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民国,婚姻自由。更何况……杨司令一直很迁就她,如果她选择适当的场合说出她的意思,强硬坚持到底,想必杨司令也不能拿她怎样。
文娜这样想着。
她没想到的是,像杨司令那样的人,若是喜欢一个人,就更加不可能放手。她实在,从没了解过那个大她三十多岁的丈夫。
……
迎着微凉的夜风,花百年步出袁夫人家的大门,正好看见文娜乘坐黄包车离开。
他站在原地,瞧着那辆黄包车渐渐在夜色中消失。眼下四处无人,他目光中的凄迷苍凉,再无需掩饰。
就在这万籁俱静,花百年如同新剥的蚌,露出最脆弱的姿态时,他耳畔忽然传来幽幽的一声叹。
他被吓了一跳,连忙转身,却见是个身形高挑的男子。
男子大约十八九岁的模样,容貌俊美,蓄着时下流行的偏分头,一袭雪银色缎面长衫上,用蓝线绣着复瓣牡丹团花,望去富贵华丽已极。
花百年不认得这男子,又有些被人偷窥的薄怒,於是微微皱眉,语调中带了些严厉道:“你是谁?怎麽会在这里?”
“我是安奇陵。”男子朝花百年微微躬身,唇边噙一抹笑,神色中带着浅淡的清冷疏离,“花老板,久仰大名。”
花百年错愕了片刻之後,道:“城西许愿坊的安氏兄妹?”
“是。”安奇陵微笑。
“来这里找孟小姐?”花百年的语气缓和了些。
安氏兄妹所经营的许愿坊位於城西,不大,布置得异常精致,在这座城中很有些名气。白天经营许愿坊的是妹妹安齐眉,夜里经营的是哥哥安奇陵,竟是昼夜不休。
据说,这对兄妹容貌瑰丽,通鬼神、识天命,能卜算,更能达成上门求助者的一切愿望。
孟小姐就是许愿坊夜间的常客。
然而在花百年和大多数人看来,那不过是先生少爷、太太小姐们为了和那日间夜间分别出现的坊主聊天,打发时间、花钱消谴的一个新鲜去处罢了。
“不,我是来找你的。”安奇陵望向花百年,眸光闪烁。
“找我?为什麽?”花百年诧异,随即失笑,“我对卜算之类,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观花老板面相,命不久矣。”安奇陵声音神情平静。
“你能救我的命?要多少钱?”花百年饶有兴趣的打量安奇陵。
这等空口诓人谋取钱财的江湖骗术,花百年见得多了。只是想不到许愿坊男主人,竟然也弄这套。
“不,我救不了花老板。”安奇陵唇角微勾,“然则花老板身虽死情未灭,必有用到我许愿坊的地方……介时,我们再谈价钱。”
说完,安奇陵施施然转身,竟自离去。
花百年站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只觉得安奇陵所说的话诡异难明,不由感到一股飕飕寒意。
********************
文娜来到自己的房前,推开房门,只见杨司令正坐在房里等她。
文娜错愕了片刻之後,边脱大衣边走进房内,有些僵硬的笑道:“我原以为,老爷今天要去太太房里,怎麽却来我这儿了?”
“你说呢?”杨司令抬头看她,眼神忽然变得尖刻恶毒,“就在刚才,绿萍全都告诉我了,你这不知羞耻的贱人。”
文娜愣在了原地。
绿萍跟她四年,她从来没想过,绿萍会出卖她。
她本以为她有勇气面对一切,然而在被杨司令当场揭破的情况下,竟还是不由自主害怕。
“你就这样迫不及待想逃吗?”杨司令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双手扳住她的肩膀,瞳仁里燃烧着怒火,“四年前,我可以当你年龄小不懂事……但是现在,你做了我四年的女人,居然还是想离开?!”
文娜头脑混乱,只觉得肩膀处一片生疼,她来不及思考,杨司令是如何得知这件事的,冲口而出,“是!我是想离开你!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
“为什麽?!我究竟有哪点对不起你!”杨司令咆哮着,露出受伤的神情。
看到杨司令的模样,文娜反而渐渐冷静下来,心头掠过一抹快意。
是啊,无论如何,此时此刻,她终於能令这个男人受伤。
於是,文娜微微勾起唇角,“是啊,你没有对不起我。四年前你娶我的时候,有没有顾虑到我的心情,有没有问过,我愿不愿意?我是你的第九房姨太,在我之後的四年内,你娶到了十一房姨太,怎麽就许你寻花问柳,不许我红杏出墙?”
文娜话音刚落,只见杨司令从腰间掏出手枪,对准了她的头。
文娜霎时全身僵直,整个人细细的颤栗起来。强烈的恐惧感,将她包围淹没。
杨司令望着颤抖不止的她,目光复杂,慢慢移开枪口。
文娜松了口气。
杨司令将手枪别回腰间,不再看文娜,沈默不语的转身离开。
文娜看着他自房门消失的背影,心情纷乱复杂。这一刻,她感觉到自己浑身冷汗,双腿不停的在发颤。
她伸出手,拿出衣襟中的钻戒,紧紧在掌心中握住了,像是握住自己的决心。
她轻吸口气,一点点挪到椅子旁坐下,这才感到好一些。
就在这时,随着一阵马靴声响,王副官带着队卫兵走进了房间,来到文娜面前。
文娜抬眼看他,却见他掏出手枪,将枪口抵住了文娜的额头,“太太,对不起。”
文娜还没来得及反应,王副官已经扣下了扳机。
一片血红淋漓飞溅。
……
看着王副官从文娜的房间里出来,杨司令捻熄手中燃了一半的烟,望向王副官,“事情办完了?”
“是的,司令。”王副官向他行军礼,“太太的尸体该怎麽处置?”
杨司令将半支烟随手扔在地上,微微皱眉,“……扔到宅子後面的枯井里。将来她家里人如果问起这件事,就说我送她出国留学了。”
说完这句话之後,杨司令转身离开,再不回头。
杨司令对文娜并非没有半点感情,当初他也是因为喜欢她,才将她纳进杨府。
但他的自尊和骄傲,不能容忍她这次的背叛。他一生戎马,煞气戾气早已入骨,用来了断彼此关系的方式,也就格外绝决惨烈。
结束心中轻微的感伤,他只用了半支烟的时间。
……
王副官站在枯井旁,看着两个卫兵抬起文娜的尸体。
文娜仰面朝天,双目紧闭,一头卷曲长发在风中轻轻摇曳。她年轻饱满的额头上,嵌着一个小而深的黑红弹洞。
她身穿桃红旗袍,右手紧握。她死去的、正在逐渐僵硬的身躯依旧婀娜玲珑。
她是一朵刚刚被掐离枝头的花,虽然失去了生命,却仍然保持着美丽的姿容。
王副官看着卫兵将文娜的尸体丢进井里,再用大石把井口封死,心中虽有些感慨,却并无怜惜。
这个女人背叛司令,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不远处的回廊拐角处传来衣袂的沙沙摩擦声,王副官顿时警觉,转身掏枪,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别、别开枪,是我。”回廊拐角处慌慌张张闪出一个五十多岁,腋下挟本帐簿,身穿蓝布长衫的老人。
“哦,是吕管家啊。”王副官慢悠悠的收回枪,“你来这里做什麽?”
吕管家慌乱的摇手,满头是汗,“大太太要看帐目,我只是刚好经过这里……王副官放心,我什麽都没看见、什麽都没看见!”
王副官看了吕管家一会儿,笑道:“既然这样,这里没你什麽事,快去大太太那里吧。”
“是、是!”吕管家抹了把头上的汗,双腿打着颤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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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娜在这个城中失踪了。
而文娜失踪的当晚,吕青连夜逃离了这座城,在他父亲的资助下去了法国。
虽然杨司令对外宣称,文娜是去了国外留学,但文娜因为与吕青通奸,被杨司令杀死的传言,已是街头巷尾言之凿凿。
……
码头之上,吕管家提着一个藤箱,焦急望向渡船前来的方向。
“吕先生这麽着急,是要去哪里?”吕管家身後传来一个男声。
吕管家转身,只见花百年站在他身後,用一双布满血丝的眸子望着他,目光专注锐利的可怕。
吕管家认识他,见此情形不由吓了一跳,“花、花老板?”
花百年朝他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但那笑容却比哭还要难看,“吕先生,我也不拐弯抹角了。我找你,是为了文娜的下落。”
吕管家听花百年这样说,左右四顾一番,终究欲言又止,“……我、我不知道。”
花百年轻嗤一声,“吕先生不要相瞒了。据我所知,文娜失踪的那天晚上,就是你连夜向吕府报信,吕青才能及时逃离一劫,你一定知道文娜的下落。”
吕管家沈默片刻,额上沁出密密汗珠。
吕青是他的远亲侄子,两下里一直有来往。虽然他并不看好吕青和文娜,反对他们两个交往,却也不能在知道一切的情况下,瞧着吕青为了文娜的事情,被杨司令下毒手。
他不想就此话题继续和花百年交谈,转身想要离开,却被花百年抓住了胳膊,花百年朝他压低了声音道:“如果你不告诉我,就别想离开这里。而且,我会马上把你向吕府通风报信的事,告诉杨司令……杨司令那个人,你是知道的。”
吕管家额上的冷汗流了下来。
他之所以这麽快告老还乡,就是害怕杨司令迟早有天会发现,他向吕家通风报信的事情。
假如花百年现在将这件事揭破,他恐怕也就别想好好过下半辈子了。
看着远方隐约而来的渡船影子,吕管家颤声道:“我告诉你,你就会放我走吗?”
“是的。”花百年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递给他,“不仅仅如此,这些都是你的。”
“好、好吧。”吕管家咬了咬牙,接过银票揣进怀里,“九太太被司令杀了,尸体扔在宅子後面的枯井里。”
花百年抓住吕管家的手慢慢松开,仿若失却了全身的力气。
吕管家看了花百年一眼,提着藤箱匆匆走了。
花百年看着吕管家的背影快速消失在视野中,心中先是一片空茫,继而是锥心刺骨的剧痛。
他摇摇晃晃的转身,只觉得喉间一甜,一口心头血就这样吐了出来。
身旁有人惊呼,有人想要扶他,都被他用力凶狠的推开。
他步伐踉跄,行走的异常快,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徘徊。
不,他不能让文娜孤零零躺在那肮脏潮湿的枯井里,她一定很冷很寂寞,他要尽快想办法接她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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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府的十姨太,最近诞下杨司令的第十三位公子。
十三公子即将满月,杨府照例发帖子请了宾客,请了戏班前来唱些喜庆的剧目助兴。
花百年的花家班虽在城中当红,但因为过去他和文娜的那段事情,所以杨府并未曾请他们前去。
花家班的天井处,花想容歪在藤椅上,半眯着眼,悠悠的抽着鸦片。
在他的前方,几个他手下调教的孩子正在吊嗓子、练身段。
花百龄端了一盅茶,来到花想容面前,恭恭敬敬的奉上,“师傅,喝茶。”
花想容唇畔噙一抹笑,拿过茶杯,掀开盖子喝了一口。
花百龄见花想容心情极好的模样,壮着胆子道:“师傅,班主这几天,不太对劲啊。”
“是啊。”花想容将茶杯递还给花百龄,“这一次,是他个儿,把他自个儿往死里毁,我乐见其成。”
花百龄听完花想容的话,忆起几年来师兄弟情谊,心中觉得不忍,捧着茶盏怔怔的发呆。
“百年错就错在,看不清自己。”花想容抬眼了看看花百龄,声音柔缓,“他这班主是做不长久了,你们可不要学他模样。”
花百龄连声应诺。
……
万荣生和一名穿戴富贵的太太,携手走出沙利文咖啡厅的大门。
万荣生与那太太低声轻笑细语道别之後,叫了辆黄包车,殷勤送她离开。
“万老板。”有人用嘶哑的声音喊他。
万荣生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花百年若幽魂般伶仃而立。
看到花百年的瞬间,万荣生不由被吓了一跳。
他们在一个城里,同样出入高级场所,虽并无深交,却常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他没见花百年,也不过三五天的光景,谁曾想花百年就瘦削憔悴成这副模样,双颊深陷,两鬓斑白,体态几乎可以用弱不胜衣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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