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唐纳多办公桌的挂角上,这样我就看不到他和他妻子的那张照片。
“你知道这趟旅行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抵达目的地啊——但是高罗威嘱咐我明天就乘飞机去波士顿,然后带着凡·何文指控医生的证供回来。他和简娜·玛森在一起的那个小时,他就像一条小狗仰面躺在地上,爪子在空中乱援。得到了她的一切,干了所有的事。”
唐纳多正在浏览最近发生在奥伦济县的一桩银行抢劫的档案。它们堆放在桌上。
“想要点建议吗,关于波士顿?”
我总是急于得到他的鉴定:“告诉我。”
“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炸肉团。”
我缓缓地摇着头:“高罗威现在对我另眼相看,我是在为好莱坞工作了。”
“这跟好莱坞可没什么关系。”唐纳多注视着我。
“听着——如果乔·西摩打电话给FBI说有医生给了他许许多多麻醉剂,你是否认为我应当飞往波士顿去作背景调查呢?”
“是政治。”他耐心地解释说,“玛格达·斯脱克曼是共和党的主要捐助人。她住在爱伦堡,里根时代,‘平民会’为白宫的整个翻新出资,她就是其中的一员。你不记得了吗?噢,对了,那时你才十二岁。”
“但是,当一个像简娜·玛森这样——”
唐纳多打断我的话:“简娜·玛森是又一个疯颠的女演员,还有,相信我,高罗威从来就没有放过一张漂亮的脸蛋,”他举起手阻止了我的反对,“玛格达是一个更富有魅力的演员。”
唐纳多悲观地摇着头,回到他的劫案档案前:“你应当读读《新共和》,代替你那本《机械润滑世界》。”
“我喜欢机械润滑油脂。你应该找点儿来试试。”
他装作没有听见。
我大笑着滑下桌子:“我为你感到难过,唐纳多,我走了以后看你还能欺负谁?”
“我自己。”
这很刺激。我可以早点回家打点行装,搭乘明天上午八点的飞机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办理我自己的案子,除了SAC自己再没有谁来督察我。脑袋里忙忙碌碌地想,一旦我到了那里,什么需要带回来,下一着棋该怎么走。
在这时段里,联邦大楼的门厅里挤满了下午昏黄的光线照拂下的人群,今天上午我到达这里时蜂拥的人群移动得还没有这么慢。同样缺乏耐心的人丛在等待着通过金属探测器的检测,那两个被痛苦折磨着的警卫表情彻底的肃穆。在外侧等着拿通行证的人排的线路更长,或许动作也更慢。
这个门厅是这样一个通道,从全世界各个角落聚集到这里来的数千人,他们每一个人的步调都不能被阻滞,可是现在,连他们自己都对此习以为常:美国政府的官僚主义所带来的不断挫折和深深的绝望。一种易于激动的忧虑使我在迈过这些大理石地板时总是保持着警觉。
也许正是这种警觉,或者也许对于约翰·罗思我的确有一种第六感,它告诫我说:他来了。这时约翰叫了起来:“安娜。”
是的,我一眼捕捉到那个靠在墙边的形象,并且知道那就是约翰,尽管现在他肮脏的头发垂在肩上,乱蓬蓬的胡子,还有被撕裂了的灰白色牛仔裤。这副姿态,那饥渴的目光,使我的警报系统一下子尖啸起来。
“你看起来很好。”他作出一个笑容,说道。
“你看起来像个‘赊皮客’。”
“吸毒间谍。我喜欢和害人虫混在一起。”
他的衬衫,缺了一粒扣子,露着肚脐。腹部是凹进去的,牛仔裤系得很低。
“那也叫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你正面对着的是史垂德先生。”
我点点头。他像个鬼。
“你在监视我?”
“只是等你,沉迷于一些幻想之中。”
他朝我靠了一步。我往后挪了一步。”
“我有东西带给你。”
“拿出来,我会让你的阴谋很快破产——”
“不。”他打断我,“是奥尔瓦尔多的杀人案。”
我没有再向后退,但是在我们之间仍保持了足有八尺的距离。
“我回到那条街跟踪那小子,‘耗子’,那次汽车过路枪杀事件的目击证人。证明了他的确能够辨认出那辆轿车。”
“什么东西唤起了他的记忆?”
“他是个男妓。我威胁说要轰掉他的屁股,这样他就听话了。证明这是一次团伙行动,但奥尔瓦尔多并不是预期的目标。一桩毒品交易正要在离公共汽车站几步远的地方进行。对方中的一个身上有血。他们误会了。奥尔瓦尔多夫人碰巧在一个错误的时间走进了一个错误的地方。”
“你能确定?”
“那小子人不错。”
“那么手怎么解释?或者他们把它们打飞只是为了刺激?”
“解释报告说手被打断是因为受害人对着枪弹本能地试图举起手来保护自己。”
他抬起胳膊,手掌向外挡着脸。
我现在明白了,一切非常清楚。一辆小轿车从拐角转过来,嘭一嘭—嘭,街上的人都有经验寻找掩蔽。维奥莱塔·奥尔瓦尔多,夜未央时一个人外出到了那里,谁知道是为什么——她是清白的——被击中了一枪又一枪。她试图挡开子弹,但是它们带着令人震惊的力量和难以置信的速度……
“奥尔瓦尔多的被杀和她为医生工作之间没有联系。她只是碰巧赶上了交火。这样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
我无话可说。
“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想它可能对你有点意义。”
那些解剖照片像钉在墙上的恐怖日历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一滑动。
“它对你的案子将不会有帮助,但是至少现在你知道你的堂妹是无辜的。”
我正在回想她的小女孩怎样恐惧地藏在婴儿床底下。还有那个男孩,和他失去神情的眼睛。
“她是你的堂妹,对吗?”
我好长时间没有回答他的问话。然后,我一步踏过一个大理石方块,不慌不忙地朝他走过去,直到我们面面相对。
“是的,约翰。她是我的堂妹。”
认识到这点以后我发觉我还获得了些别的东西。信心。解脱。我能站在这里,用一种直率的、新的方式端详这个很长以来我一直畏惧的男人。我能看见新事物,就像在约翰·罗思心中的害怕。
“别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我碰到了他的肩,“还有谢谢。”
“嗨,”他说,有些摇晃,有些失魂落魄,“我不是一个彻底的混蛋。”
那一刻我们对视了一下。然后我转身走出了大楼,快步走进停车库。下午经历的这两件事一直让我牙关咬得紧紧的。长筒袜让我很不舒服,我再也不能忍受它们在腿上多缠一分钟,一进车里,我就把它们扯了下来。好多了。我发动引擎把车倒出来,开上了惩戒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之路。
第十一章
波士顿跟洛杉矶一样,交通非常拥挤,只不过,这儿的汽车相互间还压得更紧密一些,有的甚至只好在一些狭小、缠绕、不可思议的从前的牛道上行进。
或者也许我抵达的时候恰好是高峰期,又碰上了一场春季冻雨。
我停在罗甘机场外的一段斜坡上,观察着租来的“金牛座”车窗上的刮水器除去堆积下来的冻雨。在短暂的视野清楚的时间中,我不耐烦地努力判断自己的位置,寻找去波士顿的道路,去发掘阮德尔·依贝哈特大夫的过往的劣迹,对于这点,我始终感到将会大有希望。但是,在这个漆黑的晚上,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只是被车灯照亮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张贴广告,诸如新英格兰水族馆、王子实心面调味计之类。
我得顶住加热器的蒸烤,以用它来阻止雨水在窗玻璃上凝结。等了四十多分钟才进入夏日隧道,可以看到大块的冰片被挡风玻璃上的刮水器刮起,缓缓地送出,融化后滴淌成细流。如果我和唐纳多一起对付这件案子的话,我们现在一定在对这反常的天气大开玩笑,像一对情侣一样舒服地躺在暖和的车里,偷偷摸摸地去度周末。这个想法使我感觉到有点羞耻,烧红了脸,这时候车流突然向前松动了。
隧道除了是一条狭窄、幽闭、恐怖的气腔,自身并没有性欲的经验,隧道过后是一个复杂的立交桥,结果给我带来了极大的困惑,骗我走了不少盲目的弯路。后来我跟着一辆大油罐车走,它却把我带到了附近一幢饱经风雨的三层楼房面前。我只好返回立交桥。当我发现一块“科德角”的路标时我又感到一阵慌乱,只好下车,却发现自己是在中国城。最后,我只好驶进一家加油站打电话给波士顿地方分局特别行动处的“野嘴”列斯特·沃克尔,他让我呆在原处。二十分钟后他赶了过来,爬出一辆绿色政府的公车。他是一个高大的男人,裹着雨衣,戴着一顶编织羊毛帽。他穿过雨雪朝我走来,在我的车前灯照明下,凝成冰片的雪雨就像纷纷坠落的银针,而他则像个粗鲁的爱斯基摩人。我降下车窗,他伸过来一只戴着手套的手,这是我曾握过的最热情的手,这个姿势——我的赤裸的手掌在他的皮爪子里——并且说明了,我对于这次差务是多么的缺乏准备。
“你准备住哪儿?”
“希拉顿。”
“跟我来。”
他钻回他的车子,我们驶出加油站。几分钟后,我们就来到某个商业区的内部。这里是商业闹市里一块孤立的小块地盘,每一幢建筑都不是摩天大厦或精心修整的商场,而是旧的红砖厂房和花岗石贴面的办公建筑。你可以很容易想象出,一百年前,葡萄牙渔民推着手推车卖黑线鳕,放债人在破晓之前就得赶到这儿计算出他们银行的巨大收益,而在那些巨大的直棣窗户后面,爱尔兰姑娘们正忙着把鹅毛填进床垫里去。商业就沿着这条弯曲的小巷繁荣起来当第二天早晨来临的时候,一百年后也同样如此。但是,今天晚上这里彻底的空荡荡,彻底的黑暗,除了钠蒸汽街灯雾蒙蒙的玫瑰色的灯光穿透这场冻雨。
“这里不是‘希拉顿’,野嘴。”
我们隔了一个街区把车停下来,然后在街拐角处碰头。我的一只手一直放在我的手提包里,在里面是那支玛格勒姆。
“我想我们该弄点吃的。”他说。
这条街显得空旷和黑暗,没有一家开着门的酒店,也没有一家亮着灯的咖啡馆。
在长时间的飞行和精神错乱的驾驶之后,终于到了波士顿,但我已经彻底地晕头转向了,除了在心底还明白一件事情:我到这里来是为了揭穿阮德尔·依贝哈特。
“我没有时间来观光。”
但是列斯特已经走在前边了。他敲开一扇门。现在我才注意到一扇烟雾腾腾的沿街铺面的窗户,在窗户后面人影憧憧。我们走进屋子,一下子跌入了暖和,烟雾与噪音之中,这些东西在这里,就如日用商品交换一样正常。
这是个很大的、空阔的房间,一张又旧又大的桃花心木的吧台、一台落满尘垢的黄铜色的通风扇,还有一面映射出所有这些城市人群的镜墙。公文包全都放在挂满了衣服的衣帽架下。每一个人——男人和女人——都穿着套装。我脱雨衣挂在衣钩上。在我的海军蓝下面,裙子几乎恰好掩过膝盖头,使我看上去很像那些女性业务代理和证券经纪人,我喜欢这种感觉。交际语言、威士忌美妙的味道,使我产生一种现实感,几乎有点讽刺意味地,这比我在洛杉矶通常的生活都更要现实。在那里,它榨干了你的全部能量,而你却会发现,你只不过是站在一个烤炉蓖子上。但是这里却有所不同:当你在洛杉矶等候永恒的审判时,在这里却不会有人观注你,这种解脱的心情真是太复杂了,我只在这些友好的陌生人中呆了五分钟,我的脖梗就自然而然地松弛下来了,就像一个新婴儿一样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和放纵。
列斯特为我们买来了“流血玛丽”,我们碰了一杯,这时,一个脸上肉脂横堆、黄头发梳理整齐的超胖女人走了过来,她抓住他的胳膊,顺势就在他的嘴上亲了一口,然后把我们领到一张桌子旁。桌子上放着普通的盐和胡椒粉瓶子,一个烟灰缸和一瓶“塔巴斯科”烈酒。但是我们俩都换成了伏特加马丁尼,很快一大盘去了壳的新鲜蛤肉也端了上来。我决定忘掉前面的艰苦旅程。
列斯特是一个年长的老练特工,从有真空吸尘器时起他就在干这行了,这也就是他们为什么会安排他来协助调查这件案子,他对黑帮路数了如指掌,上次关于哈佛医生的背景调查正是他的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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