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也贬低自己的思想。我必须在所有的人面前大声呐喊。我会说的。”
他越说越兴奋,为自己说出来的那些话激动不已。他的声音宏亮起来。他的脸上洋溢着不可抗拒的、常常是盲目的激情,就像那些献身于高尚事业的人一样。他陷入了感情宣泄之中,这种情况对他来说是很少见的。他继续说道:
“我不知道,不知道对一个男人来说,使他充满激情的思想是什么……但愿那是对全人类的热爱,对战争的憎恨,或者是其他所有美妙的幻想。它照亮我们,指导我们。它是我们的骄傲,是我们的信念。我们仿佛有了第二次生命,真正的、属于它的,一颗陌生的心只为它而跳动。我们准备为一切牺牲,忍受一切痛苦,一切苦难,一切耻辱……只为了它能取得胜利。”
苏珊娜无比钦佩地听着他说话。玛特显得很焦急。她完全了解菲律普的个性,她毫不怀疑如果对此听之任之的话,他决不只是被卷进一场动人演说的波涛之中。
他打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清新的空气,他喜欢这种空气。然后,他又走回来,补充说道:
“我们甚至准备牺牲我们身边的那些人。”
玛特体会到了他说出的这句话的全部分量。过了片刻,她问道:
“你指的是我吗?”
“是的。”他说道。
“你很清楚,菲律普,在答应做你的妻子的同时,我也答应参与你的生活,不管是什么样的生活。”
“我从前的生活与我迫不得已要过的那种生活是大不一样的。”
她有些忧虑地看着他。她注意到他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把她当成知己了,只谈他的计划,却不让她知道他的工作。
“你想说什么,菲律普?”她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封盖了戳的信,让她看信上的地址和收信人:公共教育部部长先生收。
“信上有些什么内容?”玛特问道。
“我的辞职报告。”
“你要辞职!你要辞去教授的职务?”
“是的。这封信将在我把一切都向我父亲坦白的时候寄出去。我怕你反对,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是我错了……你应该知道……”
“我不明白,”她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不明白……”
“不,玛特,你明白。这些渐渐征服我让我毫不保留地为之献身的思想对那些年轻的脑袋来说是危险的。这是我奋力呼唤的一个时代的信念,但不是今天的这个时代,我没有权利把它传授给那些信任我的孩子们。”
一想到他自己的孩子们,想到这个决定将会损害他们的幸福和未来,她就差一点喊出来:“谁逼你去做这些引起公愤的事的?消除这些徒劳无益的顾虑,继续照著书本教书吧!”但她知道他就像那些宁可看到所有的人受苦受难也不愿传播他们不再信仰的宗教的教士一样。
于是,她只是对他说:
“我不同意你的全部观点,菲律普。它们甚至让我感到害怕……特别是那些我不知道但有预感的观点。但是,不管你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我都会闭起双眼。”
“那么……到眼下为止……你同意我吗?”
“完全同意。你必须根据你的良心行事,寄走这封信吧,当然,先去通知你的父亲。谁知道呢!也许他同意……”
“绝对不会!”菲律普喊道,“那些朝前看的人尚能理解从前的信仰,因为那是他们年轻时所信奉的东西。可是那些留恋过去的人是不会赞同那些他们不理解、与他们的感情和本能相冲突的思想的。”
“那又怎么样呢?”
“那会怎么样,会发生冲突,会相互伤害,这对我来说是一种无止境的痛苦。”
他疲倦地坐了下来。她向他俯过身子:
“不要丧失勇气。我可以肯定这些事情比你预想的要解决得好。等几天……不用着急,你会很高兴地看到……准备……”
她充满深情地吻了一下他的前额。
“你一开口,所有的事情都好解决,”他任她抚摸,微笑着说道,“不幸的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他发现苏珊娜坐在对面看着他们俩。她脸色煞白,撇着嘴巴,显出一副难以忍受的痛苦和仇恨的表情。他猜想她准备扑到他们身上疯狂地叫喊。
他突然脱身,极力说了几句打趣的话:
“啊!活着的人会看到……诉了太多的苦是不是,苏珊娜?大家稍稍关心一下我的处境好不好?……我的事务走上正规了吗?”
他的唐突使玛特大吃一惊,但他回答道:
“只剩下你的文件了,我总喜欢把它们留给你亲自整理。”
“咱们走吧。”他兴高采烈地说道。
玛特穿过卫生间,走进她丈夫的卧室。菲律普正准备跟她进去,他已经到了门边,苏珊娜却冲到了他的前面,伸开双臂挡住了门。
她的动作是那么迅速,吓得他轻轻地叫了一声。玛特在另一个房间里问道:
“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苏珊娜说道,“我们到你那边去。”
菲律普想过去,她猛地把他推开。看到她的神情,他立即屈服了。
他们俩像两个敌人一样对视了几秒钟。菲律普低声埋怨她:
“然后呢?这是什么意思?你没有无限期地把我逮住的企图……”
她凑近他,她的声音因为有一股抑制住的难以平息的力量而颤抖:
“我今晚等你……这很容易……你可以出来……十一点钟的时候,我在我的房门口等你。”
他惊得愣住了。
“你疯了……”
“没有……可我想见你……跟你说话……我想这样……我太痛苦了……我都快痛苦死了。”
她的眼里噙满泪水,下巴抽搐着,嘴唇在颤抖。
菲律普的愤怒中夹杂进一丝怜悯,他特别感觉到用最快的速度结束这件事的必要性。
“好了,好了,小姑娘。”他用通常对她说话时的那种语气说道。
“你要去……我想要……我会一直等在那里的……一个小时,直等到你出现为止!……如果你不去,我就到这里来……不管发生什么事。”
他一直退到窗户边。他本能地看了看是不是可以翻过阳台跳下去。这很荒唐。
当他俯下身子的时候,瞥见他的妻子在隔着两个窗户远的地方,把臂肘支在窗户上,看着他。
他必须笑一笑以掩饰他的窘态,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出小姑娘心血来潮胁迫他的闹剧更使他不愉快的了。
“你脸色苍白。”玛特说道。
“真的吗?肯定是因为疲惫了一些。你也一样,你好像……”
她接着说道:
“我好像看见你的父亲了。”
“他已经回来了吗?”
“是的,你瞧,那边,花园的尽头!同约朗塞先生一起。他们正在朝你打手势呢。”
确实,莫雷斯塔尔和他的朋友正沿着瀑布往上走,边走边比划着什么以吸引菲律普的注意。当他走到窗户下面时,莫雷斯塔尔喊道:
“我们已经商量好了,菲律普。我们俩都去约朗塞家吃晚饭。”
“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会向你解释原因的。我让人把车套上,约朗塞和苏珊娜先走一步。”
“那么,玛特呢?”菲律普问道。
“玛特要是喜欢的话,也叫她去。下来吧。我们来安排一下。”
菲律普转过身子,迎面撞见苏珊娜。
“你答应了,是吗?”她激动地问道。
“是的,如果玛特也去的话。”
“即使玛特不去……我也要……我也要……啊!我求您了,菲律普,不要让我忍无可忍。”
他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事实上,”他说道,“我干吗要拒绝呢?我跟父亲一起去您家里吃晚饭是很自然的事情。”
“是真的吗?”她喃喃道,“……您真的愿意吗?”
她突然平静下来,她的脸上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噢!我真幸福……我是多么幸福啊!我的美梦实现了……我们一起在暗影中散步,什么也不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时刻……您也不会,菲律普……您也不会……”
五
台阶与晒台的连接处有一道栅栏门,一只手从栅栏上部的铁条中间伸进去,抓住了挂在一根铁条上的小电铃的中心锤。轻轻一摁……栅栏门就开了。
“没有比这更困难的事了。”此人一边说一边在晒台上冒险,“因为大山不会来找杜尔卢斯基……”
那人停了下来:他听见有人说话。但是,仔细一听,他就发现说话声是从房子后面传来的。于是,他若无其事地走进大厅,从大厅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到了另一面墙的窗户边。他看见稍远一些的地方,草坪下面,套着一辆马车,苏珊娜和她的父亲已经坐在车上了。莫雷斯塔尔一家人围在马车的旁边。
“你们走吧,”莫雷斯塔尔说道,“我和菲律普步行去那里……我们也同样步行回来,是不是,我的孩子?”
“玛特,你呢?”约朗塞问道。
“谢谢你,我不去了。我留下来跟妈妈在一起。”
“好吧,我们会尽早地把你们的男人还给你们的……因为莫雷斯塔尔要早早上床。十点整,他们就从我家里出发,我会陪他们走到高地那里。”
“是这样的,”莫雷斯塔尔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月光下那块被推倒的国界标。孩子他妈,我们十点半钟回到家里。我保证。抓紧时间,维克多。”
马车飞驰而去。在大厅里,杜尔卢斯基掏出手表,对着挂钟调准时间,咕哝道:
“这么说来,他们十点一刻从高地经过。知道这些真是太好了。现在的问题是要通知者莫雷斯塔尔,他的朋友杜尔卢斯基又来纠缠他了。”
他把两根手指放进嘴里,吹起莫雷斯塔尔早晨听过的音调变化同样的轻柔的口哨声,像是某些鸟儿中断了的鸣叫声一样。
“好了,”他冷冷一笑,“老头子把耳朵竖起来了。他打发其他人到花园里去转一转,自己却跑了过来……”
当他听出莫雷斯塔尔在大厅里走动的脚步声时,他后退了几步,因为他知道这个老好人决不开玩笑。实际上,莫雷斯塔尔刚一进来,就直奔向他,一把揪住了他的上衣衣领。
“你在这里干什么?你怎么胆大包天?……我会教你一条你不认得的路的!……”
杜尔卢斯基歪着嘴巴笑了起来:
“我善良的莫雷斯塔尔先生,您会把手弄脏的。”
他穿着一身积满污垢、油光发亮的衣服,小小的球一样的身体同他那副瘦男人的瘦削的面孔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整个看上去显得兴奋、滑稽却又忧心忡忡。
莫雷斯塔尔放开他,语气蛮横地说道:
“快说吧,抓紧时问。我不想让我的儿子看见你在这里。说吧。”
刻不容缓。杜尔卢斯基心里明白这一点。
“好吧!是这样的,有一名波厄斯威仑的年轻士兵,他在那边非常不幸……为德国效劳让他气愤……”
“一个小懒汉,”莫雷斯塔尔低声埋怨道,“一个好逸恶劳的懦夫。”
“不,不是我跟你说的这一个,不是那一个。他想到法国外籍军团中服役。他爱法国。”
“是的,总是千篇一律的故事。过后呢,没有用的东西!再也听不见人们谈论他们。又成了坏蛋胚子。”
杜尔卢斯基显得很生气。
“您怎么能这么说呢,莫雷斯塔尔先生?……如果您认识他就好了!一个只求为我们国家捐躯的正直的士兵。”
老头子跳了起来。
“我们国家!我禁止你这么说话。别人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吗?一个像你这样的无赖是没有国家的。”
“您忘了我所做的一切,莫雷斯塔尔先生……我们已经让四个人过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功劳。”
“闭嘴吧!”莫雷斯塔尔先生说道。对他来说,这好像是不愉快的往事。“闭嘴吧……如果要重新开始……”
“您会重新开始的,因为您很善良,因为有些事……您瞧……就像这个小伙子……您如果见到他肯定会心碎的!……他名叫让·波费尔德……他的父亲刚刚过世……他想与他那住在阿尔及利亚的离了婚的母亲团聚……一个听话的勇敢的小伙子……”
“什么呀!”莫雷斯塔尔说道,“他只要过来就行了!没有必要让我出面。”
“要钱哪!他身无分文。再说,没有人能像您那样熟悉所有的小路、好经过的通道和该选择的时问。”
“等等再说吧……等等再说,”莫雷斯塔尔说道,“一点也不用急……”
“不行……”
“为什么?”
“波厄斯威仑的部队正在孚日山脉侧面演习。