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王和他年纪相差不大,却有了孤寒之意。年轻的皇帝则像日渐温润的玉。
“燕绥,那年你随皇叔跳进湖里的时候,朕记得你只有八岁。”皇帝想起了往事,面容越发温和。
杜燕绥嗯了声。
“皇叔泡在池子里望着朕笑,朕其实一点也不恼。因为朕那时就知道,你是父皇的人。大哥与二哥相争,让朕捡了便宜,得了天下。朕便想着,等你回到朕身边的时候,皇叔想起当日你第一个跳进池子里陪他那情景,会不会气得吐血。”皇帝笑了起来。
不等杜燕绥附和,皇帝自言自语道:“那时皇叔与太子交好。父皇忌他,将他远远的打发走了。还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朕让你回来,是向他挑衅。忠臣不侍二主,但在皇叔心里,你却是背叛了他。你心里怨朕么?”
杜燕绥眼里闪过一丝忧伤,平静的答道:“忠心侍君,是家训。去滕王身边是先帝给杜家的恩赐。皇上召臣回来,封臣为千牛卫将军,杜氏阖府上下唯有感恩之念。”
“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皇帝话峰一转。
杜燕绥便接口说道:“皇上移驾吧,天有雨雪,湖边风寒。胡公公已急出一身汗来了。”
皇帝身体畏寒,今日兴致却不减,站在湖岸久久不愿离开。急死了身后一干宦臣侍婢。紫宸殿总管胡公公只得巴巴的给杜燕绥不停使眼色。
皇帝转过身看到一干人眼巴巴的神情,也不坚持,上了步辇。
杜燕绥才松了口气,便听到皇帝叫他:“燕绥,你上来。”
他毫不犹豫的拒绝:“皇上,不合礼数。臣随侍一旁则可。”
皇帝没有勉强,吩咐就近去了太液池旁的清心馆。进得其中,铜兽里熏着的香与暖意迎面扑来。皇帝除了大麾,换过一身常服,舒服的倚在榻上:“燕绥,李宗义的外孙女及笄,你替朕送份礼给他吧。”
胡公公奉上一只匣子,杜燕绥接过。
“打开瞧瞧。”皇帝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
“是。”杜燕绥依言打开。
匣子里搁着枝金银团花蛾儿钗,与岑三娘那枝不同,这枝团花上面伏着只金蛾子。
杜燕绥眼眸垂下,不见丝毫波动。
“比起我皇叔想送她及笄用的那枝钗如何?”皇帝笑眯眯的望着杜燕绥,生怕错过他脸上一丝表情。
“没那枝点翠钗美。”杜燕绥将匣子合上说道。
好在胡公公早得了皇帝示意,领着一干宦臣宫婢离开了。否则定会觉得杜燕绥胆肥了,公然嫌弃皇帝的东西不好。
皇帝不以为忤,歪在靠枕上,打量着穿戴着胸绣斗牛服饰,腰挎千牛刀的杜燕绥。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得意:“燕绥,你娶了她吧。”
杜燕绥的背因为深呼吸挺的更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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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难
皇帝终于开怀大笑:“你小子板着脸以为朕就瞧不出来了?既然心里有愧,又怜惜她,干脆娶回家算了。”
杜燕绥脑中浮现出岑三娘的身影,想着她的身世,心里阵阵难过:“冯忠逃了,没准儿哪天会去找她。皇上是想让臣留她在身边张网以待?”
“父皇后来封了建成皇叔为隐太子,还从宗族里给他过继了香火。朕是皇帝,一个小小的冯忠还轮不着朕为他费心思。”皇帝摇了摇头,难得的认真:“燕绥,你伯父迁涉进我皇兄谋反一案被斩。你父亲因此被贬,客死他乡。但你别忘了,你祖父是杜如晦,凌宵阁里的功臣。你接了天策剑,先帝肯用你,朕更不会疑你。”
杜如晦自先帝为秦王成立天策府时,便随侍左右。房谋杜断名声远扬。下场呢?伯父牵涉进太子承乾谋反一案,全家被斩。父亲贬往边穷之地郁郁而终。房玄龄之子,驸马房遗爱与公主一家同样因谋反的罪名被杀。
父亲过世后,他背着先帝赐给祖父的天策剑进了京。也许是那把剑让先帝顾念起祖父,给了他一个选择。从此,他跟随在滕王身边做眼线。
一年又一年过去,先帝过世,今上登基,他仍随侍在滕王身边。很多时候杜燕绥都绝望的想,如果再没有什么事情发生,也许这一生他都会是滕王信任的侍卫空青。不能堂堂正正的让世人知道,他是杜如晦的子孙。
意外让他遇到了岑三娘。
他照规定一月一次密信送出,提到了袁天罡,提到了岑三娘。
皇帝也许是不乐意看到滕王身边有人替他消灾解难,也许是顾忌着袁天罡的话,毕竟滕王和废太子承乾要好。那时她坠江想逃离。他就顺水推舟放过了她。
当年师傅用另一枝一模一样的钗在他肩头烙下了印记。制出了一色隐卫们识别身份的荷包。那么多年过去了,他感到绝望的时候,没想到岑三娘认出了他的荷包,提到了那枝钗。
杜燕绥知道。自己拿到了改变命运的钥匙。
如果岑三娘知道那时他拼命保护的,是杜氏一门的荣辱,她还会走近他吗?
皇帝却想让自己娶她。杜燕绥的心越发沉重了。当年玄武门之变,祖父是出了大力的。自己祖父助先帝杀了她的外祖父。岑三娘将来知道,她又如何看他?
“李宗义给朕上了密折。他想着襄武郡王的爵位想疯了。瞧瞧吧。”皇帝将一本密折扔在了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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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惜
杜燕绥拿起密折打开,只读得几行便倒吸口凉气。
密折言语严谨,罗织的罪名与证据一看就不是凭空捏造。
密折中说道,滕王府的侍卫空青一路护送岑三娘,是因为认出了那枝可提取巨额金银的金钗。滕王府的侍卫怎么知道的?必是滕王与昔日李建成东宫隐卫有勾结。隐太子与滕王虽年纪相差悬殊,玄武门事变时,滕王尚未出生。但是滕王自幼生于宫中,与先帝的儿子,废太子李承乾关系亲密,甚过今上与废太子之间的兄弟之情。那么,滕王极可能是想借李建成余党势力替废太子报仇。甚至肖想过皇帝之位。
密折中李宗义得意的指出,意外得知空青居然是杜家的九公子。单凭滕王一人的势力难以成事,滕王非传诏不得回京。所以,其必在京城有眼线和同党。这个同党最大的可能会是谁呢?自然是因废太子事谋反一事被杀的京兆杜家,以及曾有过谋反之意的房家。
“皇上明鉴。此密折虽凭一些蛛丝蚂迹看似严谨,实则毫无真凭实据。李宗义……岂能凭空想象,诬陷一任藩王与我杜氏一族!”杜燕绥板着脸将密折放回。
杜燕绥只道万幸,他如果不是先皇指令的人,又对今上效忠,奉旨布下陷井剿灭了以李忠为首暗中谋划着行刺皇帝的李建成隐卫。凭这道密折,杜家和滕王怕是逃不过全族被诛的命。
就为了一个襄武郡王的爵位?杜燕绥觉得不可思议,转而便想到了岑三娘的身世。李宗义这是在向皇帝表忠心,害怕今上惩处他收留李建成外室,有谋反之意才是真。
这样一想,杜燕绥禁不住觉得李宗义又可怜又可恨。
“哈哈!李宗义哪知道你有天策剑,是朕的人。朕给你说实话吧,她不是建成皇叔的外孙女,你莫要想歪了去。”
皇帝笑吟吟的看着杜燕绥,这才是最后的谜底,他有些迫不及待的等着杜燕绥的反应。
“什么?”杜燕绥又是一惊,手紧紧的握成了拳头。
岑三娘不是李建成外孙女,这么说来……“皇上,李宗义也未免太过心狠!”杜燕绥强行压住心底不断上涌的怒气。
为了爵位,他把外孙女当成了什么了?
一瞬间,他仿佛又听到岑三娘噙泪对他说:“空青,带我走。”
杜燕绥脱口而出:“臣愿娶她。”
“哦?为什么不再犹豫?因为朕告诉你她不是隐太子外孙女?”皇帝意味深长的看着杜燕绥。
“三娘太可怜了。臣怜惜。”杜燕绥坦然说道。
出尘
皇帝在心里反复念叨着那句臣怜惜,轻叹一声,站起了身:“燕绥,你且随朕来。胡公公,摆驾三清殿。”
杜燕绥随驾前行,寒风一吹,他蓦然才觉得内衫早被冷汗浸湿了。
他长年跟在易怒多心的滕王身侧,乍对着性情温和的皇帝,未免习惯性的多看多想暗自揣摸。
今上封他做了千牛卫将军。这样的信任让杜燕绥更加警醒。他进千牛卫不到一年。看今上登基不久就果断除掉驸马房遗爱和高阳公主等人。温和也许只是老虎晒太阳的时候。一旦猎食,老虎便会发威。
他默默的跟着步辇,心里回想着今日所听所见所说的每一个细节。唯一让他想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什么突然想让他娶岑三娘。
步辇停在了三清殿外。杜燕绥心里冒出了个奇怪的念头。
三清殿是大明宫内的道观。信教的宫人们不必出宫,就能入教观听真人讲义道法。很多上了年纪的老宫人都进道观修行。太和宫和大明宫宫人上万,三清殿香火极为鼎盛。
皇帝下了步辇,信步进了三清殿。胡公公显然是来得熟了,早令人传了信,主持赵真人吩咐众人回避,只身迎了出来。
“燕绥,你随我进去。”皇帝吩咐了声。
在赵真人的指引下未进大殿,顺着回廓往里走。一直走到个僻静的院子,赵真人在门口便自觉停了下来,唱了声无量佛:“出尘真人在清修,皇上自便。”
皇帝脸上露出笑容,进了院子不自然的加快了脚步。
院内正房一明两暗,左右两间厢房,中间院落极大,从太液池引水进来造了个小巧的池塘。
走到门口,便看到一名穿着白色道袍,头束道髻的女子跪在蒲团上。青烟袅袅,那女子像婷婷白莲。
杜燕绥一怔,心怦怦一阵急跳。
皇帝喃喃说道:“朕对她也……不甚怜惜。”
仿佛感觉到屋外有人,那女子缓缓转过头。一张艳丽绝论的芙蓉脸,似嗔似怨。
在翠华山老君庵出家为女冠的滕王妃居然进了宫在三清殿修行!皇上的意思好像真的就是那个意思!杜燕绥用力咽了口唾沫,垂下眼帘挡住心头的震惊。
只听皇帝轻笑道:“燕绥,你既然怜惜于她。她及笄那日朕就下旨赐婚。”
杜燕绥回过神来,他愿意娶,三娘愿意嫁他吗?他现在能说不愿意吗?他收摄心神,露出羞涩的笑容:“臣谢皇上。”
他转过了身,站在檐下,握紧了腰侧的千牛刀,目不斜视。
皇帝哈哈一笑,迈步进了正堂。
杜燕绥脸上的笑容僵住。他万万没有想到,皇帝和滕王之间除去天家常有的猜忌之外,还有这一层恩怨。
滕王妃,不,现在叫出尘真人,她那么恨滕王吗?恨到离开了滕王,还要将他在意的女子赐婚给他曾经的小厮。
寒风卷着雨雪冻僵了杜燕绥的脸,温和的皇帝,让他不寒而栗。
看似风光无限的皇帝赐婚,半点也让他高兴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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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娶
密折送上去之去,李老太爷一直处于亢奋之中。他呆在书房里足不出户,叮嘱管家只要来人求见速度通报不得耽误。
第二天,府里真来了一人递名刺求见。管家拿着名刺一溜小跑送到了书房。
“岑郎中?怎么来的是他?”李老太爷有些纳闷。皇上看了密折,这等大事怎么也该遣胡公公之类的人来传他进宫见驾才对。怎么岑家二老爷来了?
“莫不是此事机密异常,岑郎中的女儿进宫封了美人,倒和皇上走的近了。皇上此时已微服出宫去了岑府等候?”李老太爷一门心思想着密折与皇帝,给岑二老爷登门造访寻到了理由。
此非常时期,无论来的是什么人,他都不能拒之门外。虽然心里厌恶着岑家,李老太爷决定忍了。吩咐管家请岑二老爷至书房。
岑二老爷来李府次数有限。他永远也忘不了首次登门拜访被李家扔出门外的羞辱。可谁叫岑家四房出了个岑三娘,谁叫岑家三房贪图四房的家业,收养了她呢?
岑二老爷抬头看了眼古朴苍劲的匾额,暗暗啐了口。心道自己闺女被封了美人,听说皇帝颇为喜爱,李家不过一臣子罢了。自己假假的还是皇帝的老丈人呢。想到此处,岑二老爷昂首挺胸,迈着官步随管家去了书房。
一番寒暄之后,岑二老爷的目光在书房里转悠了圈。李老太爷心里一喜,果然有机密之事商谈,摆了摆手,下人们离开,关上了书房的门。
“此处不得我召唤,无人近前。岑郎中有事旦说无妨。”李老太爷抚着颌下白须,颇有些自得。识破惊天阴谋立下大功,皇上赏个爵位顺理成章。想他一生忠心耿耿,终于能为自己博得王爵,李老太爷心情大好。
岑二老爷也矜持着,自傲着,言语里颇有些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