!事态可能会变得更糟!当年埃及的法老临终
前,只要还来得及的话,就把他们的宠物——大多数是描——全都杀死,好让那
些宠物在阴曹地府迎接他们的到来,再永远供他们由着性儿踢打或爱抚。”然后,
他用一只干枯的爪子抓住那份新遗嘱冲他们扬一扬,哈哈大笑。
威廉站起来说:“你虽然是我的亲爹,可你也是自从那条引诱夏娃的毒蛇以
来在地球上爬动的最下贱的玩艺儿!”
“不完全是!”老恶魔还在笑,反驳道,“我认识四个人比它还坏。现在请
原谅,我还有些重要文件要收进保险箱……另有一些没用的文件要烧掉。”
“他跟他们对抗时还保存着那份旧遗嘱吗?”福尔摩斯问。
“保存着呐。”
“可他一旦立了新遗嘱,就该把旧的烧掉啊。”福尔摩斯沉思道,“昨天他
有整整一个下午和晚上可以处理这事,可他为什么不呢?为什么?这事你怎么看,
莱斯泰德?”
“他大概还没气够他们吧。也许想借此考验考验他们,看看他们有什么反应,
然后再作决定。”
“接着说说后来的情况,探长。”
“他们母子四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老家伙慢慢走出客厅,在前厅里磨蹭
到自己的书房那边去。只听见他手杖的笃笃声,他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厨房里一
只猫咪的叫声,还有客厅里那座大钟沉稳的滴答滴答声。随后,嘎的一声,他打
开书房门,走了进去。”
“慢着,”福尔摩斯说,“谁也没亲眼见到他走进书房吧?”
“客厅里的人都没看见。”莱斯泰德答道,“不过赫尔的听差斯坦利那时正
在楼上整理主人的卧室,听到老爷在前厅走动,便来到楼梯栏杆那儿问他需不需
要搀扶,老家伙笑着说这几步路他还走得动,揉揉后脑勺便走进书房,把门倒锁
上了。”
“在警察到来之前,斯蒂芬有没有可能跟斯坦利交谈过什么?”我耍机灵地
问。
“当然可能,”莱斯泰德不耐烦地答道,“也许他俩交谈过,不过好像并没
有什么勾结。”
赫尔勋爵就这样走进了书房。大家都听见他转动钥匙的声音——那是开启那
间私室惟一的一把钥匙——接着又响了一声颇不寻常的插上插销的声音。然后是
一片静寂。
赫尔夫人和三个儿子在那一瞬间都变成了一贫如洗的叫化子,相互发愣地呆
视。厨房里的猫又喵喵叫起来,赫尔夫人心烦意乱地说,如果厨娘再不喂它一点
儿牛奶,她就要自己去喂啦,猫这样叫下去会使她发疯的。她于是走出客厅。没
过多会儿,三个儿子也默默地走了出去。威廉上楼回到自己的房间;斯蒂芬晃进
了音乐室;乔瑞走到楼梯下一张长凳前坐下来,他曾对莱斯泰德说过这是他从小
养成的习惯,一遇到什么不痛快或者难解决的事,就爱坐到那儿去沉思冥想。
不出5 分钟,从书房里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斯蒂芬当时正在音乐室里
弹奏一架老掉牙的旧钢琴,连忙奔出来。乔瑞在书房门口跟他相遇。威廉这时已
跑下楼梯一半。见到他俩在撞书房的门。斯坦利那时也从勋爵卧室跑出来,再次
来到楼梯栏杆那儿。斯坦利证明他看见斯蒂芬撞开书房门,看见威廉奔到楼梯末
一级时差点儿摔倒在大理石地上,看见赫尔夫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里还捧着一
罐牛奶呐。没多会儿,佣人也都惊吓地跑出来,聚拢在一起。
赫尔勋爵趴在他的写字台上,三兄弟站在两旁。老家伙那双眼是睁着的,露
出一种惊讶的目光。他手里握着他的遗嘱……那份旧的。新的却无影无踪了。后
背插着一把匕首。
这当儿,马车已经来到赫尔宅邸。
门口有两名面无表情的警察在把守。前厅挺长,黑白相间的大理石铺地,很
像一个大型的国际象棋棋盘。尽头是那间出了事的书房,门口也有两名警察看守。
左边是楼梯,右边有两扇门,我猜想那里一间是客厅,另一间是音乐室。
“全家人都在客厅里呐。”莱斯泰德说。
“好,”福尔摩斯说,“不过华生医生和我想先看一下犯罪现场。”
“要不要我陪你们?”
“不用了。尸体给移动过吗?”
“我去找你之前还在原处,可现在恐怕已经给抬走了。”
“行了。”
莱斯泰德说:“信不信由你,福尔摩斯,书房里没有秘密夹板,也没有暗门。”
“我想等我……”福尔摩斯刚开口,忽然感到窒息,连忙伸手往上衣兜儿里
瞎掏,伸出一块可能是昨夜晚餐时心不在焉放进去的餐巾,用它使劲扬扬鼻子。
我低头看到一只雄猫正在他脚边转悠。它的一只耳朵卷曲着,另一只可能是在巷
战中让同类咬掉了。福尔摩斯遇到猫有打喷嚏的毛病,这时又打了几个喷嚏,把
那只猫踢开。莱斯泰德像猢狲那样朝前伸着脑袋做了个怪脸。
“这里可有十几只猫到处乱窜呢!”说完他就走开了。
我们经过两位看守的警察,进了书房,福尔摩斯把门关上。
那是一间窄长的屋子,两边有窗户。尽管天气阴沉,房间里的光线倒还充足。
墙上挂满了漂亮的柚木镜框,里面装着彩色的海运图表。屋里还有各种精致的气
象仪器:风速计啦,晴雨计啦,寒暑表啦,气压计啦,等等。
我们察看房门,门的插销给撞开了,钥匙还插在锁眼里。福尔摩斯用他那双
泪眼扫视各处,啥也不放过。我也四下里看看。窗户都安着双层玻璃,插销插得
紧紧的,一块玻璃也没碎。书架占满了两面墙。室内没有壁炉,只有一个煤炉,
案犯不可能像圣诞老人那样从烟囱里下来,因为烟囱很窄,而且炉子还温热着呐。
写字台放在这间窄长明亮的屋子一端,对面尽端摆着一张小咖啡桌,两旁各放着
一把高背椅子。小桌上胡乱堆放着一些书。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毯,上面没有留下
什么可疑的脚印痕迹。
福尔摩斯突然问我:“你相信吗,华生?”
“相信什么?”
“莱斯泰德说,在谋杀发生之前4 分钟,他们母子四个人先后走出客厅,去
的是四个不同方向,这你信吗?”
“我不大相信。”我含含糊糊地说。
“我一开始就不信。可是……华生!你的表情挺怪,怎么啦?”
“有点儿不大对劲。”我一边说,一边瘫坐在咖啡桌旁的一把椅子上,目不
转睛地盯视着咖啡桌腿投在地毯上的黑影。这当儿,莱斯泰德出现在门口:“你
们要是查看完了就……吁,华生怎么啦?”
“我想华生大概已经侦破这个案子了,”福尔摩斯用平静而略有分寸的口吻
说,“对不对,华生?”
我点点头。尽管还没完全破案,可也八九不离十了。我知道是谁干的,怎么
干的了。
“华生破案了?”莱斯泰德不以为然地说,“噗!华生过去对一百桩案件提
出过上千次推测,结果全都错了。我还记得今年夏天……”
“我可比你更了解华生,”福尔摩斯说,“这次他猜对了。我一看到他那种
眼神就明白。”这时那只缺耳朵的猫趁莱斯泰德敞着门也钻了进来,挺亲热地奔
向福尔摩斯,使他又打起喷嚏。
“如果你这样认为,”我说,“今后我不会再嫉妒你啦,福尔摩斯。”
“人总有顿悟的能力嘛,”福尔摩斯用不带一点儿自负的口气说,“那就说
出来吧……要么干脆像侦探小说末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